第63節(jié)
熊太守四十好幾的人了,好似被折磨得老了二十歲,須發(fā)斑白,雙目渾濁,今日親自帶了十名親衛(wèi)趕來迎接,其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小將軍車途勞累,一路辛苦……想不到而今我大魏的戰(zhàn)將皆如此年輕,實在是后生可畏?!?/br> 項桓不怎么愿意搭理他,倒是隨行的參軍不住替他答話。 這回領(lǐng)了十萬兵馬,雖尚有五萬從別處進(jìn)發(fā),但帶這么多人還是頭一次。 將領(lǐng)當(dāng)中獨他最年少,自然得受不少白眼,可有虎符在手,哪怕眾將士不服也只得咬牙憋著。 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而今他也享受一回圣旨壓人的待遇。 熊承恩陪著笑:“小將軍,憑祥關(guān)據(jù)此也不過半日路程,將軍為何這就安營扎寨了呢?倘使再多行軍兩個時辰,傍晚前不就能到城下了么?” 馬背上的少年冷笑一聲,“著什么急?!?/br> 他目光斜斜睇過去,“上陽谷的地形我比誰都熟悉,萬一熊將軍詐降引我孤軍深入,我豈不是要隨我哥一起,葬身谷底么?” 熊承恩面容一僵,嘴邊的笑有些掛不住,“項將軍哪里的話,我都親自來了,難道你還信不過我嗎?” 項桓并沒看他,“那可難說?!?/br> 一旁的參軍笑著打圓場,“將軍,熊太守此番來還帶了南燕特產(chǎn)的美酒,一會兒不如……” “你們自飲吧。”他驅(qū)馬前行,“我行軍之時從不飲酒——話先說在前頭,如若喝醉,軍杖三十。” 第51章 每日的例行巡營完畢, 項桓提著槍回到帳中。 熊承恩似乎正與幾位參將相談甚歡,不遠(yuǎn)處的輜重營內(nèi)燈火未熄, 他無心喝酒, 只坐在榻前默默地盯著腳邊燭火打出的光影。 雪牙槍就在身側(cè)安靜地斜靠,銀白的鋒芒藏在暗色的燈光下, 項桓知道現(xiàn)在肯陪著自己的,只剩下這柄戰(zhàn)槍了。 他于是把雪牙擱在膝上, 一言不發(fā)地低頭擦拭。 按理高階武將才有資格出使南燕, 陛下刻意安排自己前往,他明白無論最后結(jié)果如何都能得到晉升, 一國之君親口發(fā)話了, 沒有什么成不了的。 說到底不過是拿回他應(yīng)有官銜走的一個過場而已。 項桓放好槍, 躺在榻上和衣淺眠。 他想, 自己這一趟返京后便能光耀項家的門堂,倘若真的能收復(fù)憑祥關(guān),還可以完成大哥未盡的夙愿, 成就自己的抱負(fù)與雄心壯志。 盡管一切遲了一點,但也沒關(guān)系。 至少再不必?fù)?dān)心有人橫插一腳,讓他的心血不明不白的付諸東流。 南燕地界的春蟲出來得很早,聲音綿長悠遠(yuǎn), 其中夾雜著巡邏兵的腳步。項桓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到了后半夜, 山風(fēng)突然變得凜冽,上陽谷兩側(cè)茂盛的草木發(fā)了瘋似的搖曳,牽扯出令人不安的動靜。 項桓在黑暗中猛然睜開了眼。 警覺如他, 幾乎是在一瞬間便感受到了周遭潛伏的危機(jī),當(dāng)下翻身拎槍掀帳出去。 營帳內(nèi)的魏軍已經(jīng)開始sao動,他厲聲問:“什么事?” 參軍同幾位副將急急忙忙上前,跑得氣喘吁吁,“將軍,谷底兩側(cè)突然出現(xiàn)燕軍襲營,崗哨那邊傳來消息,熊太守的五名親衛(wèi)殺了北營的哨兵,這會兒才將營門堵上?!?/br> 項桓聽完,倒也不十分驚慌,“果然降魏是假的?!?/br> 他解下披風(fēng)丟在一旁,“弓兵上營墻,巨盾兵前線防守,點一百騎跟我走,其余人馬便宜行事。” 帳外的兵戈聲響徹云霄,燕魏兩軍的大潮浩浩蕩蕩,在谷底激烈的交鋒,盾兵堅硬的盾墻護(hù)著身后的騎兵,高處的弓/箭密集如雨。 項桓縱馬殺了出去。 寧靜了十年的上陽谷再度成為咆哮的地獄。 燕軍雖先發(fā)制人,然而魏軍到底人多勢眾,一時勝負(fù)難分。項桓已殺下了馬,他帶頭沖鋒,長/槍所到之處橫尸滿地,身側(cè)數(shù)丈之內(nèi)幾乎無人生還。 燕騎似乎退卻了。 項桓立在尸山火海中,拄槍大喊:“巨盾兵后撤,步兵上前來!” 他吩咐下去,提起雪牙抬腳便要往前。然而他雖動了,四下里卻無人響應(yīng),不知何時聚來的副將們忽然齊齊圍在四周,沉默地將他望著。 項桓停住腳,抖了抖槍身上的血,顰眉道:“還愣著干什么?沒聽見我說的話?” 就在此時,面前的副將緩緩上前一步。 常年征戰(zhàn),對于殺氣的敏感讓他頃刻戒備起來,項桓這才不自覺握緊了雪牙,目光凌厲地掃過黑夜里的那些帶著敵意的面孔。 “你們什么意思?”他將槍鋒點地,質(zhì)問道,“是想違抗軍令嗎?” “恐怕違抗軍令的,是項少爺你吧?!?/br> 人群間,一路隨行的偏將冷笑著走出來。如果項桓記性再好一點,他或許能想起,這是上一年與他在山梁鎮(zhèn)賭前朝名刀的虎豹騎舊部。 少年面沉如水,刀鋒般的雙目直直逼過去。 來者卻有恃無恐,懷里掏出一疊信紙沖他遠(yuǎn)遠(yuǎn)的揚了揚,“項少爺,私通敵國,賣主求榮,同熊承恩里應(yīng)外合的書信可都在這兒了,你如今作何解釋?” 項桓眸子里的戾氣有那么一瞬帶著微不可見的怔然,他盯著對方手中迎風(fēng)搖晃的白紙黑字,視線短暫地凝滯,旋即又緩緩移到旁邊那些看熱鬧的副將身上。 盡管天色再黑,周圍再亂,他也能清楚的瞧見這一張張滿含嘲諷與幸災(zāi)樂禍的面孔。 像是等這一刻等了許久似的。 項桓放眼在營地外兵荒馬亂的火光里,良久他仿佛意識到了什么,唇邊揚起一抹冷笑。 “怎么,想誣陷我?” “誣陷?如今證據(jù)確鑿,你還有什么可替自己爭辯的?!?/br> “就憑你手上的這幾張廢紙?” “是不是廢紙,那可不由你說了算?!彼p蔑道,“你看在場的將軍,有誰信你?滿營五萬將士,有誰信你?” 偏將臉上的嘲意驟然一凜,整個人變得銳利起來,“是你與熊承恩勾結(jié),刻意麻痹我軍將領(lǐng),好伺機(jī)吞了這上萬精兵。” “你才是大魏的叛臣!” 他掌心的銀槍驀地一緊。 對方顯然還是忌憚的,猜到他興許要動手,便不自覺后退。 “項桓,我勸你束手就擒,省得再給我們?nèi)锹闊?。?/br> 仿佛頃刻間,原先沸騰的血性和怒火平白的消退了下去,沉重的戰(zhàn)槍陡然冰冷刺骨。 被密不透風(fēng)圍在中央的少年將軍略略垂著頭,他背脊上還有傷,煢煢孑立的身影忽細(xì)微地上下抖動,而后弧度漸次明顯。 他在笑。 然后聲音漸次放大。 “好!”項桓干澀地笑著,冷不防抬起頭,滿是鮮血的臉上星眸驟然凄厲,“那你來試試!” “看你們誰殺得了我!” 話音剛落,只聽旁的一名副將尖銳的叫出了聲,森然的銀/槍和那抹厲鬼一樣的身影仿佛融為一體,他們一起縱躍而起,就像離弦的箭,去勢甚猛,永不回頭。 偏將感覺到寒意是沖著自己來的,但鋒芒又無孔不入,似乎四面八方都是人。 他急忙大喊:“放箭,放箭??!別讓他跑了!” “別放箭,會傷到自己人!” “項桓,你敢動手?!你不怕做亂臣賊子嗎!” 在這句話出口時,四周似乎確有一瞬的死寂。 很快,不知是何人的血濺出了三丈之遠(yuǎn),混亂中四五人以長刀架住了那把銀芒如雪的槍,然后又在一股迫人的壓力下被彈得刀兵脫手。 滿身血色的少年拄著槍朝四方悲哀的吼道:“不是要殺我嗎?” “來啊!” “來啊?。 ?/br> * 上陽谷晨風(fēng)如刀。 黎明前的天幕總是讓人有種撕裂天地的錯覺。 空氣里彌漫著硝煙與焦糊的腥味,而遠(yuǎn)處的下道口火光沖天,隱約還能聽見渺遠(yuǎn)的喊殺聲。 曲折的山道間,一個黑影正緩緩行于其中。 他臉上是血,身上是血,束發(fā)的銀冠微松,被血液粘黏的青絲緊貼在下巴上,一身狼狽得看不出形貌,而唯有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睛里還泛著微弱的星光。 長/槍被他拖在背后。 染盡鮮血的槍鋒劃出一地的痕跡。 項桓另一只手上提著一顆人頭。 他想不起殺的是誰了,但他十分清楚的知道,從自己揮槍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再也沒有挽回的余地了。 前路道阻且長,五洲四海,地北天南,一時竟讓他感覺天下之大卻無處容身。 項桓駐足仰望星空,血蒙蒙的一片,什么都看不清。 他想,我只不過是要給自己討一個公道。 就這么難嗎? 耳畔的腳步漸漸逼近,他收回視線,兩隊人馬成包抄之勢原地將他圈成了中心,可約莫也是被先前那場不要命的廝殺嚇到了,趕來的將士都只是握著兵刃戒備,沒一個敢當(dāng)出頭鳥。 畢竟,統(tǒng)領(lǐng)的腦袋還在對方手上掛著的呢,識相的都不太想和他頭挨頭一起作伴。 而對面的少年平靜地望了過來。 他好似一個孤魂野鬼,滿眼空洞,毫無表情,盡管不曾顯露半點殺意,眾人卻還是畏懼地朝后縮了縮。 項桓見得此情此景,突然自嘲地笑出了聲。 原來這些人,都如此怕我。 可他們即便怕我,也要這般費盡心思的拖我下地獄,該有多大的恨,才能有如此的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