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顧錚低垂了頭,慢慢地又說:“父親,只要你身體康健,無病無痛,拘他這藥是誰弄的?又拘是怎么來的?女兒現(xiàn)在什么都不在乎,女兒不過只想讓爹日后里天天笑口常、無病無痛的……” 顧老爺一只拳頭猛地向旁邊桌子重重捶下,拳頭握得死緊,感覺整個骨頭關(guān)節(jié)都在顛顫。 他強忍了半天,像是極力平息胸口怒意,半晌,才喉嚨打著結(jié),潸然嘆道:“嬌嬌,這畜生,以前是怎么對你、怎么對苗苗、怎么對咱們一家的……難道,你都全忘了嗎?” “……”顧錚低頭,咬唇,沒吭聲。 “你爹爹我現(xiàn)在落入時下境地,是,再沒有以前的風(fēng)光體面,可是,你認(rèn)為爹爹會白白受這白眼狼的嗟來辱嗎?” “……” “嬌嬌,你瞞得我好苦!虧我傻傻的一直以為是關(guān)世子照顧……你這哪里是給你我喂藥吃,簡直是服的砒/霜,你知道嗎!知道嗎?!” 他忽然老淚縱橫。 顧錚有些心酸,“爹……” 她想勸慰,忽然不知如何開口了。 “關(guān)世子……” 顧老爺忽然站起身來。 關(guān)承宣趕緊應(yīng)聲?!安浮?/br> “那天,咱們夜里在這里下棋,下了好久,你的那些話,我都聽著的,你是真心的是不是?” 顧錚一愣,不知他們在說什么。 關(guān)承宣道:“是!晚輩對伯父說的那些話,一直都是作數(shù)的,從不會撒話,若有半句虛假,天打雷劈……” 顧老爺半晌深吁了一氣,“好!那很好!” 他像是沉淀了半天,道:“明天,你能不能早點過來,陪我去這傻丫頭的店里一趟……這周牧禹,不是每日里來她鋪子里買糕點嗎?我這個遭老頭子,不要你幫我什么,就陪我順路一道,將這藥,還給那畜生白狼眼……” 關(guān)承宣和顧錚相視一眼。顧錚心覺納悶。原來,她這老爹什么都知道了,不僅知道了這藥是周牧禹弄的,還知道每天早晨準(zhǔn)時準(zhǔn)卯、基本都要來店里買糕……她也懶得去解釋,人家不過是順路買這里的糕餅而已,沒其他意思……忽而又感覺很納悶,這老爺子,又是怎么知道的?他天天把自己關(guān)屋子不是么? 關(guān)承宣表情復(fù)雜,半晌,方輕輕點頭,道:“——好,伯父,我明天早早就快馬過來,陪你?!?/br> —— 這夜,注定是個復(fù)雜難以理清思緒的夜。 顧老爺把自己始終關(guān)在房間里,坐在椅子上沉默著,不吃不喝,怎么也不理人、不說話。關(guān)承宣已經(jīng)離開了。顧錚不知如何和父親說話,吃了飯,便給女兒苗苗洗澡。往常里,這小丫頭每次洗澡,都喜歡在澡盆里耍水、要顧錚陪她嬉鬧,如今,黑溜溜、像葡萄似的烏黑的眼睛卻安安靜靜,一會看看顧錚的臉,一會兒又去看看她姥爺顧劍舟所在房間。 顧老太爺咳嗽聲時不時傳來,越咳越喘不上氣力的感覺。 萱草出來苦著臉說:“怎么辦啊小姐?老爺吃慣了這藥,現(xiàn)在也沒其他的法子對付,他那么固執(zhí),聽說是晉王給的藥,怎么也不肯服了,還讓奴婢滾,我擔(dān)心,擔(dān)心……” 顧錚一邊給女兒擦頭發(fā),一邊疲憊地嘆氣:“罷了,罷了,管不了他就不管了!這人吶,上了歲數(shù)會越活越小,就跟個小孩子似的……” 苗苗這時揚起白玉般小臉問:“娘親,娘親,姥爺又犯病了,他不吃藥,會不會死???” 顧錚啐:“別亂說!” 便給苗苗套好了小睡裙紗衣,抱倒里屋床上。 萱草嘆著氣,無法,只得走了。 顧錚木訥訥地想著心事,哄女兒睡覺。 小女娃兒瞌睡也來了,眼皮半睜半合,重重打了個呵欠?!鞍籽劾?,白眼狼,我爹爹是個白眼狼變的……我不要白狼眼當(dāng)?shù)乙P(guān)叔叔,我要關(guān)叔叔……” 顧錚身子猛地一顫,一下就變得茫然而不知所措了。 第二天,顧老太爺強撐著有病之身,果真早早地就吩咐萱草來服侍更衣。 顧錚眼皮突跳,她佇立在窗前,一陣馬蹄嘚嘚的聲音,關(guān)承宣穿得周吳鄭王,果真還來了個大早。 她看著窗外不停搖頭:我的娘,這兩個男人,好像真要去找人大干一場似的…… 他們這副回霜收電、口沸目赤模樣,未免也……也太小題大做了吧?! 未準(zhǔn)兒,一會兒那周牧禹見了,還以為這是兩發(fā)羊癲瘋的精神病…… 不行,得趕緊阻止去,要不然……這也太丟人了?。?/br> 哎,有些事情越是在意,就越是放不下……所以又何必呢? 顧錚一臉苦笑,郁悶不已。 第9章 父母之命 要說顧老爺以前待周牧禹,還真從沒個好臉色。 顧錚從小含著金湯匙長大,要什么,顧老爺都想方設(shè)法滿足。 顧錚小時候氣走了幾個姨娘,顧老爺吭都不吭一聲,甭說責(zé)怪,還說女兒把那些妖精們攆走得好,其寵女兒程度可以想象。 顧錚自小就貌美驚人,顧老爺總以為,寶貝女兒長大了,定要給她找一個匹配得上的夫婿。 顧老爺挑選未來女婿的眼光,簡直比皇帝選駙馬還要苛刻刁難。 從人品個子、從性格到家世背景……整個江南,先是媒婆不厭其煩、口若懸河去踩顧家大門,到后來,無人問津,因為這顧老爺真是太難搞了! 顧錚記得,聞?wù)f那江南有名的玉鹿書院、她個女兒家家扮成西貝貨去讀書求學(xué),竟是為了書院一窮學(xué)子。顧老爺氣得,最后,把個窮小子命人抓到跟前,從頭到腳、從皮到骨,恨不得拿著西洋放大鏡看個仔細(xì),甚至連腳趾縫都看個清清楚楚。 顧老爺冷笑:“就憑你?真真時下風(fēng)氣敗壞,書院把你們圣賢書上的大道理不好好教,成天教你們?nèi)绾闻矢咧海颗菖??肖想癩哈莫吃天鵝rou的事?” “……你們家祖上是干什么的?有多少鋪子?良田多少頃?父母在江南的名號是什么?” “……” 一席話,有多難聽就多難聽。 周牧禹被他譏諷挖苦得面皮又青又紫,唇色發(fā)白,他還不放過。“對了,我女兒嬌嬌,你知道光是她用來擦手的絲巾都是什么絲做的么?” “她可沒吃過苦!自打出生,趕著伺候她的丫鬟婆子從這順承街、排到那西二樓……” “她頭上穿的戴的,你能保證她嫁了你以后,還能那么體面風(fēng)光么?” “怕是你連一匹上好的緞子都給她扯不起……” “……” 在婚后,顧錚有一段時間,把周牧禹這個丈夫?qū)λ睦涞?、排斥、厭惡常歸咎于是他父親的始造根源。 兩個人成親后,當(dāng)然,是那周牧禹后來卻被綁著逼迫著成他丈夫后——顧家老爺看那周牧禹就像犀牛皮打皺褶,怎么都不順眼。 他總覺得自己忍著口氣,逼著這男人做上門婿委實心里堵得慌。 只要寶貝女兒顧錚有一點風(fēng)吹草動,生病了,著涼了,落淚了,受傷了…… 一點點不慎,就會像訓(xùn)下人似地,質(zhì)問他,是不是他這個做丈夫的沒有好好盡到職責(zé)…… 顧錚有段時日快要氣死了,常常和父親背著干,她越是訓(xùn)斥周牧禹厲害,越背地里不斷給自己丈夫低三下氣賠禮道歉,甚至對親爹都玩起了捉弄惡作劇……太多太多的細(xì)枝末節(jié)、日常生活瑣碎可回憶。 顧錚把周牧禹對自己的疏遠(yuǎn),統(tǒng)統(tǒng)歸于是父親的壓制和不通情理,直到后來某日,她表妹來串門子時告訴她一句話: “放屁!舅舅對他不好?舅舅對他不好,所以他才故意疏遠(yuǎn)你、冷落你?你傻不傻啊!難道你沒聽過《詩經(jīng)》里有這么句,‘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陣陣,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你懂這話的意思不?這意思,冬天打雷也好,夏天下雪也罷,就是天地萬物沒了,都會一直和你相知相守、至死不渝!” “還有,那牛郎織女的故事聽說過沒有?那梁山伯與祝英臺你應(yīng)該知道吧???!對了,你不就是祝英臺么?你可見那祝英臺的老娘那么刁鉆刻薄、反對他們兩人一起,可梁山伯會因此而疏遠(yuǎn)冷落祝英臺么?化成蝴蝶兒一飛,啊,多凄美浪漫??!” “……” 然后她表妹丟給她一個嫌棄的眼神,“哪像你們!蝴蝶兒我沒看見,我倒只看見一只飛蛾,成天圍著個燈罩瞎轉(zhuǎn),一心不把自己給撲死就不罷休……” “……” 那時候,顧錚才有點豁然明朗的感覺。牛郎織女,詩經(jīng),梁?!嗝促N切的比喻??! 難為她那表妹成日里說話不著四,歪理一堆堆,卻是最終讓她瞬間從夢中徹底清醒的那一個…… . 顧老爺子沒給過周牧禹好臉色看。 而今時下,對這男人的厭恨,如同百年的瓜子、千年的樹。 他習(xí)慣了在那個男人面前彈射利病,擺架勢。 至于關(guān)世子關(guān)承宣…… 晨間的四合院,粉色的桃花在微風(fēng)中簌簌吹落,幾聲鳥叫掠過上空。 關(guān)承宣在院子中早置放了一輛馬車,他攙扶老爺子上車去店鋪,顧老爺氣喘咳嗽,他不時殷勤小心說,“伯父,當(dāng)心,來,您從這邊上去,要不要晚輩背你……” 顧老爺便擺手,“還走得動……” 顧錚站在院子看這兩男人的背影,忽然間眼波迷離,鼻翼有些楚。 —— 這還是從前的那個叱咤江南、有著“虎頭獸”稱號的顧老爺顧劍舟么? 關(guān)承宣若說在當(dāng)年,顧老爺自然萬分肯定也瞧不上眼的。 曾經(jīng),他在書院讀書,成日里不好好上課,帶著一伙人斗雞走狗,甚至去青樓逛窯子。 他何時成了如今時下的這副模樣? 在顧錚的印象,關(guān)承宣在書院一直就是那周牧禹的對照組。 那周牧禹家出自寒門,有多窮酸,這關(guān)承宣就有多富貴豪奢,去青樓光聽一花魁彈琵琶唱小曲兒,便一擲千金眼也不眨下; 那周牧禹讀書有多努力上進,他就有多放蕩頹喪,帶著一伙人逃課,到處打架,成日里招貓逗狗,吊兒郎當(dāng)…… 顧錚記憶最深的一幕,這關(guān)承宣后來愛上了自己,向自己表白,連青樓也不去了,他嫉妒厭惡那周牧禹,當(dāng)著他面帶領(lǐng)一群紈绔子揍他,打得那周牧禹鼻青臉腫。 然后,還說:“呵,姓周的!你以為那蠢丫頭是真喜歡你?真看上了你?這丫頭嘛,不過是山珍海味吃膩了,偶爾看你這清粥小菜覺得稀罕……我們來打賭,不出三個月,那蠢丫頭便會乖乖投入我懷抱,并答應(yīng)嫁給我,因為,你以后給不起她的,本世子爺給得起,嗯?” 當(dāng)時多么得意,多么囂張。 顧錚也把這姓關(guān)的厭惡氣得要死。 …… 顧錚到底沒有阻攔住這兩男人去店鋪。 顧老爺和關(guān)承宣的馬車在她出神當(dāng)口,瞬間便駕駛出了小四合院。 顧錚驚忙回神,想去追,卻是來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