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jié)
她略一遲疑,最后還是完完整整地將這句話說了出來,只要開了口,就好像吃了一粒定心丸似的,沒有最初那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了,她緊接著道:“季瑯兒時曾作殿下伴讀,日日相伴朝夕相處,季瑯無法選擇出身,生而為燕王之子是無可奈何之事,但他性情如何,為人怎樣,有沒有那么大的野心,想必這滿京城里沒人比殿下更清楚!還望殿下看在昔日情分上,為季瑯求求情,給他一條生路!” 她炮語連珠一刻也不停歇,怕被人打斷便將這些話盡數(shù)吐露出來,說完之后,頭頂卻遲遲沒有聲音。 半晌之后,李自琛似乎輕笑一聲,他轉(zhuǎn)身走到太師椅上坐下,語氣喜怒未明:“姜幸,你膽子倒是挺大?!?/br> 姜幸默不作聲,維持著那個姿勢不動,貼著地面的臉上神色有些錯愕。 “你剛說的那些話,要是讓別人聽到了,季瑯的一片苦心便會白費,說不定你也會受到牽連被關(guān)起來?!?/br> 姜幸終于抬起頭,目光毫無退縮之意:“臣婦不怕!” 大不了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一死。 姜幸忽然覺得,要是沒有季瑯,她對這塵世,似乎也沒什么可留戀的。 李自琛瞳孔微縮,他審視著姜幸,似乎想要從她神色里探尋出一絲恐懼或者閃躲,但他沒有找到。 “你知道自己現(xiàn)在已經(jīng)和季瑯沒有關(guān)系了嗎?你沒有必要,為他做到如此地步。” 姜幸依舊挺直胸膛:“他說要和離,還沒問過我的意見,和離書不是休書,所以不作數(shù)。就算……就算我和他毫無瓜葛,也與我想救他無關(guān)。我知道的季瑯,是一個外表有些恣意張揚的少年郎,他內(nèi)心細(xì)膩又善良,總是為別人著想,把自己放在最后面……” 她眼中含著淚光,說起季瑯就沒完,盡是些夸獎的漂亮話,越說越覺得,這么好的人可不能死啊,這么好的人活該一輩子幸福安康。 李自琛靜靜地聽著,雙眼卻有些飄忽,目光不知落到了何處,他仔細(xì)回想那些話,關(guān)于出身,關(guān)于信任,關(guān)于情誼,關(guān)于往事,季瑯是個什么樣的人,他十分清楚,未來會不會改變,是他不敢妄下定論的。 但他自己呢? 他敢保證自己一直不變嗎? “不要說了!”李自琛煩躁地掐了掐眉心,將她的話打斷,他換了個姿勢坐著,手撐著額頭,姜幸聽他語氣不悅,及時止住話頭,心里卻是一個震顫,不知道她哪句話觸了殿下的眉頭。 半晌后李自琛呼出一口氣,神色終于緩和下來,只是沉靜下來的面容卻有些陰暗,他對姜幸擺了擺手:“你要說的,孤都已經(jīng)知道了?!?/br> “你走吧?!?/br> 他未言自己的答案。 姜幸一急,不得到肯定的答復(fù),她怎么會放心離開?太子是她能想到的,唯一一個能為季瑯開脫,說話也有份量的人,他是未來主君,連他都沒有猜忌,別人又能說什么呢! “殿下!您再考慮一下,季瑯真的——” “來人!”李自琛一句話都不想聽了,他叫了人送客,一直在外面候著的竇淵闖了進來,拉起姜幸的胳膊要將她帶出去。 她一個人終究抵不過男人的力氣,臨踏出門檻之時,她看到門重重地關(guān)上了,而坐在里面的李自琛正在端起茶杯。 人大抵都是這樣,別人的生死,與自己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姜幸轉(zhuǎn)身,失魂落魄地離開了。 李自琛酌了一口清茶,唇齒散發(fā)清香,他卻覺得索然無味,正在出神之際,一個聲音忽然從旁邊的連屏后面?zhèn)鱽怼?/br> “殿下不喜歡自己的身世,卻對于自己今后的權(quán)位很是在意呢?!?/br> 那一口將下未下的茶水嗆了他一嗓子,李自琛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手中的茶杯一脫手,掉到桌子上,又滾到了地上,摔了個清脆的響。 手忙腳亂過后的他有些惱羞成怒。 “你為什么會在這?誰讓你進來的!” 卓九娘從屏風(fēng)后面走出來,邁著盈盈的步子,臉上笑意斐然。 “殿下沒說讓我進來,也沒說過不讓我進來。” 李自琛瞇了瞇眼睛:“你偷聽孤說話?” “只是有些在意季瑯的夫人而已,與殿下無關(guān),殿下大可不必如此退避三舍?!弊烤拍锔A烁I?,垂著眼簾,神色疏離。 李自琛有些心煩意亂:“季瑯的夫人跟你有什么關(guān)系?還有你剛才說的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卓九娘轉(zhuǎn)過身,抬腳向前走了幾步,背對著他道:“殿下對于自己身為陛下之子,常常心中抵觸,比如不得不按照陛下所想娶自己不喜歡的人之時,比如困囿于太子之位不能隨心所欲之時?!?/br> 她忽然轉(zhuǎn)過身笑眼深深看著李自?。骸暗菍τ谧约阂蛑@身份才得到的許多東西,殿下似乎比想象中更在意呢,你不救季瑯,或者說,為救不救季瑯而猶豫,真的是怕陛下苛責(zé)嗎?還是說,殿下只是害怕將來有一日,他會步他父王后塵,于殿下有威脅?” “閉嘴!”李自琛狠狠地拍了一下桌子,站起身吼道。 卓九娘便真的不繼續(xù)說了。 她走近幾步,兩人身子隔著不足一寸。 “陛下曾說,手掌天地之人,無所畏懼,心懷天地之人,無可撼動?!?/br> 李自琛怔忪片刻,肩膀忽然矮了下去,他看著卓九娘,無聲地笑了笑,眼中疑云不在,取而代之的是輕松和釋懷。 “這是陛下讓你告訴孤的?” “不,這是妾身自己想告訴殿下的。” 姜幸從太子府出來,徑直去了柳丁,她在柳丁的茶樓里等了一下午,等到天色漸深,茶樓都要打烊了,也一直是那副跪坐的姿勢一動不動。 心中的星火快要熄滅了,她心底寒涼,卻安靜地好像什么也沒發(fā)生過。 這世上最深絕望,或許就是這般靜謐無聲的。 “夫人,茶樓要打烊了,你看……”小二正猶豫著要怎么送客人走。 姜幸回過神來,竟發(fā)現(xiàn)眼前一片模糊,她急忙用袖子蹭了蹭眼睛,從錢袋子里掏出碎銀子,卻一下子碰到個涼涼的東西。 一塊羊脂玉隨銀子掉到了桌子上。 姜幸一下看怔了,是季瑯?biāo)徒o她的那塊,上面刻著“瑯”字,背面是“幸”,都是他一刀一刀刻出來的。 “夫人,這有點多……不用這么多錢的……” 姜幸卻沒管小二說的話,一把抓起那塊羊脂玉,越過小二匆匆下了樓,出了茶樓,迎面吹來冷風(fēng)叫她剛剛流過淚的眼睛干澀發(fā)癢。 她四下看了看,沒有看到人。 就在她轉(zhuǎn)身要走的時候,有人在她肩膀上一拍,姜幸急忙回過頭,看到景彥一雙黑眸,臉上的神色由驚嚇轉(zhuǎn)化為驚喜。 景彥倒是因為看到她通紅的眼睛怔了怔,他張了張口:“你哭了?” 而后又覺得這個問題問的有點蠢。 他摸了摸鼻頭,轉(zhuǎn)身便走:“跟我來,帶你去個地方?!?/br> “去哪里?”姜幸當(dāng)然不可能什么都不問就隨他走。 景彥頭也不回:“是你想去的地方?!?/br> 姜幸心中一動,腳不自覺地就向前跨去,她急忙提著裙子追上了景彥的腳步。 果然,他帶她到了一個她最想去的地方。 景彥不知使了什么神通,竟然將她帶到了天牢,她隔著鐵欄,遠(yuǎn)遠(yuǎn)地看到季瑯手腳被鐵鏈鎖著,側(cè)躺著身子背對著她,不知道是睡著還是醒著。 “有什么話盡量都說了吧。”景彥拍了拍她肩膀,塞給她一串鑰匙,一伸手將她推了進去,然后轉(zhuǎn)身離開了牢房。 姜幸邁動步子走過去,腳步從慢到快,最后幾乎是跑著到了天牢前,她慌里慌張地拿出鑰匙,好幾下才找到鎖孔,把門打開的時候,床上的人才終于有點反應(yīng)。 “是誰這么晚了還往牢房里跑啊……”他嘀咕一聲,語氣甚是不耐煩,可還不等他轉(zhuǎn)身去看來者何人,后背上就被重重錘了一拳,緊接著那拳頭是狂風(fēng)暴雨般地落下,季瑯本是氣得要還擊,卻在聽到那人罵罵咧咧的哭腔之后,一下子僵住了身子。 “讓你和離!讓你瞞著我!讓你自作主張自以為是自作聰明!讓你丟下我你個混蛋!” 來了! 第105章 離京 她落下的拳頭只有第一下是最重的,后面力氣越來越小,聲音也越來越弱,淺細(xì)的叫罵最后被哭聲掩蓋,忍了兩日的憋屈終于在此刻發(fā)泄出來。 姜幸蹲下身去,以手掩面。 如果她還有什么辦法,但分她能幫到季瑯一點,她都還會忍耐下去的。 可是、可是…… “芊芊……”季瑯聽到她嗚咽的聲音,心底揪著疼,現(xiàn)在他身陷囹圄,就算陛下來了也不在怕的,反正沒有比這更慘的境地了,但他唯獨最怕見姜幸。 牢房中燭光晃晃,人影斜斜落在墻上,季瑯伸手在半空中停滯,他好想摸摸姜幸的頭頂,說些逗趣的話安撫安撫她,可是他早已下定決心要和姜幸劃清界線了。 “嗚嗚……”姜幸沒聽到任何安慰的話,季瑯就站在她身前,但卻什么動作都沒有,她心里更委屈了,“哇”地一下覺得好大聲。 “芊芊!”季瑯一咬牙,蹲下身去捧姜幸的臉,什么保持距離什么冷漠疏遠(yuǎn)都去他娘的,一聽見這哭聲他還管什么七七八八! 他就想緊緊將她擁入懷里,讓她別哭了,然而等季瑯張開雙臂要把姜幸圈入懷中的時候,姜幸忽然停止哭泣,伸手向前一推,把沒有防備的季瑯推了個人仰馬翻,正好撞到了他情勢十分嚴(yán)峻的屁股! “啊呦!” 姜幸隨手抹了兩把眼睛,站起身,反手掐到自己的細(xì)腰上,一手指著季瑯:“叫什么芊芊,誰是你的芊芊?我有沒有跟你說過,無論有什么事都告訴我,我們一起擔(dān)著,既然你瞞都瞞了,就別妄想我還會原諒你!我就是進來看你最后一眼,看完我就走,出去之后,還有人排著隊要娶我呢,你就是后悔也來不及了,趁著還活著,趕緊送我?guī)拙浼樵挵?!?/br> 剛還打算扮冷酷裝狠心的季瑯此時仰躺在地上,瞪大了眼睛看著姜幸,他以前怎么沒發(fā)現(xiàn)他的芊芊嘴皮子這么利索,伶牙俐齒的模樣像是個張牙舞爪的小老虎。 “連吉祥話也不想送我,那我走了!”姜幸說完,轉(zhuǎn)身就走,腳步那叫一個決絕,季瑯霎時間回過神來,手腳并用地從地上爬起來,一下子就沖過去抱住了姜幸。 鐵鏈發(fā)出“咔咔”的聲響,束縛著二人,無法再往前一步。 姜幸只是嚇唬嚇唬他,哪舍得真的走。 季瑯的舉動完全是下意識的,他只是看到那個決絕的背影,想到她故意說來氣他的話,就覺得如果不留住她,他真的會后悔一輩子。 看來他真的不適合裝冷扮酷,對著眼前活生生的人,他好像永遠(yuǎn)也沒辦法狠下心。 季瑯閉上眼,貪婪地窩在她頸肩上,嗅著她身上散發(fā)的清香,那是只屬于他的氣息:“我錯了,是我錯了,你怎么打我罵我都可以,只要你別難過?!?/br> 姜幸背對著季瑯,感受著他懷里的溫度。 “你這樣抱著我,不合情理,我們已經(jīng)不是夫妻了。”姜幸還不肯松口,但語氣已經(jīng)放軟了。 季瑯加大了力氣,握緊她的雙手禁錮在身前:“是不是夫妻不重要,反正你人是我的,心也是我的,別人誰也搶不走?!?/br> 姜幸一聽,心中冒出一團火,她掙開他的懷抱,轉(zhuǎn)過身瞪著他:“你怎么那么不講道理!” “沒不講道理,是我反悔了嘛,”季瑯趕緊包住她亂打的手,唇角不可一世的笑容漸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款款深情,“我反悔了,你原諒我吧?!?/br> “嗯?芊芊?” 姜幸忽地鼻頭一酸,眼前頓時模糊了,她看著季瑯的臉,慢慢伸出手,指腹掃過他眉眼,勾勒他的唇瓣,滿眼滿心都是他:“可是,我原諒你了,你得活著啊……” “我去求了殿下,可他沒答應(yīng)我要救你,眼下朝中危機四伏,互相掣肘,季瑯,你告訴我,我原諒你了,之后呢,我怎么救你?” 季瑯握住她的手,輕輕放到唇邊,落下一吻。 “芊芊,不用你為我奔波,你要是相信我,就出去等著我,我會平安無事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