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標準時，在你們對視中寂靜地流淌而過。你一直注視著他靛藍的雙眼，分析這顏色在色譜上的位置。你同時也會解析他的情緒，眼睛是生物最能暴露情緒的部位之一，你以為能從中看到恐懼，就像曾經(jīng)無數(shù)個被你殺死的生物一樣，瞳孔擴張，眼球顫動，血絲像干枯大地的裂紋般伸展。

    718是反叛者，他不可能沒聽過09的名號。可他情緒的波動只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隨即他的瞳孔像海洋深處的藍洞徐徐放松，進入一片蟄伏等待般的寂靜，不動聲色地觀察著你，觀察著四周。

    艦船降落時，四扇艙門打開，你起身離開。而718，和你預判的一致，企圖逃跑。

    他從生命艙中翻身出來時沒發(fā)出一絲聲響，像一只靈巧的豹，醫(yī)療人員本身沒有太強的武裝力量，被他利落地擊倒在地，然后，他開始朝著最近處的艙門移動。你雖然有意觀察他的自愈能力，但不代表你會真的放他離開，你在他接近艙門時抓住了他，動手擰斷了他的脊椎，修長的軀體在你手下癱軟，這能讓他安分不少。況且只要他的腦大體完好，無論遭受什么創(chuàng)傷，艾伯特的醫(yī)療技術都能將他修復得完美無缺。影響不大。

    你抓著718柔軟的黑發(fā)，將他的腦袋拽起來按在墻上，重復了一遍：“請不要反抗我。”

    718的藍眼睛仿佛裂開的冰面，情緒波動如水溢出，很快又壓制下去。

    通常你不會留一個需要重復下達命令的屬下在身邊，這讓你覺得執(zhí)行力不夠以及效率低下，但718不一樣，他好像只是不想聽你的話。

    你有時間馴服他。

    艦隊到達的九號恒星系是你的行宮，也是中央星區(qū)內(nèi)最大的軍事基地，和周圍幾個龐大的空間站連成一個多邊體，扼守外部通往中央星區(qū)的咽喉要道，拱衛(wèi)著首都川陀所在的中心星系。

    你的住所在九號恒星的第三顆行星上。這是顆美麗的行星，固定地繞著恒星自轉，半面永遠背光，結成數(shù)億年不化的雪原與冰川，偶爾在恒星風活動劇烈時反射柔軟的光帶。另外半面永遠承蒙光芒的恩澤，近地三千米的高空中五邊形的透光板塊塊拼接，形成半球狀的保護殼，可供自由地調(diào)節(jié)氣溫。遠處看去，整顆行星仿佛礦層中半露的藍柱石，棱角柔和，靛藍與冰白呈漩渦狀一層層交錯流轉。

    今日09003號行星上天氣晴朗，空氣中微粒含量低，整體能見度很高。你的居所在恒星光直射的半面，遠古的山脈被鏟平，經(jīng)年瘡疤般的溝壑裂谷被填實，人為造出一片光滑而廣袤的平原，無數(shù)純白的蛋殼狀建筑倒扣大地，組成移動城邦?；囊吧暇薮蟠植诘匿撹F采集器將導管扎入地底，仿佛用細長口器吸噬樹汁的蝴蝶，直接抽取地心的巖漿能量。最遠處有溫室中生長的裸子植物森林，黑壓壓地盤踞一整個行星緯線區(qū)，如同經(jīng)年不散的烏云。

    基地與城邦中的居民士兵歡迎你的回歸。

    早些年，宇宙的其他族群總說作為機械體的艾伯特人沒有情感與藝術，這其實是種偏見，艾伯特人也有屬于自己的美學。你的族群崇尚極簡的造型，大片的純色與精巧的拼接，癡迷完美無瑕的幾何體與數(shù)學公理。你的城邦即是按照這一理念建造的。

    你看了眼被裝在移動艙里的718，覺得他不太符合艾伯特人的審美，他看起來太復雜曖昧了。

    你將他帶回你的基地總部，讓人修復他的脊骨，打了幾支營養(yǎng)劑，安置在一個內(nèi)部供氧的純白實驗室中。離開前，你看到718的一只手按在玻璃墻上，皺著眉，注視著你的目光中含有迷惑，似乎對你的一系列舉動感到不解。

    他的手指稍微收緊，生澀的聲音透過玻璃墻傳來：“你想做什么？”

    你想做什么？你從戰(zhàn)場上撿來了一只研究價值頗高的活體，你想研究他，你覺得這事顯而易見無需解釋，介于他發(fā)問了，你還是回答到：“研究你。”

    718安靜地望著你，聲音從低啞過渡到平緩：“我現(xiàn)在是實驗體？”

    你點點頭：“研究完成之前，我會保證你處于存活狀態(tài)。”

    718垂下眼，陰影覆蓋眼底的海洋，意味不明地說：“感謝您的仁慈?！?/br>
    他向你道謝，你覺得他理解了你的意思，并愿意加以配合，這很好。你原本已經(jīng)做好了準備應對俘虜歇斯底里的咒罵與負隅頑抗，他乖順的反應倒讓你覺得省事。

    你決定先給他一段休息放松的時間，再正式進入研究。

    話雖如此，你對于如何研究718其實并沒有一個完整的規(guī)劃。這得歸因于艾伯特族群的分工方式，每個艾伯特人在出生那刻就被分配好了合適的工作，倒不如說每個人都是計算中樞根據(jù)社會的整體狀況和需求定制般生產(chǎn)出來的，出生之前腦中樞里便輸入了工作相關的全部信息，一出生便即刻投入工作。你是族群的作戰(zhàn)兵器，主母下達作戰(zhàn)命令，你便將儲存在腦中的模擬計算好的行動模式照搬著做出來，你甚至不需要動用自己的腦中樞去思考。

    但你并不是專門的實驗員，了解的相關資料有限，如何處理718，需要你仔細思考。

    因為718，你的腦中樞久違地——或者說首次自發(fā)地思考，就像一粒石子擲入死水中激起圈圈漣漪。

    你先讓屬下提取了他的基因，做出分析。

    分析結果很快呈現(xiàn)在你眼前。

    人類基因在718體內(nèi)占比達到91.9%，此外還混有五個其他種族的基因。其中最明顯的他族基因來自索拉斯星系的水生族群，那是一支古老的族群，在被深海覆蓋的索拉斯行星上繁衍生息了近三億年，發(fā)展出高度的智慧與文明，在海底建造出巍峨壯觀的城市，只可惜索拉斯族在幾百年前就差不多滅絕，因為他們舉族成為了反叛者，反抗了艾伯特的統(tǒng)治。

    宇宙中一直資源匱乏，又生靈眾多，由此引發(fā)了經(jīng)年累月的斗爭。在艾伯特族取得宇宙最高的統(tǒng)治權后，研究了幾乎每個族群的狀況，將宇宙的空間與資源進行了統(tǒng)籌再分配，給予恰好能使每個族群存活繁衍的最低額資源，一旦族群數(shù)量超過穩(wěn)定值便進行屠殺清理，精密又一絲不茍地維持著整個宇宙的平衡，避免大規(guī)模戰(zhàn)爭的發(fā)生，給予每個族群公平的生存機會。

    卻總有人說艾伯特族的做法不合理，違背了什么自然規(guī)律，于是自發(fā)組成反叛者企圖動搖艾伯特的統(tǒng)治。

    索拉斯族便是如此。

    你調(diào)出索拉斯族和其他四個種族的信息，稍一對比，發(fā)現(xiàn)他們和人類都存在生殖隔離。

    那么718很有可能不是自然生育出的。他可能經(jīng)過了基因改造，或者干脆就是個合成人，在人類的基礎上導入其他基因，增強身體機能，來抵御宇宙輻射真空威脅或其他危險。

    具體情況還要等實驗開始。

    *

    你選擇從測試718什么狀態(tài)下會死亡開始。

    第二日你再見到718，他正站在玻璃墻邊，用手指挨個敲過每一寸墻面，似乎在尋找墻壁上的薄弱處。你很想說他這完全是徒勞無功，特制玻璃堅不可摧，能夠抵御粒子炮的轟擊，當然不可能憑他的血rou之軀將其破開。

    你打開門，走進實驗室。有了前幾次的教訓，718這次不再嘗試從你眼前逃離，他低頭看著你，眼中依舊不含恐懼。

    你將他按在墻上，用合金圓箍分別扣住他的四肢與脖頸，固定在墻上。四只圓箍各自牽出一根細長的線來，與墻壁上反應生命狀態(tài)的顯示屏相連，將他此刻的狀態(tài)暴露在你面前，心率仍然保持平穩(wěn)，心跳線一起一伏延伸出規(guī)則的鋸齒。你覺得718的心理素質(zhì)不錯，他甚至沒有做什么徒勞的反抗，一直順從你的動作，讓你感覺防護措施做得有點多余。

    你牽起他的手時，他眨了眨眼，輕聲問你：“可以給我一件衣服嗎？”

    你回答：“沒有這個必要?！?/br>
    “我以為在女性面前全裸是很不禮貌的事?！?/br>
    “不要在意?！蹦阌弥讣獯踢M他的手腕中，緩緩移動著尋找他的動脈，“如果你感到很不適，我可以脫去衣服和你保持同樣的狀態(tài)?！?/br>
    718閉上了眼，放棄似的輕嘆：“不用了。”

    你找到了他的動脈血管，像個小動物在你指下一抽一抽地縮著，你將它割開，飛快地在傷口處接上導管，將血引入一旁的容器中。

    你要測試他失血量達到多少時會瀕死。

    血液流逝得很快，連接傷口的導管仿佛被扯出體外的另一根血管，和你雙眼同色的鮮紅液體在其中流淌。

    718起初還好，漸漸地，臉上的血色褪去，閉合的雙眼眼睫像蟬翼一樣顫抖，喉結在修長的頸線上滾動。緊握的雙手一點點放開，呈失力的半彎曲狀，胸膛的起伏越發(fā)吃力，沒一下幾乎都要榨干全身尚存的氧氣。你用手摸了摸，發(fā)現(xiàn)他的體溫也在隨著血液散失，手指末端幾乎要和你的溫度趨同。

    你想到被扎了孔的氣球或水袋，在內(nèi)容的流逝中無力地干癟下去，718會是那樣嗎？他多少還有rou體和骨骼在支撐，但頹態(tài)依舊明顯，喉間發(fā)出夢囈般喃喃的低聲，肢體僵硬垂軟，到了最后幾乎是脫力地掛在圓箍上。

    顯示屏上的心跳幅度越來越小，幾乎要變成直線，仿佛一根被拉開的卷曲毛線。你準備取下導管，718卻突然擰動了手臂，導管從傷口中斜出去，血液像被大氣擠壓的噴泉，在你臉上甩了一串斷線的瑪瑙。

    你沒想到他還有力氣掙扎，你按住他的傷口，他的血液一泵一泵舔著你的手心，像噴發(fā)過后漸驅平靜的火山口，guntang到幾乎要讓你感到不適。還好你提前做了準備，穿上了表面光滑的特殊衣物，避免了一件衣服被他的血弄臟。

    你叫來醫(yī)療人員，將他瀕死的軀體修好。

    數(shù)據(jù)顯示他剛剛失去了全身45%的血量，由于他最后掙扎了一下，你不確定這數(shù)據(jù)是否準確。

    于是你在他修復好后重新測量了一次，這一次他安靜了許多，低垂著頭，一聲不吭，讓你順利地得到了43.9%的準確數(shù)據(jù)。

    你繼續(xù)自己的實驗。

    這次你把他放平固定在實驗床上，握著刀抵在他胸口，稍一用力按下去，血液從雪亮刀片與皮rou貼合的縫隙中漫出來，718的心臟跟著痙攣了一下，微微低喘仿佛雛鳥在啄著蛋殼。你沒有停下來，握著刀緩緩拉下去，將他從胸膛到腹部完全剖開，過程中小心地避開了臟器，所以切口并不平直，反而像蛇爬過的痕跡。718的眼睫劇烈顫抖，嘴唇幾乎發(fā)白了，手指緊握成拳，手背到小臂的青筋呈樹杈狀根根兀起。

    你并沒有給他打麻醉藥。如果說你的觀察實驗是一次數(shù)學公式的推導，多余的藥物干擾就像多余的參數(shù)，會帶來錯誤的答案。不過在這接近血腥原始的剖腹中，你發(fā)現(xiàn)718對疼痛的耐受力很高，他無聲地忍耐，幾乎沒有發(fā)出什么多余的噪音。

    你將傷口兩側的皮rou掀開，直接觀察他的內(nèi)臟。你覺得此刻你的數(shù)據(jù)處理器轉得有些快，類比于其他生物大概就是心跳加速的反應。你不知道你在期待什么，像個打開生日禮物匣的孩子，或者翻牌前的賭徒。的確，你的實驗本來就不科學也不嚴謹，更接近小孩在拿毛絨玩具做過家家游戲，撕開玩偶將充填棉團當成內(nèi)臟一本正經(jīng)地研究。

    718的臟器都很健康，呈正常rou質(zhì)的粉色，沒有輻射造成的黑蝕化或別的病變。某種程度上來講還挺不可思議的，這群反叛者天天在宇宙里流竄，裝備和機型還都那么落后，也不知是用什么方法保護自己免受輻射危害的。

    你盯著他一縮一縮似乎竭力想把自己藏起的心臟，和表面依附的枝杈狀血管，他潔白光滑仿佛冰凌的肋骨，他形狀各異的器官，他顫動的肌rou組織。你在心中慢慢拆解他，思緒仿佛漂浮在他血液中的泡沫，被血腥與溫暖溫柔地包裹，這時，你聽到他嘶啞地發(fā)出聲音。

    你眨眨眼望他，他的指甲已經(jīng)在金屬床面上留下劃痕，血液被收縮的肌rou擠走，呈現(xiàn)失血的病白，頭向下死死抵著床板，冷汗從額角一直淌到發(fā)間，身體的劇烈顫抖傳達到你的指尖。他放開已經(jīng)咬破了的嘴唇，血色刺眼，“我……你，要殺了我嗎？”

    這聲音像被捏碎又潦草拼湊回來，充滿沙啞的裂痕和碎片棱角。

    你搖頭，當然不。你已經(jīng)說過研究結束前會保證他存活，不知道他為什么要問，你只能再重復一遍，那種沒效率的感覺又回來了。

    他突然發(fā)出無意義的嘶啞笑聲，笑得幾乎要將自己嗆住，汗水從下頷紊亂地跌落，胸口劇烈起伏，心臟很直觀地在你眼底擴張收縮，讓你覺得它下一刻就展開羽翎跳飛出去也不奇怪。那雙藍眼睛死死地盯著你，瞳孔擴張，血絲割裂蔚藍的冰面，片刻他的聲音才如逐漸下落的潮水，低迷著：“……您還不如殺了我?！?/br>
    你不明白他笑聲的含義。你想到有的生物在巨大的壓力下精神會陷入崩潰，然后發(fā)瘋，你不希望他發(fā)瘋，rou體創(chuàng)傷修補起來不難，精神疾病治療起來就有點麻煩了。

    你于是停止了這個實驗，修好他，也沒有再進行第二次。

    你換了個溫和點的實驗，測試他身體所能承受的電流強度，不算多么痛苦，死也就是一瞬間的事。

    你在718身上通了電，從最細微的電流開始嘗試，這種程度大概只會帶來輕微的麻痹感，他也的確沒給出太多反應，閉著眼沉睡般一動不動，只有頭發(fā)在電流的影響下相斥著蓬松開，像一朵逐漸舒展的黑色蒲公英。

    你準備加大電流，卻發(fā)現(xiàn)了一件不尋常的事。

    718腿間的rou瘤開始變大，充/血地/翹/起，仿佛一點點注入氣體的氣球，青筋暴起得更明顯，像纏繞樹干的藤蔓。至于其他地方的反應，他大腿內(nèi)側的縫匠肌和過電頻率保持一致地痙攣著，全身緩緩蒸出汗珠，肌理海浪般交替起伏，濕潤得像水里撈出來似的。臉龐上漫開的淺紅沖刷走原本的蒼白，喉間隱約發(fā)出漏氣般的輕喘。

    看起來和剛才痛苦中的表現(xiàn)很接近，你看了看顯示屏，根據(jù)儀器對他腦電波的捕捉分析，此時居然是愉悅信號居多。

    很奇妙的反應，你不知道是為什么，于是你保持這個電流強度加大了過電的頻率，等候著718的身體出現(xiàn)更多未知的反應。那種拆禮物的期待又出現(xiàn)了，你被他感染了似的，也感覺處理器轉速加快，體內(nèi)流動的電磁比往常更加活躍。

    持續(xù)刺激了不短的時間，718開始皺起眉，雙唇顫抖著牽開一線，發(fā)出海浪中顛簸船只般的低喃，體溫上升許多，汗水在床板上積成小泊。身體緊繃，那塊rou瘤在你的視線中腫/脹得更厲害，頂部滲出近汗的液體，仿佛搭在張滿長弓上的一支箭，隨時要射出去。

    你好奇地用手指戳了戳。

    你的觸碰成了壓倒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屏幕上的愉悅信號拋上頂/峰，718的瞳孔又劇烈地擴張了，潮濕的眼中波浪涌動，身體繃得輕顫，rou瘤頂部的孔隙中狀態(tài)激烈地擠出一些液體，就像噴薄的火山，白色的巖漿沾染你的手指，你將這些液體收集在試管里，交給實驗員去分析。

    這一奇妙的生理現(xiàn)象完全吸引了你的注意。這反應足夠劇烈，卻似乎沒對身體造成什么損害，可以反復多次地研究。你決定先將這個研究透徹。

    你設定了通電時長，介于一般實驗的基數(shù)要求，總之你決定先讓刺激他出現(xiàn)一千次這種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