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兒?！崩顟c軒突然放下油紙傘，任烈日灼燒著他的鬼魂，微笑著一步一步走向李雨兒，“別再傷害無辜之人了。好嗎？”

    “你瘋了嗎？！”李雨兒還沒反應(yīng)過來，馬面先驚叫出聲，“你會被陽光燒成飛灰的！這次單子的衣裳還沒縫完，你灰飛煙滅了，誰來替你的工？后天可就要交貨了！”

    元清斜了他一眼：“你們十一層又接哪里的單子了？”

    馬面冷哼：“戰(zhàn)袍懂嗎？天界的大單?！?/br>
    天界？

    天界為什么要做戰(zhàn)袍，要打仗了嗎？

    李八卦眼皮一跳，正想開口，那些纏住她的樹枝和樹藤突然收了回去。與此同時，一聲哀慟的咆哮響起。

    “相公，不要！”

    第86章

    隨著這聲撕心裂肺的嘶吼，那些密密麻麻的樹枝全都消失了。

    視野再次恢復(fù)清明。

    李八卦茫然地望過去，只一眼，她就驚呆了。

    只見李慶軒像是個巨大的火球一樣，通身的赤炎，而李雨兒瘋了一樣緊緊抱住他，吐出一顆翠綠通透的內(nèi)丹。

    內(nèi)丹飛到半空，散發(fā)著盈盈的綠光籠罩在兩人身上。

    元清驚呼出聲：“她在做什么？！”

    曲云流臉上閃過不忍，別過頭去，輕聲道：“她在用內(nèi)丹抵抗天火?！?/br>
    “天火是什么？”元清撓了撓小光頭。他只在地獄見過地獄火，燒起十八層地府的油鍋來，火力尤其猛。

    “整天上課看小人書，這么基本的知識點(diǎn)都不知道?！泵髦坌绷怂谎?，解釋道，“太陽光對鬼魂而言，就是最厲害的天火，一旦被燒，躲不掉撲不滅，將灰飛煙滅，永世不能輪回?！?/br>
    元清咂舌：“可是妖怪沒了內(nèi)丹也會死，她瘋了嗎？！”

    菱素垂下眼簾，余光里全是明明近在咫尺，卻永遠(yuǎn)遠(yuǎn)在天涯的池硯：“她只想護(hù)所愛之人周全?！?/br>
    然而皆是徒勞，鬼魂遇天火，就算她的師父須菩提祖師在場也無可奈何。何況一個小小樹妖。

    曲云流輕嘆：“又是一個多情的妖?！?/br>
    “那她之前殺人也不見手軟，敢情就他們李家人的命是命，李家莊的人就是敝屣螻蟻？這種多情，我看還是不要的好?！痹鍥]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對此嗤之以鼻。

    他蘇醒時，正好撞上李家那個被掏空的長工下葬。好好一個人，臨了只剩下一個空空的殼子，簡直是死無全尸，看起來別提多可憐了。

    吱呀。

    這時二樓的窗戶打開，一個紅彤彤的蘋果從天而降，不偏不倚地落到元清的懷里。旋即，花無邪的聲音傳來。

    “說得好，賞?！?/br>
    “嘿嘿，謝謝三師兄?！痹暹珠_嘴，拿起蘋果在衣裳上蹭了蹭，大口一咬，咯嘣脆，他美得瞇起眼睛，“甜！”

    另一個角落，馬面則哭得比李雨兒更悲傷，索性坐在地上捶胸頓足，小眼睛不時瞄向池硯：“嗚嗚，這可怎么辦？飛灰了一個鬼魂，我回去怎么交差？如今地府鬼手嚴(yán)重不足，若是秦大人怪罪下來，我的馬頭就要分家了，嗚嗚嗚，明明是一個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道長之過，我一只馬又做錯了什么呢？唉喲，這倒霉差事怎么偏偏攤在我的馬頭上了……可憐啊，冤枉啊，六月飛雪啊……”

    池硯淡淡道：“加一千兩?！?/br>
    馬面當(dāng)即恢復(fù)如初，從地上爬起來，拍了拍沾灰的官服，笑得馬頭亂顫：“這怎么好意思呢，哎呀，這話說得，那小的多謝池道長慷慨解囊了?！?/br>
    這邊告一段落，那邊李雨兒的內(nèi)丹之光越發(fā)黯淡，反而天火越燒越旺，李慶軒已經(jīng)燒得快糊了。

    李慶軒執(zhí)起她的手，低頭細(xì)細(xì)親吻著，呢喃道：“雨兒，會怪我嗎？用這種方法逼你收手?！?/br>
    “我心甘情愿?！崩钣陜阂蕾嗽谒麘牙?，臉上戾氣盡褪，滿頭樹枝變回柔軟青絲，眼底詭異的綠光也全數(shù)消散，薄薄的唇彎著溫暖的弧度。

    一如二十年前，從榆錢樹上跳下來的天真少女，揚(yáng)著下巴，一臉的傲氣：“喂，你們這些小毛賊，在本姑娘樹下打劫問過我了嗎？放開他！”

    “你后悔嗎？”她仰起頭，干瘦的手細(xì)細(xì)摩挲著李慶軒的臉，溫柔至極，“遇到我，你后悔嗎？”

    “傻瓜?！崩顟c軒輕輕梳理著她披散開的青絲，“為夫再幫你梳最后一次頭可好？”語落，他的手就滑過青絲，啪嗒落下去。

    只留下一地的白灰。

    李雨兒哐當(dāng)?shù)乖诘孛?，但她表情未變，臉緊緊貼著白灰，安心合上眼：“好?！?/br>
    “你是我娘？”倏地，一絲顫抖的女聲響起，李雨兒心下一抖，掙扎著睜開眼，入目是站在門后的李采荷。

    李采荷臉蛋煞白，死死抓著門板，修剪圓滑的手幾乎在門上扣出一個洞。

    她紅著眼，定定看著李雨兒，一字一頓重復(fù)：“你是我娘？”她生下來就沒有娘，小時候，她經(jīng)常纏著她病懨懨的哥哥。

    “哥哥，娘是什么？”

    “是一個很好看的人。”

    “有我好看嗎？”

    “和你一樣好看?！?/br>
    “你騙人，世上怎么會有和我一樣好看的人呢！”

    “小笨蛋，因?yàn)樗悄镅??！?/br>
    “那娘為什么不要我們了呢？”

    “她沒有不要我們，只是去了一個很遠(yuǎn)的地方?！?/br>
    “很遠(yuǎn)的地方……唔，要什么時候回來呢？”

    “等我們采荷長大的時候?！?/br>
    ……

    那時她就想，她的娘一定是世上最好的娘。若她還在，白天，她會給她做好吃的飯菜，夜晚，她會哼著甜甜的江南小調(diào)哄她入睡。

    所以她一直在努力長大，乖乖等她的娘回來。

    可現(xiàn)在她娘真的回來了，卻是她冷嘲熱諷，打從心底仇恨的后娘。

    為什么？

    她看著爬起來、向她伸出手的李雨兒，踉蹌著往后退去，咆哮道：“為什么偏偏是你？我不要！我不要你是我娘！”

    “采荷?！崩钣陜貉垌l(fā)出光彩，期盼道，“過來，讓娘最后看你一眼，孩子，我的孩子。”

    “不！”李采荷拼命搖頭，“不是、你不是我娘……”

    “她是你娘。”就在這時，李八卦歪頭認(rèn)真道，“你的眼睛和她長得一模一樣，都很漂亮的?！鳖D了頓，她又補(bǔ)了一句，“咆哮的聲音也很像?！?/br>
    李采荷還是捂住耳朵搖頭：“不可能，我不相信！”

    “可是她要死了。”李八卦想了想，“唔，不消半盞茶?！?/br>
    一時間，院內(nèi)只有微風(fēng)拂過的聲音。

    時間一點(diǎn)點(diǎn)流逝，李采荷沉默許久，終于泣不成聲，跌跌撞撞地從屋內(nèi)跑出來，一把撲到李雨兒懷里：“娘！”

    “你、你、你能再喊一遍嗎？”李雨兒哆嗦著嘴唇。

    李采荷哽咽著：“娘，娘，娘！”

    “嘔?！?/br>
    下一刻，李雨兒吐出一口血，她欣慰地摸了摸李采荷的頭：“乖?！闭f完她偏過頭，感激看向李八卦，“小姑娘，謝謝。最后，我還想拜托你一件事?！?/br>
    李八卦眨了眨眼睛：“我不做壞事的?！?/br>
    李雨兒點(diǎn)頭：“不是壞事。”

    “唔，不是壞事的話……”李八卦拽住孟洵的袖口晃了晃，一臉的無措，“大師兄怎么辦？”

    孟洵輕輕拍了拍她的頭，溫言道：“做你想做的?！?/br>
    “嗯嗯！”李八卦深吸一口氣，“你說吧！”

    “少君用了花道長的藥方有所起色，你……”李雨兒又吐出一口血，斷斷續(xù)續(xù)道，“你能不能……讓……花、花……”

    她聲音越來越低，聽不真切，李八卦卻明白了，嘴巴微微張開：“你想讓我求求三師兄，醫(yī)治你兒子？”

    李雨兒連點(diǎn)頭的力氣都沒了，只虛弱著眨了眨眼睛。

    李八卦瞥了眼二樓緊閉的窗戶，花無邪之前聽到了元清他們的話，那現(xiàn)在肯定也聽到了她和李雨兒的話。

    既然沒有開口拒絕，那是默許的意思吧？

    她眼珠子一轉(zhuǎn)，應(yīng)了：“好?！?/br>
    就在此時，院子里冷不丁刮起一陣涼風(fēng)，李雨兒的身體一點(diǎn)一點(diǎn)碎開，化作片片飛舞的榆錢葉。

    “娘，不要走！”李采荷拼命想抓住她，然而手指所到之處，皆為一捧翠綠的葉子。

    李雨兒慈愛地看了她最后一眼：“孩子，好好照顧哥哥……娘，走了。”

    她話語一落，院內(nèi)的榆錢樹轟然倒塌，一道綠光自樹干飛出，卷著榆錢葉縈繞在李八卦周圍，綠瑩瑩一片，霎是好看。

    “這是什么？”她茫然站在原地，一動不敢動，難道要把她卷成臘腸？

    曲云流解釋：“妖靈?！闭f完見她還是一臉迷茫，顯然上早課時都在開小差，又繼續(xù)解釋，“妖靈是妖怪的精魄，是煉制法器、靈藥的材料。修行越高的妖怪，妖靈越珍貴?？礃幼?，榆錢樹妖感激你，自愿把妖靈送你?！?/br>
    “哦哦?！崩畎素渣c(diǎn)頭，倏地想起之前降服人魔小尼姑時，她也是化作了一陣紅光，她好奇地看向池硯，“二師兄，人魔的紅光也是妖靈嗎？”

    池硯微微頷首，道：“攤手吧”

    “嗯！”李八卦攤開手，果然那道綠光就乖乖落在她掌心，和人魔的紅光相互纏繞著，發(fā)出耀眼的光芒，然后逐漸消失不見。

    ……

    入夜。

    因?yàn)榛o邪要為李少君清除余毒，因此一行人還要在李家莊待一晚。吃晚飯時，元清叫囂著要去田里抓黃鱔烤著改善伙食，被曲云流和明舟提著回了房間。

    而孟洵和池硯有事商議，也擱筷離席。偌大飯桌，只剩下菱素和一直不停添飯的李八卦。李八卦見菱素碗里的飯一點(diǎn)兒沒少，幾口咽下嘴里的飯，驚訝道：“五師姐，你不餓嗎？”

    菱素不知在想什么，聽到李八卦的聲音才回神，她輕輕搖頭：“不餓?！?/br>
    “那你先回房休息吧，不用等我的！”李八卦又添了一碗飯，夾了一筷子李莊白rou吧唧吧唧。

    菱素沒有回話，只是從袖口摸出一條玄色的劍穗，細(xì)若蔥白的手指來回卷了許久，她終于開口：“八卦，我一會兒要走了?！?/br>
    李八卦當(dāng)即從飯碗里抬頭，嘴角還沾著幾粒白米飯：“去哪兒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