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這件令人啼笑皆非的遜位鬧劇背后,人們仿佛隱隱看見了一雙白皙柔軟但充滿力量的手,它就要掀開擋住視線的那道珠簾,撫上那個從未被女人坐過的寶座。 沒過多久,皇室之中就又發(fā)生了一些頗耐人尋味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是天后命令自己組建起來的北門學士團給當今太子李賢送去了兩本書。 而這兩本書,一本叫做《少陽正范》,旨在教導其如何做一個好太子,另一個就更直接了,就是《孝子傳》,專講列朝列代孝子賢孫的典范事跡。 其無言的意思,無外乎是要警醒這位風頭正勁的太子低調(diào)做人,不要老和自己唱反調(diào)。 要說這還算母親對兒子的提點教訓,接下來的發(fā)生的事情就令吃瓜群眾都驚詫不已。 李賢也要編書了。 他要修訂《后漢書》。 其中的寓意不言而喻,以史為鏡,要讓我做孝子,那就請母親您也好好看看以前把持權(quán)位的太后和干政的外戚都有什么下場。 母子二人的關(guān)系一下子降到冰點。 與此同時,李賢為韓國夫人所生的謠言又一時興起,重新成為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 這些吳議離開之后發(fā)生的大事小事,都是嚴銘就著花生米一口口嚼給他聽的。 “還有一件事情?!眹楞懸搽y得有赧然的時候,從懷中掏出一張紅色的請?zhí)?,“本以為你一時之間不會回長安,所以之前也沒有跟你提過,現(xiàn)在你回來了,正好把這個給你。” 吳議接過一看,心下已經(jīng)了然,不由帶了三分笑意:“這可真是一件大喜事了,只不知道是哪一家的小姐,竟然能讓嚴兄為之傾心?” 嚴銘倒沒精打采的,仿佛這樁婚事也和嘴里的花生一樣索然無味,都是嚼碎成渣,硬生生咽下去的。 “哪里有什么傾心不傾心的,左不過是我父親的意思!那一位是柳國公家的嫡孫女,出身門第倒是很高,只是我和她素昧謀面,也不知道她品貌如何,別的不求,只求她別是只母大蟲就好了!” 說罷,煩躁地撥弄著手中的花生殼子,又把目光投向了吳議:“吳弟今年也二十有一了吧,怎么也不見妻娶的消息?” 吳議倒完全沒考慮過這個問題,這兩年來他東奔西走的,一路相伴的都是大老爺們,難道要他和他們談情說愛去么? 再說了,二十一歲這個年紀,在現(xiàn)代的中國都還沒到法定年齡呢,若不是嚴銘提起這一嘴,他壓根沒想到這茬。 見他半響不語,嚴銘突然想到他的出身背景,自以為戳到了好友的痛處,趕忙轉(zhuǎn)了口風:“你若有心儀之人,只管告訴我,我一定想辦法替你們牽線搭橋!” “這就免了?!眳亲h忙謝絕了嚴銘的好意,他的心除了太醫(yī)署的書庫別無所屬,至于妻娶一事,一切還要看緣分。 嚴銘見他拒絕,不知為何,反覺得松了一口氣,信手丟到手中的花生:“那就這么定下了,十月十五,你一定要來。” 第101章 婚禮 十月十五, 正是黃道大吉的好日子。 只可惜天公不與人美, 連綿數(shù)日的秋雨一絲一絲從空中抽出來, 鉤織成茫茫無際的一片雨簾, 將一切張燈結(jié)彩的洋洋喜氣抹成一片模糊而濕潤的紅。 嚴氏一族在朝堂之中也算是有一席之地,婚禮也辦的格外體面, 上至三省宰相,下至富賈商家, 即使不親臨宴席, 也都差人送來新婚賀禮。 各處的禮物流水介送來嚴府之中, 其中不乏奇珍異寶,令人應(yīng)接不暇,大開眼界。 按照當朝婚禮的習俗, 新娘要黃昏時才接來府中, 新郎早早地起來,先在府中招呼貴客, 再乘轎子去女方家中迎親。 嚴銘奉承父命, 身著大紅色的喜衣,僵笑著一張臉應(yīng)付各色來往的客人。 并不是不興奮與憧憬的, 只是被迷茫和說不出理由的惆悵掩蓋, 只覺得身心俱疲。 各人送來的禮物都已堆成了小山,接過之后一應(yīng)交給身邊的小廝竹里麻利地打點, 他手里拈著眉州刺史李敬業(yè)托人送來的竹骨小扇, 忽然想到了自己那位一身清貧的摯友, 方才吳議夾在無數(shù)賓客之中, 和他也不過點頭一笑,就算是賀過喜了。 不知道他今天送了什么賀禮來。 想看看,又不愿意看到。 他自己正沒來頭地矛盾著,竹里已笑嘻嘻地將吳議的賀禮遞了過去,一個繡著喜鵲登梅的錦盒,漂亮而小巧。 連錦盒都是這樣精致的,不像是吳議自己能想出來的心思,想來也是有人替他cao辦打點的。 他輕輕拉開上頭的絲綢帶子,開了錦盒,卻眉頭一皺,將錦盒放在桌上沒說話。 竹里瞟眼看著,原是一個玉制同心結(jié),瑩潤生光,看著也是好東西,意思也精巧的,怎么就惹了自家爺?shù)牟豢旎睿?/br> 他打小就跟著這位心思單純的爺,把他脾氣摸得準準的,知道不該說話的時候絕不開口。 嚴銘看著錦盒里安安靜靜躺著的玉同心,久久無言。 未等他從復(fù)雜的心緒中理出頭緒來,已被一身鏘然的鑼鼓敲醒回神,竹里這才低聲道:“爺,咱們該去柳國公府上迎接新娘了?!?/br> —— 迎親的隊伍浩浩蕩蕩,不畏漫天細雨,一路敲鑼打鼓涌到柳國公府前。 按照舊俗,新娘家是大門緊閉,專門給新郎設(shè)下關(guān)卡,新郎家若不擺出十足的誠意,是斷然不會開門的。 跟來一起迎親的除了遠親近鄰,還有幾位和新郎關(guān)系密切的朋友,吳議夾在一群公子哥里,也當了一回唐代的“伴郎團”,一起跟著扯著喉嚨大喊幾聲“開門”,里面便傳來一陣女子嬌嗔的笑語。 “要想娶走咱們家的新娘子,總得做一首催妝詩來,若做得不好,咱們可不給開門!” 唐人風雅浪漫,就在娶親的關(guān)頭也要考一考新郎的文采,若是不在這事上下點功夫,可娶不到新娘子進門。 嚴銘被左推右攘,推到人群前頭,不得已背出一首他爹花錢請當朝文毫寫出的催妝詩。 “青春今夜正芳新,紅葉開時一朵花;分明寶樹從人看,何勞玉扇更來遮。” 里頭的女子卻還要刁難:“玉扇偏要遮芳容,再請新郎詩一首!” 嚴銘不得已,悄悄從袖中取出一方早早備下的小抄,略清了清嗓子,照著大聲念出來: “牽蟲羅扇不須遮,白美嬌多不見奢;侍娘不用相要勤,終歸不免屬他家?!?/br> 隨著盈盈一陣笑聲,門便砰一聲打開了,一群打扮嬌俏的女子擁著中間鳳冠霞帔的新娘,施施然跨過高高的門檻,嚴銘正想伸手去接,卻被一個年輕的女子攔路擋住。 那女子左手把腰一叉,右手朝他一招手,笑吟吟道:“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 吳議在后頭看得稀奇:“這是什么意思?” 旁邊的人像看傻子似的看著他:“這是障車之禮呀,不留下點買路財,怎么可能娶得走新娘子去!” 說著便揶揄一句:“公子,你以后娶親的時候,也要這么來一遭的,可得好好看著學會了!” 吳議不好意思地一笑,這是真沒吃過豬rou,也沒見過豬跑了。 這邊說著,那邊嚴銘已經(jīng)老老實實從懷里取出幾個預(yù)備好的金錠,朝那女子一拱手:“姑奶奶就放我們走吧!” 那女子一把抓走了金錠,才讓開路來,盈盈笑道:“障車之禮已成,新郎新娘可以走咯!” 嚴銘這才握住自己新娘的手,牽她走向新娘的喜轎。 一行人這才算接完了新娘,又熱熱鬧鬧地攆回嚴府。 下轎依然是新郎親自牽著新娘的手,雙掌相對,感覺親密卻又陌生。 女子的纖手柔軟卻細滑,像一匹握不住的綢緞,堪堪就要從他手中滑落了去。他想用點勁,卻生怕捏痛了深閨里養(yǎng)出來的嬌小姐,不用勁,又怕錯手丟開了她。 腦海中不由浮現(xiàn)出一雙白皙而光潔的手,他和吳議兩人學生時候廝混打鬧間也曾肌膚相貼,指尖滑過的感覺,溫潤如玉。 心神才剛飄遠了一刻,頭上便傳來一陣鈍鈍的疼痛,不由“哎呦”一聲捂著頭,有些懵懂地望著周圍一群哄笑的人。 “完了,完了,把咱們的新郎官都打傻了!” 還是剛才那個攔路的女子,把手中的小棍交給另一個隨行的女伴,那女子莞爾一笑,輕輕朝嚴銘頭上一點,就算是成禮了。 嚴銘這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下婿之禮,意在警醒這個做新郎的以后不許欺負新娘,否則她們這些娘家人可萬萬不會放過他。 等千難萬險把人接進了門,禮數(shù)還不算完,撒五谷、跨火盆、跨馬鞍、跨米袋、三箭定乾坤、卻扇之禮一道一道挨著來,從門口到禮廳幾射之路簡直有如千山萬水,整整走了一個多時辰,新郎新娘才到了幾位高堂面前,行了三跪九叩之禮。 嚴父難得卸下莊重嚴肅的面孔,笑意順著滿額的皺紋滑到唇畔:“感謝諸位賞光來小兒的婚禮,大家盡管吃喝,不要客氣?!?/br> 眾人也丟下了拘束,認識的不認識的都拼坐一桌,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正在一席賓客劃拳行酒之時,突然傳來一陣鼓點似的浩大的腳步聲,看門的下人忙一臉喜色地來回報:“是南安郡王領(lǐng)人送來天后的賀禮了?!?/br> 嚴父忙不迭地出門去迎,只見李璟領(lǐng)著一眾宮人,款款走到他面前。 近些年來,李氏王孫已漸漸被武氏外戚壓過,兩派勢力漸成掎角之勢。而李璟卻能在這樣的時局中一枝獨秀,攬得天后歡心,其身份地位自不必言說。 “郡王爺差人送來就好了,怎勞動您親自大駕光臨!”嚴父一面笑吟吟地收下了禮物,一面請李璟入席坐下。 李璟勾起一個淡若輕風的笑:“令公子也是我的師兄,您說這話實在是見外了?!?/br> 二人客套一番,嚴父便又去招待其他宮人,李璟在人群中掃了一眼,只見吳議坐在角落的一個小圓桌旁,正和幾個年紀相仿的公子哥舉杯對盞。 剛想過去,便見嚴銘先他一步,醉意踉蹌地走到吳議跟前,端著一個掐絲琺瑯的杯子,對吳議搖了一搖:“今天是……嗝,我大婚的日子,你怎么都不過來敬我一杯酒?罰,該罰!” 吳議知道他已經(jīng)薄醉,也不和他計較,反哄著他說話:“你說怎么罰?” 嚴銘把手中的杯子往他嘴邊一推:“來,先喝三杯!” 周圍的人也跟著起哄:“來,喝呀!” 吳議推辭不得,只好舉杯一飲而盡。 烈酒入喉,只覺得滿懷酒氣瞬間掠過血液,沖上額頭,渾身上下熾熱不已。 一杯剛空,馬上又有人替他斟滿了酒杯,在好友的婚禮上,吳議也不愿拂了嚴銘的面子,只好硬著頭皮又灌了兩杯下去。 嚴銘定定地瞧著他,見他喝得急,有些酒液順著唇角就流下來,自己還渾然不覺,一張白皙的臉上擦上些許薄醉的紅,眼睛潤如晨露。 剛拿出隨手的絲錦帕子,想給他拭一拭嘴角,便見一張干干凈凈的白綢巾子先遞了上去,仔仔細細地擦過吳議微微泛紅的唇角。 回頭一望,只瞧見一張關(guān)切中帶著微怒的臉。 “哦,這不是郡王爺嗎?”他語氣中也不由帶上了三分冷硬,“怎么,郡王爺也想來來三杯嗎?” “這就免了?!崩瞽Z垂眸望著已經(jīng)略顯醉態(tài)的吳議,“吳師兄不勝酒力,我就先帶他離開了?!?/br> “既然喝醉了,就在我府上歇下便可?!?/br> “馬車就候在外頭,我們還是不叨擾貴府了?!?/br> “郡王爺好走啊。”嚴父及時趕到,將二人之間隱隱燃動的敵意掐滅在一個款款的笑容中。 李璟和他微微一點頭,算是告辭了。 吳議尚在醉意之中,只覺得一雙溫暖熨燙的大掌將自己扶起,不由想從他手中掙脫出來:“放開……” 李璟將他攬在懷中,半是哄,半是騙地將人扶上了馬車:“等回家里了,你要怎么喝都隨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