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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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不是一般的酒,而是藥酒。 張漪見他眉頭微蹙,不由笑道:“先生也是習(xí)醫(yī)之人,應(yīng)該能嘗出這藥酒的滋味。此酒還是當(dāng)初李勣將軍所贈,父親珍藏多年,今天特地囑咐拿出來給先生嘗一嘗味道。先生覺得此酒味道如何?” 李勣的名字從他口中脫出,仿佛一枚小小的石子,在吳議平靜的心潭中劃出一圈圈淡淡的漣漪。 但面上仍舊含了從容不迫的笑:“如果我沒嘗錯,這應(yīng)當(dāng)是尋骨風(fēng)藥酒的滋味?!?/br> “先生果然一猜即中。”張漪亦端了一杯酒舉在唇畔,深深嗅了一口,“聽說尋骨風(fēng)能祛風(fēng)濕,通經(jīng)絡(luò),是一味療傷鎮(zhèn)痛的好藥材,所以李勣將軍在世之時,每日必豪飲三杯?!?/br> 此言一出,吳議心中的疑竇倏然擴大。 尋骨風(fēng)能療傷鎮(zhèn)痛不假,但長期服用則會損傷肝腎,且有致癌的風(fēng)險。 而這藥酒之中,尋骨風(fēng)的氣味濃烈,用量顯然已經(jīng)遠遠超過了藥酒需要的程度,倘若日日服用,無異于天天服毒。 若真如張漪所言,李勣生前日日都飲用這種藥酒,那么其真正的死因,就頗令人深思了。 當(dāng)日徐容曾經(jīng)告訴過他,李勣府上的藥酒皆出自張起仁之手。 心念電轉(zhuǎn)間,已隱隱猜到了張文瓘著意請他來此的目的。 當(dāng)初李勣被人下雷公藤之毒謀害一事草草了之,已經(jīng)成為一個不解的謎團,但現(xiàn)在看來,張漪,或者說病榻上的張文瓘,并不打算將那件事永遠埋成一個秘密。 果然,張漪放下手中的杯子,笑容淡去,神情肅穆:“民間有句話說得好,是藥三分毒,試問先生,如果像貞武將軍一般日日服用這樣的藥酒,到底是有益還是有弊呢?” 觸手的瓷杯有一種堅硬的冷,透過掌心一點點蔓延到心頭。 寒意從身上掠過,唯有面上仍舊溫然如玉:“有益還是有弊,還是要看用者自身的情況,譬如砒霜,在世人眼中是劇毒,卻曾經(jīng)偶然救過下官一條性命,所以是藥是毒,還是要看被用在什么地方。” “好!”張漪不由擊掌一笑,“先生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我聽聞先生當(dāng)日也隨張起仁去過貞武將軍府上,那么先生可知道,對于當(dāng)時的貞武將軍而言,這究竟是藥,還是毒?” 此言一出,如夾了一把匕首,冷冷地架在吳議的喉嚨上。 若說是藥,這里面尋骨風(fēng)的分量早就超過了尋常所用,只要再請其他太醫(yī)一試,就可以戳穿這個謊言;而若是是毒,就等于坐斷了張起仁蓄意謀害李勣的事實。 張起仁尸骨已寒,就算是罪加一等,挫骨揚灰,也未必對誰有好處。 張文瓘是欲借此事翻出當(dāng)日的舊案,重新找出謀害李勣的兇手。 蓄意戕害開國功臣,這個罪名,可不是誰都擔(dān)當(dāng)?shù)闷鸬摹?/br> 見他沉默不語,張漪砰然落下手中的酒杯,如扣落一枚棋子,響聲清脆而驚心:“我想,當(dāng)初你隨張起仁而行,應(yīng)該知道一些旁人不知道的事情吧。” 這話是由不得他說不知道了。 吳議不由在心中苦笑,難怪張文瓘一定要他這個小小的醫(yī)工過府診脈了。 這哪里是什么詩宴文宴,這分明就是一出鴻門宴啊。 “其實,我知道先生在擔(dān)憂什么?!睆堜舴啪徚寺曇粜煨斓溃暗壬罂梢苑判?,只要先生敢于說出事情的真相,家父一定能力保先生此身平安,而且可以繼續(xù)留在太醫(yī)署中,決計不會受此事的牽連?!?/br> “若我真的不知道呢?”吳議反問。 張漪拈動著手中的酒杯細細把玩,眼中掠過一閃而過的冷意:“如今執(zhí)掌大理寺的可是狄仁杰狄公,他這個人向來公正不阿,定然不會容許這樣的滔天大罪被繼續(xù)掩蓋下去,到時候就算是家父想要保你,狄公也未必肯包庇啊?!?/br> 這話擺明了是在威脅他。 正當(dāng)吳議忖度著如何作答時,便見一個下人急匆匆地回報:“爺,南安郡王登門拜訪來了?!?/br> 張漪眉心微微一聚,但很快平和下來:“他來做什么?” 那下人悄悄瞧了眼面如紙色的吳議,小心翼翼道:“說是公主突然起了高熱,沈博士一人無暇顧全,所以特地來接吳先生回太平觀中,照料公主的病情呢?!?/br> 張漪不由冷笑一聲:“公主這病,生得可真巧?!?/br> 話音未斷,便聽得一個清朗的聲音含笑道:“張公此言差矣,所謂病來如山倒,是誰也預(yù)料不到的事情,怎么能說巧呢?” 張漪回頭一看,便瞧見一個眉目俊朗的少年翩翩走來,一身湖藍的袍子越發(fā)襯得他身長玉立,英姿不凡。 他心知此人為天后的鷹犬,心中厭煩不已,偏生臉上還要擠出笑容:“下官的意思是,偏巧趕在了吳先生用餐的時候,平白辜負了一桌好酒好菜?!?/br> 李璟亦勾起一個淡若無有的笑:“久聞萬石張家之大名,難道還要吝惜一桌酒菜嗎?” 張漪暗罵一句小兔崽子,照舊和他言笑晏晏:“下官吝惜的不是酒菜,而是和吳先生談天說地的機會?!?/br> “等公主病愈,吳先生自然有的是時間,張公實在不必如此惋惜?!崩瞽Z眼波一轉(zhuǎn),視線落在吳議身上,“吳先生,公主千金貴體,不容耽擱,你還是先和我回太平觀吧?!?/br> 吳議朝張漪道:“那么就恕下官先走一步了?!?/br> 張漪心中恨得咬牙切齒,也只能笑吟吟道:“無妨,公主的貴體要緊,下官只希望公主早日恢復(fù)健康,而不要像貞武將軍一般,遭到身邊人的暗算?!?/br> 跨出張府的大門,夜幕已經(jīng)重重遮下,一輛馬車橫在門口,吳議撩開車簾一看,坐在里面的,不是太平卻又是誰? “公主不是發(fā)熱了嗎,怎么……” “噓!”太平忙掩住他的嘴巴,等李璟也登上馬車,車夫揮鞭啟程的時候,才松開了手,笑容不乏得意之色。 “如果我沒有生病,你今天還走得了嗎?” 吳議不由回憶起方才的種種場景,才驚覺自己額上背后都已經(jīng)生出涔涔冷汗。 李璟從袖中取出一方白巾遞給他,讓他稍微擦擦汗,才道:“今天我聽說張府請你過來,就覺得事情有不妙,酉時都過了,你還沒有回來,我就知道一定是張府的人在為難你?!?/br> 若只是為難倒還簡單了。 “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太平最按捺不住好奇心。 “沒什么,只不過張公的病情頗重,已經(jīng)沒有轉(zhuǎn)圜的余地,為了交代病情,才略微耽擱了一點時間?!眳亲h簡略地一筆帶過,并不想讓太平知道其中的仔細。 “那就好,我還以為他跟母親作對,要拿你撒氣呢?!?/br> 太平如今年紀(jì)也越發(fā)長大了,也漸漸懂得了黨派權(quán)羽之間的斗爭,一心以為吳議是被張府的人為難了,才巴巴地跟著李璟前來救人,如今看他平安無事,便放下心來。 李璟卻很清楚,此事萬萬沒有這么簡單。 第110章 信任 馬車一路輕快地駛回太平觀, 而吳議的心情卻怎么也輕松不起來了。 張文瓘父子此舉的目的非常明顯, 就是要借他之口, 說出昔年天后戕害元老大臣的事實,繼而給這個日益羽翼豐滿的婦人以最后一次沉重的打擊。 如今的天后,已然不是當(dāng)初那個岌岌可危、孤立高位的女人,她早已將自己的得力心腹?jié)B透進了三省六部的核心權(quán)位之上,如今的宰相之中,裴炎、薛元超均是她的親信,在這二人的鼎力支持之下, 再想撼動她今時今日的地位,早就不似當(dāng)初那樣簡單了。 自然,太子的班子也穩(wěn)固異常,有劉仁軌、張文瓘這樣的股肱老臣坐鎮(zhèn), 足以與天后平分秋色。 對于圣上而言, 如今的朝堂就像一把菜場里的秤, 左邊是他的兒子,右邊是他的妻子,兩者的力量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上, 而不會讓任何一邊傾頹。 他的頭腦已經(jīng)被病痛所侵蝕,眼睛也失去了昔日的光華, 甚至連顫抖的雙手都已經(jīng)握不住批改奏章的朱筆,但他的心智依然如年輕的時候一樣清醒明白, 銳意洞察。 他很清楚, 雖然他自己已經(jīng)身負頑疾, 可只要這把秤還穩(wěn)穩(wěn)握在自己的手中,就可成為他的左膀右臂,成為他維持這個風(fēng)雨飄搖的國家的兩股不可或缺的力量。 這無疑是眼下最穩(wěn)定、最好的局面。 但是分列兩邊的人可不就這么想了。 誰也不甘心就這樣和對面的人耗著自己的生命。 尤其是東宮一黨,雖然太子還很年輕,可他身邊的重臣都是垂暮之年的老人,如果要用時間來和天后黨所比試,那么他們已經(jīng)隱隱處于一種劣勢。 毫無疑問,張文瓘之所以隱忍數(shù)年不發(fā),而在這一刻拋出自己的最后一招,理由只有一個。 時間不等人。 他的疾病更不容許他等下去。 他已經(jīng)來不及等到下一個天平傾斜的時機。 這是他老邁、病弱的生命中最后一次對天后的搏擊,是押注了全部的名譽和僅剩的歲月而換來的對弈。 而吳議,就是他落下的第一枚棋子。 —— 馬蹄踏過石板的聲音鏘然有力,像一陣沉重的鼓點,在吳議的心頭重重擂動。 張漪的態(tài)度已經(jīng)很明顯了,若他出言作證,張文瓘一定會盡力保他平安,若他拒絕與張家合作,那么等待他的,就是牢獄之災(zāi)。 就在他垂首沉思的時候,馬車已經(jīng)徐徐停在了太平觀的門口。 等在門口的乳母早就不住地伸長了脖子四望,瞧見太平牽著裙角從馬車上輕盈地躍下,才放下了懸在嗓子眼里的一顆心。 “我的小祖宗唉,你可真是要嚇?biāo)览仙砹?。方才天后著人來問,還是沈博士說你在靜心背書,才糊弄過去的,不然我這條老命可就折在這里了!” 太平滿不在意:“母親不是每三日打發(fā)人來一趟的嗎?怎么今天突然來了?!?/br> 乳母將她攬在懷里,生怕她缺了胳膊短了腿似的細細查看一番,見身上一點磕磕碰碰的痕跡也沒有,才舒了一口氣:“今兒來的不是平日的公公,而是裴源小將軍,也不知怎的,還突然問起了吳太醫(yī)的事情?!?/br> 李璟眉心不由一動:“裴小將軍問了什么?” 乳母道:“也沒什么,只是順便瞧了一眼,見吳先生不在院子里,才問去了哪里,我說去了張文瓘張公府上,他也就沒再問什么了。” 說罷,便牽起太平的手,半推半挪地將人哄去睡覺去了。 太平一走,師徒二人才對視一眼,一前一后地走進了吳議平時就寢的廂房。 等幽暗的燈火燃起,李璟才卸下臉上淺淡的微笑,凝為一個沉重的神色。 “師父,今天張文瓘請你過去,究竟是為了什么事情?” 吳議不由苦笑一聲,這才將今日在張府發(fā)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道來。 他本來不想把李璟拉入這件事的漩渦之中,可既然如今裴源已經(jīng)察覺到了這件事情,就斷然沒有瞞得過的天后的可能,李璟要知道這件事情,也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況且,僅憑他自己的能力,實在不足以解決兩黨之間隱隱燃動的戰(zhàn)火。 “如此說來,當(dāng)初貞武大將軍并非病死,而是因為張起仁所用尋骨風(fēng)藥酒,加上雷公藤的急毒,才讓他猝然死于病榻之上?” 李璟學(xué)醫(yī)數(shù)年,自然精通其中的門道,雷公藤本來毒性就強,加在尋骨風(fēng)上,就是勝過砒霜。 而尋骨風(fēng)泡于藥酒之中,誰也沒有注意其中的分量多少,久藥成毒,令人防不勝防。 如此陰險毒辣的辦法,實在令人背脊生涼。 吳議望著灼熱躍動的火苗,眼中亦是明暗撲朔:“張博士謝罪身死多年,事情的真相早就無從追究,我當(dāng)時雖暫居他門下,但并不知悉此事,若不是徐容師兄在買肖城一戰(zhàn)中犧牲,恐怕他們也不至于找上我?!?/br> 李璟不由冷笑一聲:“張起仁無兒無女,門下徒弟俱已被逐出長安,他們能想到的,也就只有你了?!?/br> “師父……”他的聲音陡然一沉,目光灼灼,“你告訴我這些事情,就不怕我向天后告發(fā)嗎?倘若天后知道這件事情,想要殺你滅口……” 吳議不意他這樣問,心中仿佛踏空一步,旋即穩(wěn)定住心神,回以一個平靜的眼神:“天后耳目眾多,即使我不告訴你,她也有別的法子知道,更何況……” 吳議回望他,神色淡然而堅定:“如果連你我也不能信任,我在這個世上還能信任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