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他高氏家主的身份，需要考慮權(quán)衡的東西，太多了。

    縱然李穆已是他的女婿，但高家，也絕不可能會(huì)在這種一觸即發(fā)的敏感時(shí)期毫無保留地支持李穆，或者說，支持皇帝的這個(gè)可稱之為異想天開的瘋狂舉動(dòng)。

    何況，高嶠如今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誰又知道？

    女婿不是兒子。真到了關(guān)系家族危亡的關(guān)鍵時(shí)刻，許多家主，甚至能犧牲掉一兩個(gè)兒子。

    更何況所謂女婿？

    皇帝這回要打仗，也不是不曾開口向兵部要人。

    但五兵尚書除了手中那些積了塵灰的兵馬錄冊，拿不出半個(gè)真人。

    許泌、陸光皆尋借口推脫。

    作為對上的回應(yīng)，高嶠調(diào)了高允的三千人馬，已算是有所表態(tài)。

    剩下的千鈞重?fù)?dān)，就全壓在了李穆一人肩上。

    一場原本可打可不打的仗，最后因?yàn)槌譅幎?，人心謀算，變成了李穆必須投身而入的兇局。

    看他如何結(jié)局，皇帝如何收場。

    這大約是現(xiàn)如今所有人都在等著的一件事了。

    “敬臣，還有一事，我須得提醒你。三千宿衛(wèi)官兵不堪用也就罷了，另三千廣陵兵，雖驍勇善戰(zhàn)，卻是高允的人。高允厭你頗深，雖聽了高嶠之命派兵，但從上到下，恐怕未必受你節(jié)制。袁節(jié)強(qiáng)大，你手下本就無可用之兵，若再有高允之人從旁掣肘，我怕你兇多吉少！你聽我一言，即刻修書高嶠，向他求助。從今往后，你死心塌地跟從于他。他要你如何，你便如何。此戰(zhàn)，無他全力支持，你絕無獲勝可能！退一萬步說，他若肯出面，叫陛下收回成命，避免此戰(zhàn)，也不是沒有可能?！?/br>
    李穆一直沒怎么說話，此刻，終于抬眼，望向憂心忡忡的楊宣，微笑道：“兵來將擋。既有上命，我難以推脫，便也只能試上一試了。多謝將軍，特意來此相告，李穆感激不盡！”

    楊宣明白了。

    他婉拒了自己的勸告。

    從得知這個(gè)消息開始，楊宣便很是焦慮，這才不顧許泌調(diào)令，放下了一切事情，先趕來京口，想勸李穆聽從勸告，求好于因強(qiáng)娶了高洛神而得罪了的高嶠。

    雖然他也明白，高嶠未必這么輕易就肯出手。

    但比起白白送死，這無疑是條更可行的路子。

    楊宣沉默了片刻，暗嘆一口氣，只能改口。

    “敬臣，莫怪我不肯助力于你。你從前司馬營的營兵，無不想要隨你北上作戰(zhàn)，奈何許司徒不發(fā)話，我也是有心無力。好在你一向善戰(zhàn)，于用兵之道，更是我所不能企及。我大虞既能于江北大敗夏國，又焉知你李穆不能以少勝多，平定梁州？”

    李穆一笑，向他拜謝：“從前承蒙將軍提拔，方有李穆今日之始。將軍難處，李穆豈會(huì)不知？借將軍金口，此戰(zhàn)，李穆定竭盡所能，克定蜀地，請將軍等我消息！”

    楊宣因有命在身，和李穆見面完畢，講了該講的話，便連夜動(dòng)身離開，趕去江陵。

    李穆送楊宣出京口二十里，最后停于江畔，臨別之前，對他說道：“楊將軍，中原亂，天下必將再亂。許泌非英主。為長久之計(jì)，我勸將軍，及早打算，早留后路?！?/br>
    楊宣一怔，盯著李穆。

    李穆神色不變，作揖道：“我知將軍，乃重情重義之人，此實(shí)為大不敬之言。然許泌何等之人，將軍定知之甚多，遠(yuǎn)勝于我。李穆乃是出于將軍待我厚誼，方貿(mào)然開口。若有得罪，請將軍海涵?！?/br>
    楊宣默然，片刻后，苦笑：“我何嘗不知！然這等世道，以我等傖荒門第，不附許家，又能去往何處？高氏、陸氏，也未必比許泌高明多少！且許泌對我，也算是有知用之恩?！?/br>
    “罷了！走一步，看一步吧！如今我只盼你能渡過難關(guān)。若能過了這一關(guān)，以你之能，日后定大有所為！”

    楊宣拍了拍李穆的肩膀，上馬而去。

    李穆目送他與一眾隨從縱馬遠(yuǎn)去，身影漸漸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冷月無聲，大江湯湯。

    他并未立刻回城，而是停于江畔，在月下獨(dú)自佇立了良久。

    這一世，他所面對的，依舊還是那些人。

    然而一切，卻又迥然不同了。

    十六歲的高氏女，未再旁嫁，早早地成了他的妻。

    如同鐵桶般的衡勢朝廷，也如他所愿的那樣，借了這場婚姻的牽引，提早裂變。

    而作為必然的代價(jià)，就是在他羽翼尚未豐滿的時(shí)刻，便早早地將自己推到了那條刀劍相向的獨(dú)木橋前。

    橋的另頭，是他不滅的雄心和用以支持雄心的那曾一度被他握于掌中的天下權(quán)勢。

    而橋的下方，萬丈深淵。稍有不慎，行差踏錯(cuò)，便是萬劫不復(fù)。

    從求娶高氏女的第一天起，他便知道，他舍了前世那條可循的路。今生，一切只能從頭來過，比起從前，也只會(huì)愈發(fā)艱難。

    他不知日后將會(huì)如何。

    但他無所畏懼，亦絕無后悔。

    此刻，在他身體血脈里澎湃激蕩著的，只是熱血。

    永不冷卻的一腔熱血。

    平蜀之戰(zhàn)，便是踏上獨(dú)木的開始。

    他必勇往直前，為自己的萬丈雄心，亦是為了那個(gè)已冠上他姓氏的高氏女。

    叫她永遠(yuǎn)能像今日這樣隨心所欲，有所倚仗，而非如前世嫁他時(shí)那般，小心翼翼，委屈求全。

    李穆記憶里的她，香肌玉骨，溫柔解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