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2節(jié)
高嶠接了妻子,安置在一輛鋪了厚墊的普通的青氈馬車里,一行人馬,悄悄地出了南城門,朝著句容的方向而去。 句容近旁,有座名氣不顯的青龍山,青龍山的半山,藏了一處默默無聞的道觀,知道的人不多,觀主是高嶠早年偶然結識繼而相交至今的老友。 高嶠將蕭永嘉送到這里待產。 行了半日,那地方便到了。通往山上的青石臺階,被藏在了山木的茂密冠蓋之下,極是隱蔽,如果不是走到近前,很難能夠發(fā)現。更妙的是,去往道觀,還要走一段修于兩座山崗之間的棧道。即便山下有何意外,最后關頭,只要毀去棧道,通道便斷,可謂天然屏障,固若金湯。 觀主來接蕭永嘉,迎上山去。 道觀不大,環(huán)境清幽,蕭永嘉被安置在后頭的一間院子里。高嶠留了一隊足夠人手的護衛(wèi),命分別把守山下路口、棧道和道觀,有事到建康來通報,安頓好了,便和妻子辭別。 蕭永嘉催他回:“這里很好,我極是滿意。你事多,已在我這里過了大半日,快回吧,不必記掛我?!?/br> 高嶠舍不得去,又知建康城里等著自己的事情千頭萬緒,不得不走。握了握妻子的手,叮囑阿菊等人照顧好她,叫生孩子時來告訴自己,又說自己有空也會來看她,說完,轉身而去。 他跨出門,卻聽蕭永嘉在身后說道:“等一下?!北阃A耍娝吡诉^來,含笑替自己整了整衣襟,低聲說:“接下來不管多難,記得自己一定要好好的。我和孩兒等著你?!?/br> 高嶠心中一暖。 他性格內斂,加上自持身份,無論是年輕時還是如今,哪怕和蕭永嘉關起門再恩愛,人前也不會有什么親昵舉動。 但此刻,卻不由自主,當著阿菊等下人的面,將她摟入懷中,用力抱了一抱,以此作為回應,這才松開,轉身匆匆離去。 蕭永嘉靠在門邊,目送丈夫背影離去,扶著腰,被阿菊接住,轉回屋中。 山中日子清凈,和此刻外頭的兵荒馬亂相比,猶如身在夢境。 蕭永嘉在這里住了七八天,高嶠沒有來看過她。 她心知一定是時局緊張。只能勉強壓下焦慮,白天在道觀里走走,晚上早早睡覺,等著產期到來。 沒有想到的是,這個下半夜,山火竟燒了起來。 發(fā)現起火的,是一個守夜的衛(wèi)兵??吹交瘘c,立刻叫醒了道觀里的人。 時至初冬,山中本就遍地黃草枯枝,容易引燃,又已多日放晴,火一起,加上山風助勢,很快便大面積蔓延,根本無法撲救。 道觀所在的位置又是下風口。眼見火勢越逼越近,人在屋里,不但能感覺到陣陣熱氣,耳畔甚至仿佛都能聽到山火燒過樹木枝葉發(fā)出的嗶嗶啵啵之聲。 道觀很快就會被這大火吞沒。 整個道觀里的人,觀主、幾個徒弟,蕭永嘉身邊的,加上護衛(wèi),不得不從山上撤了下來。 山下附近沒有可以落腳的地方。所幸,觀主說附近十里之處有個野村,住了幾戶人家,可以過去。侍衛(wèi)用方才帶下來的肩輿抬了蕭永嘉,一路尋了過去。 村子確實如那觀主所說,只住了幾戶人家。屋子稀稀落落,沿著地勢而布,平日靠種幾畝山田和打獵維生,無不淳樸。因兩地靠得近,都認識這觀主。見他領來了一行人,女子大腹便便,其余人看著都像是她的隨從,雖境況見窘,但必有來頭,肅然起敬,立刻騰出了一間帶了院子的最大的屋。 阿菊領著仆婦收拾了地方,終于勉強安頓了下來。此時,那山火的熊熊火舌已經吞沒了幾乎半個山頭,發(fā)出的火光,將附近照得如同白晝,連在這里,都能看到火光。 眾人遠遠眺望,無不心驚rou跳。 蕭永嘉被阿菊扶著,在獵戶家的簡陋的臥榻之上,歇了下來。 她知道丈夫必定事多。距離自己上山,又這么七八天過去了,外頭局勢也不知變得如何,原本沒打算拿生孩子的事去攪擾他,但今夜實在不巧,出了這樣的事,沒辦法,打發(fā)人回建康去向高嶠報告消息。 此時天已亮了。 折騰了半宿,她自己還好,見其余人都面露倦色,便叫人去向村民先借些吃的。幾戶人家送來存糧,是些小米和野菜。仆婦燒了一大鍋子的菜粥,招呼眾人來吃。 護衛(wèi)們忙碌了半夜,又是從火場出來的,無不口焦難耐。見附近有口村民用的小水井,方才都已紛紛去喝了水,此刻正感饑腸轆轆,恰好送來粥,站在那里幾口喝完,領隊便將人分班,命一半人暫歇,剩下的人繼續(xù)站崗,等著建康那邊的消息。 蕭永嘉見太醫(yī)、產婆,仆婦,個個也都熬得眼睛枯澀,讓吃些東西,先去歇了。 阿菊不顧自己饑渴,先端了粥,配了一碟蒸臘味,進屋,坐到蕭永嘉的面前,一邊替她輕輕吹涼,一邊低聲道:“委屈長公主了,眼見就要生了,誰知竟會遇到如此之事……” 蕭永嘉見她眼睛泛紅,知她心疼自己,笑了,正想開口,忽然感到一陣隱隱腹痛傳來,用手按了按,道:“好似是要生了?!?/br> 竟比預計的日子,提早了幾天! 阿菊跳了起來,立刻出屋,去喚躺下去還沒一會兒的的產婆太醫(yī)和仆婦等人。誰知眾人睡得死死,叫也叫不醒。 阿菊不解,又叫了幾聲,見眾人就是不醒,這才覺得不對,慌忙跑出柴門,要喚護衛(wèi)。 這才發(fā)現,門外護衛(wèi),竟都也已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阿菊大驚失色,正要張口大呼對面崗坡上的那戶人家,眼角風看見近旁有人晃了一晃,轉頭,還沒反應過來,胸口涼痛,一柄匕首,已是扎了進來。 她猛地睜大眼睛,盯著對面這人。 瞳睛里,映出一張哪怕過了將近二十年,哪怕燒成了灰,她也能認出的臉。 邵玉娘的臉! 邵玉娘農婦裝扮,蓬頭垢面,一張臉白得像鬼,眼睛里閃爍著飄忽不定的光芒,嘴角帶著涼笑,將她一把推倒在地,瞧也不瞧,轉頭命臉色有點發(fā)白的邵奉之替自己望著風,轉身,邁著急促的碎步,飄一般地朝里而去。 蕭永嘉等了片刻,不見阿菊帶人進來,感到不對勁,按住肚子,等那陣陣痛過去了,喚了一聲,還是不見人,便扶著榻沿,吃力地下了床,正要出去,聽到門口傳來一陣細碎腳步聲,抬起頭,看見走進來一個女子,一時愣住。 邵玉娘一看到蕭永嘉,雙目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從她的臉,慢慢地往下,最后落到她的肚子上,死死地盯著,眼皮子跳動,神色極是詭異。 蕭永嘉喃喃地道:“邵玉娘……是你……你怎會來此……” 話音未落,忽然抱住肚子,面露痛楚之色,跌回在了床榻之上。 因為疼痛,她的身體,很快便蜷縮成一團。隨即喊著阿菊的名字,聲音顫抖。 邵玉娘的視線終于離開她的肚子,落回到她的臉上。 她盯著蕭永嘉這張和自己分明年歲相仿,看起來卻依舊年輕美貌的面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