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嶠道：“馮衛(wèi)代我為內(nèi)相，李穆居大司馬，二人一主內(nèi)，一主外。我亦擬好一干可重用的官員名單，今日已隨辭呈一并提交。往后你以太后之尊，輔佐幼帝，遇事和他二人商議，多用名單之人，激濁揚(yáng)清，便是遇到事情，又何懼無所依靠？”

    高雍容道：“比起伯父，旁人終究是外姓……”

    高嶠道：“你是不信李穆？”

    高雍容一怔，忙解釋：“伯父千萬莫誤會。侄女怎會不信妹夫？只是陛下年幼，我一婦道人家，于朝事分毫不通，孤兒寡母，難免要想得周全些，凡事不敢掉以輕心……”

    高嶠淡淡一笑：“太后何必自謙。先帝在世之時，大臣遞上的奏折，十有七八，恐怕都是太后代先帝朱批。處理朝政，太后早已輕車熟路。如今外有李穆，內(nèi)有馮衛(wèi)，你只需循規(guī)蹈矩，按部就班，好生做你的太后，輔佐幼帝，待日后幼帝成年親政，你有何放心不下？”

    高雍容心下咚的一跳，臉色微微一變，望著高嶠，見他雙目落于自己臉上，神色冷淡。

    她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斷然否認(rèn)。

    但短短一個瞬間，腦海里便又閃過了好幾個念頭。

    從前她替皇帝批閱奏章，皆模仿筆跡，事極隱秘，只有幾個親信知道。

    她沒有想到，這竟被高嶠知道了，但先前卻絕口不提，竟然直到此刻，才仿似無意般地說了出來。

    她很快就否決了否認(rèn)的念頭。定下心神，急忙解釋：“伯父千萬不要誤會！并非侄女有意僭越。實在是先帝體弱，那些奏折又不能耽誤，先帝要我?guī)退?，我無可奈何，這才勉為其難。侄女可發(fā)誓，代批的每一道奏折，發(fā)回大臣之前，全部送交陛下先行過目……”

    她一邊解釋，一邊已在心里飛快地篩著身邊之人，疑心到底哪個背叛了自己。

    高嶠仿佛猜到了她的所想，淡淡地道：“先帝登基不久，便露出了憊懶之態(tài)，于朝事分明不大上心，時常夜宿皇家林苑，喜好女色，每日奏章卻一一批復(fù)下發(fā)，無一遺漏，你又時常在我面前維護(hù)先帝。”

    “須知過猶不及。我早就猜到了?！?/br>
    高雍容后背已是出了一層冷汗，還沒來得及吁出一口氣，聽見高嶠又道：“阿容，你從小做事，便有章法，這本是件好事。后來你以王妃之身，入建康為后，再成為今日之太后。到你如今的地位，做事懷些心機(jī)，用些手段，只要心有大局，本也無可厚非。方才那事，雖于禮制相悖，但也算情有可原。但另有一事，我卻要問你?！?/br>
    他盯著高雍容，語氣漸漸變得嚴(yán)厲了起來。

    “你和新安王，從前怕也是暗中有所往來吧？那夜他到底如何死的？他原本利用邵氏刺探我，以致長公主后來被那婦人所害，你敢說，你此前不知邵氏，和此事，也沒有任何的關(guān)系？”

    倘若說，高嶠方才揭破自己代先帝批閱奏章還只是小事的話，那么這一刻，當(dāng)聽到如此直白的質(zhì)問從他的口中道出，一陣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間，將她整個人，從頭到腳地包圍。

    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

    她不會承認(rèn)，卻也不敢立刻否認(rèn)。

    她不知道高嶠說出這話，到底是掌握了什么證據(jù)，還是亦如同方才那樣，只是他自己基于一些蛛絲馬跡而得出的猜疑和推斷？

    第133章 第 133 章

    高雍容顫聲道：“伯父, 侄女不知你此話何意，侄女到底哪里做得不到, 何以竟會叫伯父誤會至此地步？”

    “新安王那夜事敗逼宮，連我都知曉，陛下那些時日常常留宿園中，何況是他？既抱定了逼宮之心, 就算是為拿到陛下信印挾持宿衛(wèi)軍為他所用，他又怎不會想到萬一陛下那夜宿在林苑，需第一時刻便派人及時趕去？否則, 萬一陛下露面，他即便印信在手，又有何用？我趕去皇宮之時, 你受傷不輕，他則已然死去，可見當(dāng)時沖突，何等劇烈, 而派去林苑解救陛下的人回來卻說, 林苑那里并無動靜，陛下也是見到了我派去人, 才知宮中出了如此大事?！?/br>
    他看著臉色漸漸泛白的高雍容。

    “這未免不合常理。蕭道成那夜既決定鋌而走險施行逼宮, 乃至膽敢對當(dāng)朝皇后揮刀，當(dāng)時便是再事發(fā)突然, 如此重要的一步, 他不應(yīng)當(dāng)毫無防備?！?/br>
    “我當(dāng)時便覺奇怪, 但是你的解釋，聽起來也無破綻，我便未再往深里想。如今我再回想，以他當(dāng)時的舉動，看起來，倒更像是那夜他初入皇宮之時，尚未打定要和蕭室魚死網(wǎng)破的決心?！?/br>
    “陛下不在宮中，如此的巧，那夜他又死在了你的面前！”

    “太后！”

    高嶠驀然喝了一聲，雙目盯著面前的高雍容，語氣極是嚴(yán)厲。

    “當(dāng)夜他入宮，起初是否尋你商議對策？”

    “他是否被你所殺？”

    “你殺他，是否因此前曾和他勾結(jié)，做過怕我知曉的事？”

    一連三聲質(zhì)問，問得高雍容徹底驚呆了。

    那一夜，得知蕭道成于高嶠面前已是無所遁形之后，唯恐自己會被牽扯出來，她當(dāng)機(jī)立斷，立刻便做出了除去他的決定。

    她自忖已將當(dāng)夜事情處置得干干凈凈，絕對不會留下任何能讓高嶠起疑的蛛絲馬跡，更不用說能捉她把柄的證據(jù)了。

    事情過去這么久了，她以為那夜之事從此石沉大海，這輩子除了自己之外，再不會有第二人知曉了。萬萬沒有想到，到了現(xiàn)在，因為蕭道成當(dāng)日留下的那一個破綻，竟會牽出高嶠的疑心，叫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

    不幸中的萬幸。看起來，高嶠似乎確實沒有拿到什么確鑿的證據(jù)。方才的一切，也只是他基于蕭道成的反常舉止而做出的一個推斷罷了。

    但即便如此，在高嶠那兩道銳利得如同刀刃一般的目光逼視之下，高雍容的臉色，還是白得幾乎褪盡了血色。

    她定定地僵了片刻，忽然跪了下去，膝行到高嶠的面前。

    “伯父！事到如今，我也再不敢隱瞞。伯父你想得沒錯。我和蕭道成，先前確實一直暗中有所往來。其實非但如今，侄女在出閣之前，便曾和他相識了。恨自己當(dāng)時不懂事，被他所欺，出嫁后，沒過幾年安穩(wěn)日子，陰差陽錯，又隨先帝回了建康。侄女回來后不久，蕭道借著身份之便，頻繁出入皇宮，表面上對陛下畢恭畢敬，暗中卻拿我年輕不懂事時犯的錯來要挾我，逼迫我聽他行事。”

    “伯父，蕭道成此人，真正是心機(jī)深沉，人面獸心。他一心謀權(quán)篡位，當(dāng)初伯父舉他繼位，他知伯父當(dāng)時心生退意，朝廷又是世家當(dāng)政，即便他登基做了皇帝，怕也要被權(quán)臣拿捏，不得善終，這才惺惺作態(tài)，故意力薦先帝上位。他的圖謀，便是韜光埋伏，暗中布局，等日后除去世家，他也掌控了權(quán)力，到時篡位，易如反掌。”

    她潸然淚下。

    “伯父，侄女年輕不懂事時做下的丑事，一時怎敢叫伯父知道？先帝又是個無用之人，整日只知吟詩作賦，和寵妃廝混，更是不能指望他半分。我無可奈何，受蕭道成威脅，只能暫時隱忍。沒有想到，那夜他突然帶人闖入宮中，氣急敗壞，說他干的事情被你知道了，怕你容不下他，逼我和他一道將你除去。我又怎肯聽他擺布，去加害伯父？見他搶奪陛下符印，情急之下，和他扭打了起來，被他刺傷。后頭之事，伯父你都知道了的，也是老天開眼，宮衛(wèi)及時趕到，侄女這才僥幸活了下來?！?/br>
    “侄女當(dāng)時的處置，確實不對，難怪伯父你對我起了疑心。當(dāng)時獲救之后，應(yīng)當(dāng)留他性命，刑名定罪。侄女卻懷了私心，怕他說出我從前和他的那段丑事。壞我名聲也就罷了，事關(guān)陛下顏面，更關(guān)乎高家顏面。當(dāng)時心中對他實是恨極，宮衛(wèi)為保護(hù)我殺他時，侄女也未及時阻攔……”

    “伯父，你方才質(zhì)問邵氏。那蕭道成脅迫侄女聽命于他，也知侄女心中不愿，并非所有事情全都告訴我的。侄女可對天發(fā)誓，蕭道成之前在我這里，沒有提及邵氏半句！也是那夜宮變之后，侄女才知有如此一回事……”

    她失聲痛哭了起來。

    “侄女這些年，為身份地位所累，雖然迷失本心，確實做過不少錯事，但對于伯父伯母，從來都是如同父母般看待。宮變之后，侄女知道有那邵氏存在，當(dāng)時便想殺了她的，免得留她惹伯母煩心。只是當(dāng)時伯父無意殺她，侄女便也不敢做主。倘若知曉邵氏居心如此惡毒，當(dāng)時伯父便是反對，我也決計不會留她性命！”

    高嶠神色僵硬。

    “伯父你想，伯母出事之時，東南有天師教亂，荊州叛軍也隨時打到建康，朝廷全靠伯父一人頂著，伯母那時若是出事，伯父必定分心，國若傾覆，于我有何好處？我便是再狼心狗肺，也絕不敢將主意動到伯母的頭上，求伯父明察，千萬不要誤會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