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5節(jié)
這嘯聲高亢而放縱,宛如穿云裂石,和著他腳下那滿城的熊熊火光和痛苦呼號之聲,刺破夜空,驚散人夢。 …… 洛神猛地從夢中驚醒,發(fā)現(xiàn)還是深夜。 屋里安靜極了,靜得連她自己的心跳和外屋伴著她睡的阿菊與侍女發(fā)出的呼吸之聲,仿佛都清晰可聞。 她冷汗涔涔,整個人仿佛真的剛從方才的夢境里出來一樣。定了定神,掀開被子,趿了雙鞋,借著窗外透入的那片朦朧月光,來到幾前,倒了一杯已經(jīng)涼掉的水,喝了幾口。 冰涼的水,順著她的脖頸流入身體,讓她終于感到舒適了些。 耳畔,隱隱又傳來一陣夜潮之聲。 她再無半分的睡意,擦了擦汗,隨意披了件衣裳,便推門而出,在高高懸于白鷺洲頭的那輪明月的清輝里,穿過自己所居的樓宇的后院,行了段路,江畔便映入了眼簾。 迎面吹來尚帶寒意的江風,她坐在筑于江畔的一座涼亭里,望向那片夜潮翻涌的江水,漸漸地出神。 這是隆元三年暮春的一個深夜。 父親離開建康,轉(zhuǎn)眼便已三年了。始終沒有母親的下落,也再沒有父親的消息傳來。 今天白天入宮的時候,她又遇到了巴東太守榮康。 這一回,他帶著一塊據(jù)說天降的祥瑞,再一次地入了建康。 太后十分高興,命百官出城,隆重將榮康和他所攜的祥瑞迎入皇宮,在宮中設下瑞宴,不但召齊文武百官參宴,共鑒祥瑞,過后,還特意將祥瑞鄭重陳于御花園中,叫建康城中所有的貴婦人都入宮共賞。 洛神作為大司馬夫人,當朝一等一的命婦,一舉一動,人皆望之。 今日如此的場合,她自然也要去的。 祥瑞是一塊天降奇石,通體泛金,石體之上,布滿淺淺孔洞,樣子十分罕見。最奇的是,將當中一些孔洞相連,隱隱可以辨出上頭仿佛銘著幾個古篆大字:“木禾興,國隆泰”。 人人看了,都鄭重跪拜,說這是上天降下的瑞讖,預示大虞風調(diào)雨順,國運復興,國祚綿延,永享壽昌。不少大臣還特意為這塊祥瑞作賦,滿朝上下,一時人人歡欣鼓舞。 誠然,今日的大虞朝局,確實當?shù)闷疬@塊天降祥瑞,值得慶賀。 曾經(jīng)風雨飄搖、險些傾覆的大虞,如今已是漸漸走出了當初的頹勢,處處向好。 在李穆成為大司馬的第一年,他消滅了此前追隨許泌叛亂的竟陵姚耽的余黨,平定了竟陵。 緊接著,次年,隆元一年的春,收復了許泌另一同黨馮顯所占據(jù)的江夏。長江上游,徹底恢復了安寧。 到了隆元一年的秋,他只用了兩個月的時間,便平定了借口反對他以大司馬執(zhí)政而公然立了國中之國的宗室長沙王,殺長沙王。從此宗室無不靜默,對李穆畢恭畢敬,再無人敢發(fā)一聲不滿。 到了隆元二年的春,此前一直占據(jù)寧州稱帝,建立了漢國的匈奴人劉端攻打依附于大虞的蜀郡。李穆出其不意,cao練水軍出兵,滅漢國,殺漢國皇帝劉瑞。 于此同時,朝廷在隴西的勢力,這幾年間,亦不斷地擴展。 隆元二年秋,李穆滅了企圖攻打長安的西涼,殺西涼皇帝。西域大小十余國,皆遣使來到長安,拜見李穆,經(jīng)由當年他開辟而出的那條南下之道,輾轉(zhuǎn)來到建康,歸附大虞。 短短三年的時間里,李穆不但將長江源頭起始直到下游入海之處的大虞國境之內(nèi)的各州歸一,完全統(tǒng)一了南朝,且西從西域,東至函谷關,以長安為輻輳中心而發(fā)散出去的西北之地,也盡數(shù)歸入了大虞的版圖。 不但如此,如今就連淮水流域,也將要重新納入大虞的統(tǒng)治了。 當初夏帝被慕容替殺死后,沒多久,洛陽破,慕容替代替猝死的慕容西繼任皇位,做了燕國的皇帝。而當時鎮(zhèn)守洛陽的夏帝宗室逃到汝南,占據(jù)淮中,重建夏國。 去年冬,夏人為爭奪地界,侵犯大虞,李穆果斷北伐。 就在不久之前,消息傳來,說他已攻下汝南,生擒羯皇,如今正在班師回朝的路上。 因南人多痛恨羯人當年施加的暴行,李穆便將夏帝押解歸京,預備到了京師,再當眾斬于鬧市,以平民怨。 南朝的勢力和國力,自南渡以來,空前膨脹。如今又有這天降祥瑞加以佐證,滿朝文武,怎不歡欣鼓舞,歌功頌德? 這個白天,在宮中鑒賞完奇石之后,洛神向高雍容告辭,想要出宮之際,榮康卻來求見,道自己此行來到建康,除了獻上祥瑞,亦特意為當今南朝最尊貴的太后和大司馬夫人兩位準備了禮物,希望她們能夠笑納他的一番心意。 洛神當時便拒絕,高雍容卻道他進獻祥瑞有功,命人召入。 就這樣,洛神再次看到了那個來自巴東的榮康。 榮康的態(tài)度,畢恭畢敬。獻給洛神的禮物亦極其珍貴,一件飾以名貴珠寶的集以百鳥翠羽織就的氅衣,據(jù)說幾十名繡娘費了半年的時間才完成了這件衣裳,當世無二。 洛神以太過奢靡,不敢受用而婉拒了。當時榮康面露失望,卻也不敢勉強,收回禮物,諾諾而應。 不知道為何,洛神對這個來自巴東的地方藩鎮(zhèn),天生般地懷了不喜之感。當時未再留,尋了個借口,很快便出宮,回了白鷺洲。 這幾年,李穆南征北戰(zhàn),戎馬倥傯,一年之中,幾乎有大半年的時間都在外頭。 阿家和阿停她們,早已經(jīng)去了義成。她獨自守在建康,李穆不在的時候,那些漫長等待的日子里,她便時常來母親當年曾長住的白鷺洲上居住。 就在今夜,她吃完藥,慢慢入睡之后,竟又一次地夢到了從前的那個夢境。 夢中,她又陷入了江水的包圍。 仿佛就是在白鷺洲,在這片熟悉的江渚之上,鋪天蓋地的水,從四面八方向她涌來,灌入她的口鼻耳竅之中。 奇怪的是,她夢見夢中的自己,在那一刻,心中竟沒有絲毫的恐懼。 她能感受到的,只是無盡的痛悔和深深的悲哀。 她就是被再次出現(xiàn)的這個夢境給驚醒的,直到此刻,整個人似乎依然被夢中的那種感覺所攫住,心神不寧。 她忽然有一種感覺,仿佛就是在這里,在這片洶涌的春潮和陣陣的濤聲之中,在自己的身上,發(fā)生過什么。 她慢慢地閉上眼睛,回憶著夢中的場景,竭力想要捕捉住夢里仿佛一掠而過的某些記憶碎片之時,忽然,聽到身后傳來一陣腳步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