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7節(jié)
涼宮西北之角,幾個士兵路過一處少有人過的廢殿之時,聽到里面?zhèn)鞒鲆魂嚺訅阂值陌ОЭ蘼?,循聲入?nèi),在一片布著蛛絲塵霾的帳幔之后,看到一個老宮女在低聲飲泣,近旁的臥榻之上,躺著另個女子。 女子看起來還很年輕,小腹高高隆起,即將臨盆的樣子,又蓬頭散發(fā),面容枯槁,目光呆滯,仰面躺著,盯著黑洞洞的殿頂,起先一動不動,如同死人,見士兵闖入,那張木然的臉上才露出驚恐而羞恥的表情,將身子緊緊縮成一團,整個人瑟瑟發(fā)抖,嘴里不停地喃喃重復著什么,說的仿佛是鮮卑語。 士兵不懂,問老宮女。老宮女也非漢人,言語不通。士兵疑心這婦人是劉建后宮的遺留之人,便去通報執(zhí)事。執(zhí)事找來通鮮卑語的人,這才聽懂,少婦口中念的是“不要碰我”,再盤問老宮女,終于弄清楚了女子的身份。 原來這少婦,便是當日和親西涼的北燕公主慕容喆。 當日在紫荊關(guān),慕容替不告而去,劉建本就戰(zhàn)敗,又得知慕容喆逃跑,大怒,抓回來后,百般凌辱泄憤,隨后發(fā)現(xiàn)她有了身孕,便帶回大同,投入冷宮。 兩個月前,大同破,劉建逃走之時,丟棄了當時已是大腹便便的慕容喆。 經(jīng)歷如此一場非人折磨,慕容喆大病,人更是如同行尸走rou,在這個沒有逃走的老宮女的照顧之下,挺著肚子,茍延殘喘,直到今日。 慕容喆曾是北燕公主,而如今,鮮卑慕容部的頭領(lǐng)慕容西已臣服于李穆。執(zhí)事自己不能做主,遂來通報,請李穆定奪。 李穆感到些微意外,沒有想到,昔日那個詭計多端,行事不擇手段的慕容家的女子,今日會被遺留在此,淪落到了這等地步。 他沉吟了下,說道:“傳信給慕容西,叫他派人來此處置吧。” 執(zhí)事應(yīng)聲而去。 李穆低頭,再次望向自己手掌中的釘痕。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他從不相信所謂一飲一啄,莫不前定,但冥冥之中,他卻真的是何其幸運。 那一年,也是那個渡江而來的少年,被釘在莊園門外,正當絕望之際,那輛乘著小女孩兒的牛車,從面前不疾不徐地走過,留下一路悠揚的牛鈴之聲。 許多年后的今日,回想那日,倘若牛車走的是另條道,或早些、遲些走過,或許他便那樣死去了。 又或許,他即便僥幸依舊活了下來,但他的人生之中,再不會有她的出現(xiàn)。 他無法想象,沒有她的人生,他將會是何等模樣。 上天是如此眷顧于他。那一日,沒有早一刻,沒有晚一刻,不早不晚,就是那一刻,女孩兒從他的面前經(jīng)過,自牛車望窗的一角,轉(zhuǎn)臉看向他,投來一望。 便是那一望,將他的兩世和那個名叫洛神的女孩兒系在了一處。縱然前世終于遺憾,今生也已全然彌補。 他的眼前浮現(xiàn)出了她曾捉住自己的手,將她柔軟雙唇貼在他掌心傷處,印下了憐惜一吻的情景。 他慢慢地握緊了手掌,仿佛如此,便能再次感受到當日她留在自己掌心之中的唇吻的溫度。 事已畢,塵埃定。 他是如此地想念她,恨不得能夠兩肋插翅,盡快回到她的身邊。 …… 李穆是在這一年的三月底,渡江南下,回到建康的。 高胤、前些時日已南歸的蔣弢、朝廷官員、各地郡守等,不下千眾,悉數(shù)出城。 百姓更是競相涌出家門,夾道相迎。一張張臉上,寫滿了敬畏和對即將到來的新朝新政的期待和憧憬。 李穆遇到了來接自己的高桓,第一句話,便問洛神。得知她不在城中,這些時日一直住在白鷺洲上,立刻調(diào)轉(zhuǎn)馬頭,要去往白鷺洲。 “姐夫!” 高桓叫住了他。 李穆轉(zhuǎn)頭看向他,問他還有何事。 “阿姊她……” 他話說一半,覷了眼顯然是連夜趕路而回的李穆,想象著等他自己見到阿姊之時可能會有的反應(yīng),又強行忍住了,笑嘻嘻地道:“阿姊她很是思念姐夫。知道姐夫你快回來了,這幾天怕是連覺都睡不好。姐夫快去吧,莫叫我阿姐等久了!” 李穆直覺高桓有事瞞著自己,只是急著想立刻見到洛神,也不再和他多說什么,狐疑地盯了他一眼,縱馬便去。 他放馬疾馳,不過半炷香的功夫,便趕到了渡口,乘舟渡水,漸漸靠近白鷺洲,驚動了守衛(wèi),見是他回了,驚喜萬分,紛紛上前拜見,又要奔去通報,被李穆攔下,命不必驚動夫人,自己走了進去。 建康城中,今日幾乎所有的人都走出家門,街道上熙熙攘攘,熱鬧得猶如過節(jié)。而在此處,洲上卻是靜謐一片。 暮春三月,櫻瓣爛漫,蜂蝶穿花,江渚之上,遠處一群白鷺振翅飛翔,不時發(fā)出幾聲清越的鳴叫之聲,入耳,更添幾分幽靜。 那扇大門,就在前方不遠處了。 這幾年間,時光就在這般和她分離又相聚,相聚又分離的反復之中,不知不覺地過去。 但這一次,對李穆而言,和往常卻有些不同。 取代前朝,登基建制,做這天下的皇帝。一切如同水到渠成,順理成章。 但在那一刻到來之前,他想要有她伴在自己的身邊,和她一道進入建康,受這來自萬民的敬拜,做這天下的帝和后。 沒有她,便沒有今日的自己。 “夫人還是進去吧。李郎君便是今日回來,建康那邊那么多的人事,等他來這里,想必也不會早了?!?/br> “……我不累。屋里有些悶,在這里站一會兒,也是無妨……” 忽然,一陣說話之聲,隔著前頭那片花墻,隱隱約約地傳入耳中。 李穆心情一陣激動。這些日,行路所積的所有疲勞,在聽到她聲音的這一刻,全都離他而去。 他知她出來,是在盼著自己的歸來,正要加快腳步現(xiàn)身和她相見,侍女的笑語之聲又傳了過來,聽她說:“如今真是喜事不斷啊。長公主前些日來信,道大家的傷已痊愈,很快便能回來了。家中多了七郎君不說,再過幾個月,等夫人也生了,便愈發(fā)熱鬧。更不用說,李郎君也歸來了。今日城中,不知正如何熱鬧呢……” 李穆的腳步頓了一下,才反應(yīng)了過來,一時竟呆住,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忽然想起方才高桓叫住自己說話之時那略帶促狹的神色,終于明白了過來,心跳驟然加快,砰砰地跳個不停。 他的妻,腹中孕育了他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