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一盞茶的工夫,鳳簫帶回消息,的確有匹馬如李曄所述。他們不敢以真面目示人,必是匆匆潛入魏州的虞北玄無疑。 “既然虞北玄走了,田敘必不敢再正面迎擊我們,作戰(zhàn)的策略也該改變一下。我這就召他們再來議事?!崩畲九d奮地掀簾離去。 李曄心中卻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他想不出有什么事,竟能讓虞北玄丟下整個戰(zhàn)局,冒著被舒王問罪的風險,離開此地。而且這件事,到底是天災還是人為?人為的話,此人的謀算恐怕還在他之上。 接著,他就收到張憲傳來的消息:郡主已知先生身份,于月前離開了都城,進入蔡州地界。 第84章 第八十三章 李曄手指一松,那紙條便如蝴蝶般輕輕飄落在地上。 虞北玄離開魏州,竟是因為她! 李曄閉了閉眼睛。她知道了自己的身份,知道了關(guān)于這場戰(zhàn)事的全部布局。大概是想償還廣陵王之前多次相幫云南王府的恩情,或者是對他隱瞞不報的失望,才離開都城,以身涉險。 這個傻丫頭! 從瑤光的畫被發(fā)現(xiàn),她就開始懷疑了。而后從他留下的那枚刻有老師名諱的印章,順藤摸瓜,猜到了一切。 李曄本想等河朔之事了結(jié),就告訴她全部實情。先前故意露出的很多破綻,也沒想去掩蓋。他的這條命,若不是老師,恐怕早就沒有了。因此老師臨終所托,他不敢不做。本來也不想讓她卷入到兇險的奪嫡之中,不想她跟著自己提心吊膽,沒想到終究是晚了一步。 他萬萬沒有想到,她竟有辦法左右虞北玄的意志。虞北玄并不是個因私廢公的人,如今河朔之勢,猶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這個時候丟下一切回去,只怕是被抓住了致命的弱點。而這個弱點,連他和廣陵王都不知道。 若虞北玄在蔡州發(fā)現(xiàn)了她,會如何……想到這里,他的手緊緊握成拳,本就消瘦的手背上青筋如虬枝盤曲。虞北玄先他出發(fā),肯定是來不及搶在前面。況且蔡州本就是虞北玄的地盤,對方占盡了天時地利,要如何才能救她? 他在帳中來回走了兩步,強迫自己如亂麻的心冷靜下來。他二十幾年的人生中,從未有一刻像現(xiàn)在這般為難和焦灼。而后他大聲叫來白虎,白虎抱拳道:“先生有何吩咐?” 李曄盡量平靜地問道:“那支襲擊蔡州的流寇之首,是何人?” “是廣陵王府長史王毅。先生可是要讓他設法退兵?”白虎問道。他們原先設置這幫流寇的目的就是為了牽制淮西節(jié)度使,聽說虞北玄已經(jīng)離開魏州,那就沒有必要再做糾纏,多添死傷了。 李曄沉思片刻,抬手道:“我寫封信,你用流星快馬傳給王毅,告訴他計劃有變,不得退兵?!?/br> 白虎愣了一下:“可,淮西節(jié)度使已經(jīng)趕回去,恐怕那支僅有幾千人的隊伍擋不住他啊。先生有何打算,不妨直接告知?!?/br> 李曄背在身后的手握緊,克制地說道:“照我的吩咐便是?!?/br> 白虎原本還想再說什么,卻看到先生的眼神中盡是寒芒,不敢再言。 * 千峰寺之所以得名,是因為山有千峰,洞窟更是數(shù)以萬計。嘉柔和兩個府兵帶著魏氏隱匿在其中一個洞窟,已經(jīng)有幾日。木景清突圍下山,造成他們已經(jīng)挾持魏氏離開的假象,所以陳海忙著去追,絲毫不知嘉柔仍在山中。 前世她陪著魏氏到千峰山時,不耐煩聽那些誦經(jīng)講道,常在山中行走,迷路過無數(shù)次。但也因此熟知這里的地形。她派人去給虞北玄送信,讓他親自來山上。等他到了,再告知魏氏的下落。 嘉柔也想到一種可能。虞北玄得到消息后,或許會先命陳海他們封山,進行搜查。她憑借對復雜地勢的熟悉,尚可與之周旋幾日??蛇@兩日,山上一直很太平。 她每日都要站在洞口觀察。如果虞北玄來了,必會在千峰寺落腳,到時她再找機會脫身。這當然會冒很大的風險,可她得確保魏氏平安,加之沒有人比她更熟悉此處,因此必須是她留下。 魏氏倒是不吵不鬧,只專注于打坐念經(jīng)。嘉柔給她什么,她便吃什么。另外兩個府兵還從未見過這么配合的人質(zhì),心中直犯嘀咕,暗道這淮西節(jié)度使的母親還真不是尋常婦人。 嘉柔卻深知魏氏的心性。她雖出身不高,但半生起伏,跟著虞北玄由一個節(jié)度使麾下的小小牙兵到如今的高位,什么大風大浪沒有見過?區(qū)區(qū)的挾制,老人家根本不會放在眼中。 魏氏原本跟在一個游方醫(yī)身邊,后來又自己苦心鉆研,是個用藥的高手。前世,她們在虞園辟了塊地專門種草藥,魏氏還教她很多關(guān)于草藥的藥性??杉稳嵊X得難,從沒用心學過。魏氏總笑著數(shù)落她懶,也沒嫌棄她,仍是不厭其煩地教,兩人相處時就像母女一樣。 可今生,她們卻變成了立場相對的敵人,真是人生如戲。 “娘子,干糧所剩不多了。我們幾時從此處撤離?”一名府兵問道。他怕魏氏知道嘉柔的身份,所以將“郡主”的稱呼都收了起來。 嘉柔沒有回答。她跟木景清說這個計劃的時候,木景清就不同意,他覺得這樣過于冒險,要她去引開常海,由他留下。可嘉柔信誓旦旦地保證,千峰山有很多條路都可以下山,她會有辦法全身而退,木景清這才勉強答應。 其實千峰寺險峻奇絕,哪有很多條路可以下山? 從進入蔡州,計劃整個布局開始,她就做好了可能被虞北玄抓住的準備。她并沒有全然的把握,可若不兵行險著,虞北玄這個人幾乎是沒有破綻的。 他在軍事方面的確是個天才,有他在河朔地區(qū),廣陵王和三鎮(zhèn)的勝負便是各五成。但如今虞北玄被她用計逼回來,廣陵王必定能順利收歸三鎮(zhèn),玉衡也能躲過一劫。 這個作為當朝太子的長子出生,本該身擁無數(shù)尊榮的郡王,一直被叔父打壓。由此開始,才真正揚眉吐氣,開啟他走上帝王之路。 所以,嘉柔只需拖住虞北玄,便可一箭三雕。報了廣陵王幾番相助之恩,報虞北玄算計南詔之仇,河朔也不會再有廣陵王和玉衡的對手。 “我倒是不要緊。”嘉柔回頭看了一眼魏氏,“你去千峰寺中找點吃的。寺中可能有牙兵盯梢,注意別暴露行蹤?!?/br> 府兵領(lǐng)命離去。 嘉柔這幾日都不太舒服,可能是蔡州的空氣比較潮濕,她總是胸悶氣短。因此回到洞窟中坐下,閉目養(yǎng)神。 魏氏睜開眼睛看她:“小娘子,你的臉色不太好。老身略通醫(yī)術(shù),需不需要老身給你看看?” 嘉柔也睜開眼睛,對魏氏輕輕笑道:“不勞夫人費心。我挾持了您,您怎么反而還要幫我?” 洞窟中光線昏暗,全靠照進洞口的那點日光。魏氏道:“你不是壞人。那日禪房里用的迷藥分量很輕,對人不會有害。而且你都未曾綁縛過老身,三餐也沒克扣,哪有如此善待人質(zhì)的?恐怕你也是身不由己吧。不過有一點,你如何知道要用老身威脅他?” 虞北玄孝順的事只有身邊最親近的人才知道。為了防止別人打魏氏的主意,外面甚至有許多傳言,說他對魏氏并不好。魏氏也沒有跟虞北玄一起住在淮西節(jié)度使的府邸,而是獨自住在虞園,母子倆看起來是不合的。 “我與淮西節(jié)度使是故人?!奔稳彷p輕地說道。 魏氏抓著佛珠的手忽然一頓,看著嘉柔的目光變深了。去年虞北玄出了一趟遠門,回來之后竟然遣散了府中所有的女眷。魏氏曾問過原因,虞北玄只答說,心里容不下別人了。后來將長平郡主娶回蔡州,也不見他們夫妻成雙出入。 可見他心里的,另有其人。 不知為何,魏氏竟然覺得眼前的小娘子十分面善,甚至生出一些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猜想。莫非是大郎始亂終棄,所以人家報復來了?若如此,是大郎先對不起人家,她更是無法怪責。 稍后,府兵從千峰寺偷了些齋菜回來。他自從軍,還沒干過這種偷雞摸狗的事,臉頰微紅:“屬下,屬下無能,就只找到這些?!?/br> 嘉柔拍了拍他的肩膀,讓他把東西都拿去給魏氏。府兵怔怔道:“您不吃一些嗎?這些天,您都沒吃什么東西。這些齋菜很清淡的?!?/br> “不了,我沒有胃口?!奔稳釗u頭說道。她這些天只吃些烤餅果腹,別的一律吃不下。府兵曾好心給她一塊熏rou,想給她增加些營養(yǎng),怎料她聞那個味道全都吐了出來。 府兵沒辦法,只好把偷回來的東西全都拿給魏氏。 嘉柔撿了根木枝,在地上畫著地形圖,另一個出去探消息的府兵遲遲沒有歸來。她抬頭看著西斜的太陽,忽然一個人影出現(xiàn)在她的視野里。她震驚得站起來,連連后退,一直退進洞窟里。 那高大的身軀一下子擋住了洞口所有的光線,從齒縫間擠出幾個字:“木嘉柔,你好大的膽子!竟敢對我母親下手?!” 他已經(jīng)怒到了極點,連聲音都裹挾著雷霆般的氣勢,像要把她生吞活剝了一樣。 嘉柔沒在信中提過自己半個字,更沒說身在哪個洞窟。可他來得這樣快,來得毫無征兆!這人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所有的計劃都被打亂,只余心驚。 縱然了解他,跟他斗,她還是太嫩了點! “郡主!”原本坐在洞窟里的府兵一躍而起,沖到嘉柔的身邊,想要保護她,卻被虞北玄一下按住肩膀,直接扔出了洞口。外面似乎是他帶來的牙兵,立刻把人制住了。 嘉柔低頭,自嘲地笑了笑。這個人果然連一點機會都不會留給她。 虞北玄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走到魏氏的面前跪下來:“阿娘,孩兒叫您受苦了?!?/br> 魏氏擺了擺手,將他扶起來,問道:“大郎,這個娘子是……?” 還沒等虞北玄回答,魏氏看到嘉柔竟拔出腰上的短刀,驚到:“你要干什么!” 虞北玄猛地回頭,見她的動作,頃刻飛身過去,一把擊掉了她手中的短刀。他擒著她的手,將她提到面前:“我還沒找你算賬,你竟敢自尋短見?” 嘉柔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更不想落在他的手中,只能激怒他。 “要殺要剮,悉聽尊便?!?/br> “你就這么恨我?恨到連自己的命都不要了?若是旁人敢挾持我的母親,此刻已經(jīng)身首異處了!”虞北玄厲聲說道,“在南詔時,我跟你說過母親的事,此外未對第二人提起。你將我對你的信任,變成刺我的刀,你很好。” 魏氏在旁聽著他們兩人對話,隱約察覺了一些苗頭。 “那又如何?你為了南詔的鹽鐵,處心積慮地接近我,騙我。而后又伙同徐進端,要謀我南詔。我不過是以牙還牙罷了!”嘉柔咬牙切齒地說道,“以淮西節(jié)度使的手段,肯留我個全尸,已是客氣?!?/br> “你當真以為我不敢殺你?”虞北玄轉(zhuǎn)手掐住她的喉嚨,將她按在了石壁上。 “大郎!”魏氏叫了一聲,明明眼神里都是在乎,何苦要口是心非。 嘉柔閉著眼睛,臉色像雪花一樣白,繼而慢慢漲紅??墒且е?,不肯求饒。 虞北玄是真想掐死她的。收到消息的時候,他就知道是她。因為除了她,沒人有這個膽子敢闖入他的轄地,避過他的耳目,也沒有人知道他有多看重母親。他顧念母親的安危,心中也想再次見到她。 可這個該死的女人,一見面就一直在激怒他。就這么想死嗎?不顧性命地幫著廣陵王將他逼回來,仗著他不敢殺她! 眼下見到她如紙片般單薄的模樣,他終究于心不忍,手上漸漸松了力道。 嘉柔沿著石壁滑落在地,繼而倒了下去。 虞北玄負手,冷冷道:“你又想耍什么花招?袖中,或是腰中還藏著匕首要伺機挾持我,而后脫身?你以為我會上你的當。” 魏氏走到他身邊,抓著他的手臂:“大郎,這位小娘子不是裝的。這幾日她幾乎無法進食,眼下怕是真的昏過去了?!?/br> 虞北玄聞言一驚,立刻單膝跪地,將嘉柔抱起在懷中,捧著她的臉頰:“柔兒?柔兒!阿娘,您快給她看看!” 魏氏蹲下來,摸著嘉柔的手腕,驚愕道:“這是……”微弱的滑脈?! “到底怎么了?”虞北玄追問道。 魏氏嚴肅地說:“先將她帶回去,我需確認之后,才能告知你?!?/br> 虞北玄二話不說,將身上的外袍脫下來,裹住嘉柔,又把她抱在懷中,帶著魏氏走出洞窟。常山正押著那名府兵,看到使君神色著急地從洞窟里出來,懷中還抱著一個人,十分驚訝。 那府兵脫口叫到:“郡主!” 常山一驚,隨即按住他:“老實點,別亂動!” 虞北玄讓常山扶著魏氏,自己抱著嘉柔,一路匆忙下山,坐上了馬車?;爻搪飞?,魏氏重新給嘉柔檢查了一遍,竟然還用銀針插入她的頭發(fā)和幾個xue道,然后神色凝重地說:“這位娘子到底是什么來頭,你跟她又是什么關(guān)系?” 虞北玄問道:“阿娘,這很重要嗎?” “你必須告訴我,我才知道要不要救她?!?/br> 虞北玄便把跟嘉柔的往事,全都告訴了魏氏。魏氏邊聽邊搖頭,終于知道他鐘情于何人,卻是這樣的結(jié)果,嘆息道:“兒啊,縱然你動了真心,可你一開始就是算計,也難怪她恨你入骨。你可知,她如今有了身子?” 虞北玄一震,抱著嘉柔的手驀然收緊。她竟然有了李曄的孩子!他們成親才幾個月!心頭一時涌上憤怒,嫉妒乃至狠厲。這個孩子會變成她跟李曄之間割舍不斷的牽連,留下的話,他可能永遠無法得到她了。 這女人固然可恨,卻也是這么多年,唯一能照到他心里的月光。雖然他們相處的時間很短暫,可她的熱情,她的天真還有她對他純粹的喜歡和欣賞,都是他無法放手的原因。 盡管后來數(shù)次相對,都是不歡而散。可她到底沒有對母親下重手,難道不是顧念了往昔的情分? 魏氏繼續(xù)說道:“但這胎十分兇險。剛才我發(fā)覺有些不對,探她的頭發(fā),以及她身上,發(fā)現(xiàn)她長期生活在混有微量毒.藥的環(huán)境里,這些東西已經(jīng)滲透進她的身體,無色無味,不宜察覺。這一胎能保住,也是因為陡然離開了那個環(huán)境,可身上殘留的毒,仍對胎兒和母體產(chǎn)生了影響。但我還不知道是什么毒?!?/br> “阿娘的意思,李家有人要害她?”虞北玄皺眉問道。雖然她嫁給了李曄,他還是不能允許任何人傷害她。 “這我便不知了。正如你用在長平身上的……或許只是不想她有孕的手段。”魏氏言道。當初,魏氏得知虞北玄竟然命人在長平所用的貼身之物中下麝香和紅花時,非常震驚,還將虞北玄叫來大罵了一頓。 可虞北玄解釋了將來兩人的立場,若有孩子橫在中間,對孩子亦是莫大的傷害。他從小便被生父拋棄,與母親分離,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再經(jīng)歷一次那樣的痛苦。 而且,他一點都不愛長平,更不想與自己不愛的女人生孩子。 “阿娘,若不要這個孩子,對她的身體,可會有影響?”虞北玄放嘉柔平躺在一側(cè),為她蓋上外裳,沉聲問道。 魏氏手中轉(zhuǎn)著佛珠,慢慢地說:“大郎,你沒有權(quán)利替一個女人決定她腹中孩子的去留。骨rou連心,那個母親能承受喪子之痛?這孩子雖未降世,仍是一條生命,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不許你這么做。她既嫁做人婦,你又何必再執(zhí)著?待我治好她,你就將她放了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