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節(jié)
這個女人看似柔弱纖細,但她的籌謀和冷靜卻不亞于任何一個男子。尋常女子面對這樣的局面,恐怕早就嚇得六神無主了。她卻很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若沒有這份異于常人的心性,也不可能坐鎮(zhèn)東宮這么多年。 “我要你做的事,可能會有些冒險。你能答應我,不告訴任何人么?必須用你恩師的名義發(fā)誓。”徐氏的聲音很輕,隨風送到李曄的耳中,卻字字都重于千鈞。 * 嘉柔從馥園回到李家,恰好遇到孫從舟前來拜訪李曄。 孫從舟的傷已經(jīng)好全了,舒王那邊也沒有再為難他。他跟嘉柔討了茶水喝,徑自坐下來說道:“我收到靈芫的信,她說為王妃拔毒進行得很順利。用不了多久,王妃身上的毒就會除干凈了,你不用擔心。” 嘉柔朝孫從舟重重一拜,由衷地說道:“這回,真是多虧孫先生兄妹鼎力相助了。大恩不知如何回報?!?/br> 孫從舟撇了撇嘴:“你不用這么客氣,嚴格來說,我也欠了你一條命,應該的。” 嘉柔疑惑地望著他,孫從舟卻輕咳了兩聲,不欲多說。他本不是婆婆mama的人,但好壞都會記在心中。當初崔時照救他的時候,就說過是受嘉柔和李曄所托。 孫從舟不是傻子,那時姓崔的為了嘉柔把他弄到長安來,冒險相救,當然也是為了嘉柔。 兩個人正閑聊著,忽然聞到一陣rou的香氣。孫從舟鼻子靈,說道:“哈哈,炙羊rou!還是東市的那一家?!?/br> 他話音剛落,云松便提著炙羊rou進來了:“孫先生果然厲害,隔著這么老遠都聞到了?!?/br> 孫從舟得意地揚了揚嘴角,要說吃,可沒人比他更靈了。他也不客氣,徑自拆了那小竹籃,拎了一塊rou丟進嘴里。不忘夸獎兩句:“香,真是香!應該是新鮮出爐的,我養(yǎng)了這些時候,可很久沒口福了?!?/br> 云松無奈地對嘉柔說:“回來路上,郎君去東市買了這個,然后被一名宮女叫走了?!?/br> 嘉柔聽了,卻警覺起來:“什么宮女?是誰的人?” 云松不知她為何這么緊張,摸了摸后腦說道:“一個穿著胡服的女子,看氣質(zhì)挺像是宮中的人。不過郎君說沒事,要我先回來?!?/br> 沒事?怎么會沒事!嘉柔在馥園見過舒王妃以后,才知道徐氏有多深的心機。她要是算計李曄,恐怕李曄自己都不知道。沒準把他賣了,還幫著數(shù)錢。 “我要去找他。云松,你再去叫幾個護院?!奔稳嵯麻酱┬?。孫從舟扯住她的袖子,嘴里還嚼著rou:“哎,你這么緊張做什么?光天化日,又是在鬧市,還有人看著,師兄不會有事的。而且,現(xiàn)在誰敢害他?不要腦袋了么?!?/br> 孫從舟說得振振有詞,可嘉柔覺得,那是因為他不知道徐氏是個怎樣的人。 孫從舟見她還不放心,揮了揮手,讓云松先出去,然后才說道:“你覺得叫走師兄的人是誰?廣陵王之母?你怕她對付師兄?” “你,你怎么知道?”嘉柔瞪大眼睛。 孫從舟舔了舔手指,慢悠悠地說:“我們在山中的時候,老師曾經(jīng)說過,他這人生平?jīng)]什么大的毛病,唯獨有些風流,到處留情。曾經(jīng)有個女子,已經(jīng)嫁人,老師卻與她有了肌膚之親。后來她產(chǎn)下一女,卻不愿意告訴老師。老師將自己的一枚印章交給她們,允她們有事可以動用他留下的勢力。所以我們一早就知道,老師還有個女兒?!?/br> 嘉柔已經(jīng)被這接二連三的沖擊,弄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的意思是,徐良媛是白石山人的女兒?你們是什么時候知道的?” “不久之前。那個張憲莫名其妙地在調(diào)查延光舊案,師兄早就覺得奇怪了,不可能不查。所以除非他是自愿的,否則那個徐良媛傷不到他的?!睂O從舟還算有良心,給嘉柔留了幾塊rou。 嘉柔卻沒有心情吃。李曄既然調(diào)查了徐氏,除了知道她是白石山人的女兒,也應該知道她這些年的籌謀。按理來說,徐氏應該是暗算不到他的。 可為何,前世還是那樣一個結果?她實在想不明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這天晚上,李絳把全家人集中在一起用晚膳。席間,他神情凝重地說道:“關于二郎的處置結果,已經(jīng)出來了。判流放千里,過兩日就要送出長安。這幾日,家里收拾些東西給他,我托人送進刑部大牢。” 在座眾人的表情各異。鄭氏對李暄和李昶兩兄弟本就生疏,只是臉上不得不裝出難過的表情,心中卻是歡喜的。如今在這個家里,倒是她那個不受寵的兒子越發(fā)被看中了。這么下去,她母憑子貴,翻身是早晚的事。 李暄倒是真的傷心,覺得味同嚼蠟。這幾日他多番求告,但都求告無門。莫說李家現(xiàn)在這樣的情況,朝堂上愿意幫他們的人本來就少。就算是從前,李昶所犯的是重罪,又明顯是被上面的人推出來頂罪的,根本沒有人愿意蹚這趟渾水。能保得一條命,已經(jīng)算是好的結果了。 只不過前途盡毀,怕是以后也不容易見到了。 王慧蘭不敢多言,只是一直叮囑李心魚多吃菜。李心魚被冷漠對待了多年,還不太適應王慧蘭對她這么好,神情有些別扭,但還是乖乖地把王慧蘭夾給她的菜都吃了。 嘉柔并不關心李昶的結果,只偷偷觀察身旁李曄的神情,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傍晚他回來之后,跟孫從舟去偏廳聊了許久。孫從舟走后,她問他跟徐氏都聊了什么,他也沒正面回答,只說晚上有話跟她說。她只想這頓飯早點結束,看看他到底要說什么。 等用完晚膳,婢女和仆婦們端來漱口的水和唾盂,各自到主人面前。鄭氏漱口之后,用茶水潤了潤喉嚨。如今雖說李絳被停官,但李家的家底還是在那兒,暫時不會影響到上上下下的吃穿用度??蓵r日久了,就不好說了。 她忍不住對李絳說道:“最近,刑部和大理寺的人幾乎日日來家里問東問西,也每個安寧。您的事情,什么時候會有個結果?” 她問得小心翼翼的,李絳看了她一眼,說道:“這就要問宮里的意思了。你若嫌家里不清凈,大可以學二娘,回娘家躲幾日?!?/br> 鄭氏被他一噎,小聲道:“妾身說錯話了。原只是想問問,并沒有那個意思。”這個時候,她若回娘家,豈非表明了跟李家不是一條心?李絳還不把她嫌棄到骨子里。那個郭敏也就罷了,她是被家里叫回去的,想來衛(wèi)國公如今也不屑得攀他們家這門親。 李曄起身道:“父親,我有話要跟你說?!?/br> 李絳擦了擦嘴,從容地站起來:“隨我到書房去說吧?!?/br> 在旁的李暄看著他們父子倆一同離席,皺起眉頭。往常父親若有事,都是跟他還有二弟商議,不知道從何時開始,李曄開始在這個家里占著越來越重要的地位了。其實外面還有些風言風語,說李曄并不是李家的嫡子,而是父親從外面抱回來的。 若真是個野孩子,父親為何還越發(fā)器重他? 李暄越想越不是滋味,也起身離席,向李絳的書房走去。他倒要聽聽看他們到底在說什么。 進了書房,李絳和李曄分別坐下來。李曄開門見山地說道:“父親覺得,大理寺和刑部調(diào)查的結果,會是什么?” 這么多日懸而未決,其實大家心里都有數(shù)。 李絳沉吟了一下說道:“保得原本的官職大體是不可能的,也許是外放到地方,做個知州或者節(jié)度使吧?!?/br> “那父親為何還在等待?”李曄問道。 李絳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的意思,先是不解地看著他,而后回過神來:“你的意思是要我親自向圣人提出降職?不行。這不就等于承認了我與火襖教勾結,做了對不起江山社稷的事情?” 文官這輩子,最注重的就是清譽。哪怕停職罷官,也好過被史書記上一筆,被后世口誅筆伐。這是李絳堅守了多年的東西,輕易無法動搖。 李曄當然明白這些,他語重心長地說道:“父親也看見了二兄的下場,您沒有保二兄,也沒有因二兄而投靠舒王,說明您知道一人與全族相比,根本微不足道。那么現(xiàn)在,同樣的選擇擺在您前面。若是您自請離開長安,總會有東山再起的機會。而如果留在長安,他們現(xiàn)在根本顧不上您。等到換了新君,一朝天子一朝臣,無論誰當皇帝,都沒有當今天子跟您的情分了?!?/br> 這些日子,長安城表面平靜,但又處處透露著不同尋常,李絳已經(jīng)嗅到了危險的氣息,可他仍然心存僥幸。人有時候就是會逃避現(xiàn)實,除非有人捅破了那層蒙在心上的窗戶紙,否則一直都會用不同的理由來說服自己。 他看向窗外,沉默不語,神情卻十分嚴峻。 “父親應該知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的道理。您做宰相這幾年,趙郡李氏的勢力已經(jīng)達到了頂峰,其后勢必是要走下坡路的。您若在這個時候急流勇退,尚可保得一絲喘息的機會,否則若是被卷入皇位的斗爭中,輕則是削官為民,重則全家性命不保。孰輕孰重,您可要思量好了?!崩顣蠂烂C地說道。 這二十多年來,他一直以李家之子的身份活著。臨了,他也想再為李家出一份力。所以這些話,他說得毫不客氣,卻字字切中了要害。 本來換了新帝,肯定會大力扶植自己的勢力。李絳一直保持中立,就算沒有今次火襖教的事情,也不大可能再繼續(xù)做宰相了。若是舒王,還有可能挾私報復,到時候別說做官,身家性命都未必能保全。在這種情況下,所謂的清譽,又有多重要? “四弟,你是什么意思!”李暄忽然推門而入,大聲說道,“你以為我們都是貪生怕死之輩嗎?父親,我愿意為了李家的榮耀,拼上性命?!?/br> 李絳抬眸喝道:“誰讓你進來的?你越發(fā)出息了,竟做偷聽墻角之事?這就是我這么多年教你的東西?” 李暄卻不服氣,說道:“您這些年教我們,要用盡一切辦法,去維護家族的榮耀??墒侨缃瘢牡軈s在勸說您主動放棄這些權位,離開長安。那跟喪家之犬有什么分別,您真的甘心嗎?” 他并非只是跟李曄爭一時之氣,而是他從小所受的教育,便是為家族而生,為家族而努力。所以他跟李昶,縱然可能用的方法不對,也一直堅守這個初衷??涩F(xiàn)在有人要他們主動放棄這些,他覺得難以理解。更難理解的是,教導他們這些的父親,竟然沒有呵斥李曄,反而像是有些默認了。 他想不通,才從門外沖了進來。 李絳卻知道今時不同往日了。李曄跟他說這些,必是有什么大事將要發(fā)生。他在朝堂沉浮多年,不會連這點敏銳都沒有。李曄正是想要保李家,保這最后的一點尊嚴和榮耀。他看到的,想到的,比他們都遠。 “四郎,你先回去吧,為父會好好想想的?!崩罱{鄭重地對李曄說道。 李曄依言退出去,聽到身后李暄不可思議地叫了一聲:“父親!” “大郎,你坐下吧,我們父子倆許久沒有好好談談了?!崩罱{心平氣和地說道。 …… 外頭月色正濃,濃黑的天幕上沒有一顆星星,反而顯得月亮愈發(fā)明亮,甚至不用打燈籠,也能看清腳下的路。李曄了卻了一樁心事,卻有個更難說服的人,在等著他。 他回到房中,看見嘉柔正趴在他的書案上畫什么東西,手邊點著四盞燭燈,照得屋里比平時亮堂許多。窗戶開著,外面不知名的花香悠悠地飄進來。這滿室的馨香燈火,倒讓他心里輕松了許多。 哪怕面對的是千仞峭壁,也不覺得難了。 他對侍立在旁的玉壺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側頭示意她先出去,然后自己走到嘉柔的身后坐下來。嘉柔在畫的大概是花,但畫工實在是差強人意,看不出來是什么花。 嘉柔畫得太過投入,也沒注意到李曄來了,還以為玉壺仍站在自己身側,拿開筆微微審視了一下,說道:“玉壺,你說我這畫,畫得像嗎?要不然還是等郎君回來,讓他畫吧?” “你要畫什么?”李曄忽然在她身后開口問道。 嘉柔嚇了一跳,轉頭看他,下意識地伸手臂擋著畫紙:“你什么時候進來的?怎么也不出聲?!?/br> 李曄好笑道:“別擋了,都已經(jīng)看見了。只不過實在看不出來畫的是什么?!?/br> 嘉柔嘆了口氣,把手臂拿開,端詳自己畫的一團東西,的確沒什么模樣。 “我想著天氣熱了,自己畫個扇面,再繡上去。我覺得蓮花清涼白凈,倒是應景,而且……”而且蓮花總能讓她想到李曄,這樣就等于把他隨身帶著了。 當然這點小心思,嘉柔是不會說出來的。 李曄意味深長地笑了笑,伸手將嘉柔放在一旁的白絹團扇拿過來,略略想了想構圖,便提筆蘸墨畫了起來。嘉柔坐在旁邊托腮看著他,男人的神情十分專注,橘黃的暖光投在那玉白的肌膚上,多了幾分煙火氣,眼中仿佛盛著星辰。 只見三兩筆之間,一朵蓮花便出了水面,似有迎風搖曳之姿。其下蓮葉幾片,還有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派初夏的景象。 李曄畫好之后,等墨跡干了,才將扇面交還給嘉柔:“好了,你看看可還成?!?/br> 嘉柔把扇子接過來,落筆細膩,筆鋒工整,很難相信是這么短時間內(nèi)畫好的。像他們這些世家大族的子弟,從小就接受琴棋書畫的教育,這些東西自然是不在話下的。 “豈止是還成,你太謙虛了。明日我就叫玉壺繡,繡好了夏日便可以用上了。”嘉柔有些得意洋洋地說,比她自己畫出來還高興。她這個人比較樂天安命,自己不如人的地方,從來不怎么強求。 李曄伸手將她拉進懷里,抱著她問道:“怎么不是你自己繡?騙我畫了畫,卻要拿去給別人繡。那我便要收回了?” 嘉柔一把將扇子抱在懷里,生怕他奪去一樣,說道:“我繡就我繡,你給我的就是我的,不許再拿回去?!彼{(diào)整了姿勢,抬頭問他,“你不是說有話要跟我說么,到底是什么?” 李曄抬手摸著她的頭發(fā),她精致的眉眼被燭光照得清清楚楚。他也是想了許久,才做出這樣的決定,可看著她的目光,卻忽然心生怯意,只看著她發(fā)髻上的珠釵說道:“昭昭,你許久沒有回家了,要不要回南詔去住一段時間?等你繡好了這扇面,我再去接你回來?!?/br> 嘉柔立刻從他懷里出來,帶著幾分探究的目光看他:“是不是發(fā)生了什么事,你又想把我送走?”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李曄看著嘉柔,不解問道:“什么叫又?” 嘉柔想起上次張憲說他去河朔,連后路都幫她想好了,就氣不打一處來:“上回你交代了什么東西給張憲?你總覺得是為我好,可有設身處地為我想過?若是你在我的處境,會喜歡你這樣做嗎?” 李曄坦誠地搖了搖頭:“不喜歡??晌?,沒交什么東西給張憲啊?!?/br> “他說你連退路都幫我想好了,難道不是放妻書之類的,讓我回南詔去,繼續(xù)嫁人嗎?” 李曄聽了失笑:“娘子完全想錯了。并不是放妻書,而是怕你呆在長安城的日子無聊,到周邊游玩的安排罷了?!?/br> 嘉柔不相信:“真的?你沒騙我?”可是當時張憲的口氣,明明支支吾吾的,說得很嚴重一樣。 “自然沒有。河朔一戰(zhàn)勝負本就是五五分,我何至于回不來,需要寫放妻書?那你也太小看我這個廣陵王身邊的第一謀士了。”李曄點了點她的鼻子說道。他當時準備給張憲的,的確不是什么放妻書,而是他擔心都城中有變化,安排張憲他們送嘉柔回南詔的錦囊罷了。 南詔原本也不安全,可已今非昔比。他一直有收到關于南詔兵制改革的消息,眼下就算吐蕃大軍壓陣,也是足夠抵擋一陣了。而且木誠節(jié)與周圍的節(jié)度使重新修好關系,以利相交。不算是孤立無援。 若是都城中有變故,反而南詔山高路遠,影響不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