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節(jié)
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中,林夕恍惚間似乎看見了很多延展開來的線條。這些雪白的線條在一片漆黑的空間中組成了各式各樣的圖案,盤根錯節(jié)地虬結(jié)在一起,最終形成了一個個皮影戲般的畫面場景。影子一樣的小人在動,從上空垂落下來的線條拉鋸著他們的關(guān)節(jié)四肢,cao控著他們做出僵滯而又機(jī)械的動作。林夕看見了兩個重疊在一起的偶人的影子,一男一女,四周的黑影像是擇人而噬的饕餮,虎視眈眈地凝視著退無可退的兩個偶人,隨時要將兩人吞噬殆盡。 女偶人猛地推開了男偶人,和其中一頭野獸揪斗在了一起,男偶人撒腿就跑,一頭野獸立刻追了上去。 女偶人擊傷了野獸,朝著一個和男偶人相反的方向跑去,兩頭野獸立刻跟在她身后,窮追不舍,窮兇惡極。 男偶人殺死了追在他身后的野獸,重新回到了原點(diǎn),他找到了兩只野獸的幼崽,殺死,用刀指著那頭已經(jīng)重傷的野獸,野獸想逃,最終傷重而死。 男偶人朝著女偶人離開的方向追了過去,兩頭受傷的野獸倒在地上,女偶人卻不見了。 男偶人殺死了最后的兩只野獸,手里拿著一個小小的,針管一樣的東西,回到了他殺死的第一頭野獸的身邊。 影子上漏出了些許斑駁的碎光,隨著男偶人殺死一只又一只野獸,他身上開了一朵又一朵的花。 他找不到女偶人,于是安靜地站在原地,站在滿是野獸尸體的土壤上,四肢舒展,雙臂高舉,化作了一棵吸食血rou而開花的樹。 林夕猛然驚醒。 …… 薛素馨、林夕、林清妍…… 林夕神情恍惚地靠在枕頭上,意識終究是徹底地模糊了起來,隨之而來的就是鋪天蓋的惶恐和不安,心如蒲柳,了無憑依。 她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打電話給葉青,卻又死死地忍住了沖動,用被子將自己裹了起來,一個人在床上瑟瑟發(fā)抖。 林夕有些恍惚地想,我到底是誰? 人的性格是會隨著時間和閱歷的增長而逐漸改變的,這種改變甚至?xí)绊懸粋€人的口味、三觀以及愛好。就像孩童時期喜歡喝刺激性的碳酸飲料,長大后喜歡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品一杯香醇的咖啡,中年時期追隨風(fēng)雅四處尋找符合身份的好茶好水,老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愛上了礦泉水的清淡無味。 記憶是一個人的根,沒有記憶就會缺失掉人格塑成的地基,就像是只剩下本能與感性的野獸,不安而絕望地掙扎于囚籠。 林夕感到了惶恐,因?yàn)樗l(fā)現(xiàn),自己居然體會到了薛素馨面對這個污濁人世時的絕望與眷戀。 骯臟的、腐爛的、無藥可救的,卻偏偏有一絲希望的微光在無盡黑暗的地底深淵中亮起;人性是惡的,是爛如淤泥的,卻偏生有那么一絲半點(diǎn)美好的善令人留戀;失望的、絕望的、想要撒手離開的,卻在泥沼一樣的臟污中開出一朵素色的梨花,留住了漠然的步伐。 愿不愿意為那絲微光、那殘存的善、那素色的梨花付出生命的代價呢? 選擇活著,就是要看著這些自己鐘愛的事物死亡,獨(dú)自一人面對這個再無光明的永夜;選擇死,就是閉上雙眼,幻想一個或許會到來的破曉天光。 何其可悲? 林清妍的身體,林夕的意識,薛素馨的感情。 我……到底是誰? …… “你收手吧?!?/br> 葉青合上手里的檔案,對著手機(jī)那頭的人說道:“我已經(jīng)知道你殺人的緣由了,你想做到什么地步,我沒有興趣,但是她會放不下。” 手機(jī)里傳來平和的呼吸聲,那端的人,許久沒有說話。 “你知道‘側(cè)寫’嗎?”葉青靠在椅背上,俊逸的眉眼沉靜如水中冷月,清而寒涼,“根據(jù)當(dāng)?shù)氐沫h(huán)境信息、地域所在、犯罪者的生存環(huán)境、受教育程度、家庭成員、生理與心理的健康程度進(jìn)行換位思考,從而推測出犯罪者的詳細(xì)信息以及作案動機(jī),這叫做‘犯罪側(cè)寫’。我知道你心有不甘,也知道你想做到什么程度,但是你要知道過猶不及的道理,極端就等同于毀滅,你以為做到那種地步,你就能挽回什么嗎?” “別忘了,你的命,不是屬于你的。是薛素馨換來的。” “她的心臟在你的胸腔里跳動,你明知道她想要的不是復(fù)仇,而是讓你好好活著。” 語畢,仿佛耐心告罄了一般,葉青結(jié)束了談話。 “你如果再將這些事蔓延到她的生活里,別怪我砍掉你的爪牙?!?/br> 掛掉了電話,葉青看著手里的檔案,隨手丟在了桌子上。 隔著落地窗,看著夕陽西下,天邊漸逝的天光與蔓延而上的夜色,葉青神色不動,眸光微深,任由最后一抹晚霞落在他的臉上。 沉淪黑暗之際的最后一縷光,帶著花開荼蘼般凄艷的紅,將他如玉般冷硬的俊顏照出了薄紅,暈染而開的霞色帶走了那一份不近人情的冷,化作細(xì)不可查的溫柔,仿佛情意脈脈。無堅不摧宛如壁障一般的冷肅之下流露出些許的疲憊,卻被藏得很深,也藏得很好。 “一定要這樣嗎?” 仿佛在自我質(zhì)疑一般,葉青低聲問出自己內(nèi)心深藏的不甘。 第一百五十七章 抑郁障礙(17) 林夕走到了街道上,尋了一個電話亭,撥通了李在榮的電話。 手機(jī)響了幾下之后被人接起,林夕深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李老師,您好。” “我是嘉里高校的學(xué)生,具體名字不方便告知?!睉n心李在榮會突然掛掉電話,林夕加快了語速,低聲道,“我想問您關(guān)于薛素馨當(dāng)年的死因,您不要急著掛電話!我只是想知道當(dāng)年薛素馨的死到底牽扯了多少人進(jìn)去?您要知道,嘉里高校已經(jīng)死了很多人了,有人在為薛素馨報仇,或者說泄憤。兇手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找到,他可能會一直一直殺下去。而這個人很可能是薛素馨當(dāng)年拼盡一切都想保護(hù)的人,您也……” “不想再當(dāng)一次沉默的幫兇吧?” 電話那頭的呼吸逐漸急促,林夕抿唇握緊聽筒,語調(diào)卻依舊沉靜平穩(wěn)。 “您其實(shí)不必感到愧疚,當(dāng)年的事,是薛素馨自愿的。她在孤兒院長大,看護(hù)著一個身患先天性重疾的孩子,為了得到一大筆錢……她才做出那樣的事。校園暴力或許是讓她走向極端的一個誘因,但是也并不是全部,但是您忍心讓她用生命護(hù)持著的孩子再次走向這個毀滅的終局嗎?” 林夕刻意說得模棱兩可,就是為了留下足夠的空白供人想象。她似乎天生就有捕捉他人情感裂隙的能力,能在照面的第一時間之內(nèi)就窺探出人心的漏洞,進(jìn)而以言語為鋒破開裂口。因?yàn)閮?nèi)心信念堅定,她的言語便帶上了極為強(qiáng)勁的煽動力和蠱惑性,很少有人能在她的話語之下還不心生動搖。 至少李在榮不能。 或許是過了一瞬,或許是過了很久,電話聽筒的那頭傳來了蒼老嘶啞的嗓音,低沉得像是破碎的鑼鼓奏出的樂鳴:“孩子,我不知道你是誰,也不知道你的目的是什么。但是聽老師一句勸,不要再查下去了,不要再追究下去了,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 “如果知道一部分真相能讓你放棄刨根究底,我可以告訴你?!?/br> “素馨當(dāng)年,是自己找上了黑道上的渠道,簽下了一筆天價的買賣?!?/br> “你聽說過——器官買賣嗎?” …… 林夕感覺有些冷,她裹緊了衣服,站在蕭瑟的寒風(fēng)中,神情微微茫然了起來。 ——“當(dāng)你以身涉險的時候,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葉青平靜卻仿佛壓抑著黯然的低斥言猶在耳,林夕像一個彷徨無依的孩童一般蹲在街道口,向來面無表情的臉上都染上了濃重的無措。 她從口袋中掏出了手機(jī)攥在手里,幾次三番調(diào)出葉青的聯(lián)系方式,卻遲遲下不定決心摁下通話的按鈕。林夕想,她想做的事情十死無生,那是走在鋼絲之上的亡命之路,鋼絲之下盡是刀山火海。即便葉青愛她,她真的有必要將葉青也拖下渾水嗎? 林夕的猶豫很快就被來電提示的鈴響打斷了。 看著手機(jī)屏幕上顯示出來的陌生電話號碼,林夕摁下了接聽,一陣寒風(fēng)拂過臉頰,讓她不禁打了個哆嗦,連問候都染上了顫意:“喂?哪位?” 電話那頭沉默了半晌,一個輕柔帶笑的聲音響起,夾雜著綿遠(yuǎn)的溫柔與寵溺:“這么晚了,你怎么還在外面?葉青沒有跟在你身邊嗎?” 過于親昵熟稔的語氣讓林夕狠狠地愣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想起這個聲音的主人是誰:“柳東旭?” 柳東旭輕嗯了一聲,他話語里的笑意淡去,語調(diào)卻還是溫和得不像話:“你和葉青,去找了郭敏熙?” 林夕握著手機(jī)的手驟然收緊,她神色冷凝,懷疑像是被煮開的沸水一般咕嘟嘟地翻涌而起。其實(shí)從那天晚上發(fā)生的血案開始,她就一直在懷疑柳東旭,因?yàn)樗霈F(xiàn)的時機(jī)太巧,錯開的失蹤時間和作案順序相吻合,但是因?yàn)榱鴸|旭過于坦然的態(tài)度以及瘦削的身形,她才勉強(qiáng)壓住了自己的疑心。 但是此情此地,林夕淬不及防地想起了自己不久前做的夢,握著手機(jī)的五指用力得關(guān)節(jié)發(fā)緊。 “你想要知道什么,直接問我吧?!背龊跻饬系模鴸|旭語氣淡淡地說出了這一番幾乎可以說是認(rèn)罪的話,“不管是兇殺案,還是薛素馨?!?/br> 林夕下顎微微一收,臉部的線條驟然繃緊。 死寂一樣的沉默過后,林夕走到一處臺階上坐下,就著秋葉的冷風(fēng),問起了那一段黑暗的往事:“你就是薛素馨拼了命也要護(hù)住的那個孩子?” 電話那頭的人輕輕地笑了,他聲線清澈溫柔,如潺潺小溪般純澈,仿佛在詠誦著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我尚未被領(lǐng)養(yǎng)之前名為韓日中,日出東方,所以改名作柳東旭。曾經(jīng)患有十分嚴(yán)重的先天性心臟病,做過搭橋手術(shù),最后還是在不得已的情況之下更換了心臟,這才茍活至今。我和素馨在孤兒院里長大,雖然沒有血緣關(guān)系,但我們一直以姐弟相稱。后來我被柳家的老爺子收養(yǎng),他家財萬貫卻無子無女,他收養(yǎng)我的唯一條件,就是讓我給他養(yǎng)老送終?!?/br> 柳東旭說的情報,跟葉青與林夕的推斷完全吻合,林夕聽在耳中,不可避免地感到了沉重。 “你為什么要?dú)⑷??你明明知道,薛素馨是自殺的?!?/br> 面對這個過于犀利的問題,柳東旭沉默了片刻,半晌,他低啞的嗓音響起,卻是笑意全無:“我想,你可能對嘉里高校的存在有些認(rèn)知不足?!?/br> “嘉里高校身為知名學(xué)府,私營產(chǎn)業(yè),投資耗費(fèi)極大,背后的后臺深不可測,你看之前有學(xué)生自殺的消息都被壓下去的事情就可以窺得冰山一角,我就不多說了。我想說你不知道的就是嘉里高校的叢林法則,這間學(xué)校從小學(xué)部開始信奉的一直都是弱rou強(qiáng)食,它會給學(xué)生管束惡性競爭的想法,這也是為什么這間學(xué)校校園暴力橫行無忌的原因。在這間學(xué)校里,一看家世,二看財產(chǎn),三看成績,活在底層的學(xué)生注定會被上層主宰,生不如死。” “我的jiejie,薛素馨,她在小學(xué)之時就因?yàn)槌煽儍?yōu)異而被嘉里高校請作特招生。什么是特招生呢?就是沒有家世沒有財產(chǎn),一旦保不住優(yōu)越的成績,立刻會被人踩進(jìn)泥濘里的人。嘉里高校的教育方針其實(shí)很有問題,它慫恿學(xué)生為了上位而不擇手段,只要不露出把柄做什么都可以,因?yàn)樗麄冋J(rèn)為這樣做才能培育出適合這個社會的精英人才。我的jiejie在入學(xué)之后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了這間學(xué)校里隱藏在黑暗中的病根,但是她選擇了沉默,選擇留在泥沼里。” “為了我的救命錢?!?/br> 柳東旭輕笑,那小聲說不出是自嘲還是譏諷,輕柔飄忽,卻透著莫名的冷。 “jiejie她的確是患有遺傳性的抑郁癥,病發(fā)之后往往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所以她會隨身帶藥。她成績優(yōu)越,處處爭優(yōu),唯一可供人攻殲的地方就在這個病癥上,我想……這個經(jīng)歷你也是深有體會。畢竟你和素馨那么像,那么像……” 柳東旭的呢喃逐漸化為了氣音,他似乎無力壓抑自己翻涌的情緒,所以沉默了。 林夕倒吸一口冷氣,只覺得這秋夜的寒風(fēng)凍得自己肺腑發(fā)冷:“……所以呢?這就是你殺人的緣由嗎?” “你既然知道她所做的一切犧牲都是為了你,那你將自己活成這樣,又要讓她如何瞑目呢?” “也不是?!彼坪跽砗昧俗约核季w,柳東旭的聲音里又染上了一絲笑影,“你知道的似乎比我想象中的要多一些,那我就告訴你吧。素馨的確很堅強(qiáng),仿佛披著銅墻鐵骨,但是你應(yīng)該能理解抑郁癥患者的情緒——一柄不堪一擊的鋒銳寶劍。比起我的心臟病,抑郁癥才是最可怕的病癥,因?yàn)榍罢邥鹚劳龅目謶郑笳邊s會剝奪活下去的欲望。他人的嘲笑與譏諷、校園暴力帶來的暗算、成績與金錢的壓力,許許多多,林林總總,所以她碎了?!?/br> 電話的那頭,柳東旭微笑著,眼淚卻已經(jīng)滴濕了襟口:“她很早很早以前就不想活下去了,她之所以堅持了這么久,是因?yàn)樗谋澈笳局粋€我?!?/br> “她那樣努力地活著,不是因?yàn)樽约合牖?,而是因?yàn)椴荒軖佅挛?,她不是不想死,而是不敢死?!?/br> “只要給她一個理由,她就能毫不猶豫地選擇放手,釋然,甚至是歡喜的迎接死亡?!?/br> “其實(shí)再等一等,前方未必沒有明光,等我長大,我會照顧她,保護(hù)她,不讓她再經(jīng)歷任何的風(fēng)吹雨打。這種事情,她也知道啊。她一直麻木的活著,或許遲早有一天真的能盼來希望。她在等,我也在等,人生已經(jīng)這樣悲哀,不能連一點(diǎn)光芒都吝嗇給我們吧?” “可是來不及啊。” “你知道嗎?他們把素馨關(guān)了起來,騙她說我病危,需要一大筆錢進(jìn)行換心手術(shù),逼她簽下買賣器官的合同。她那樣聰明的人,會看不出來這是陰謀嗎?她看出來了啊,但是那個死亡的理由像一把刀一樣遞到了她的面前,她怎么能忍住不伸手去拿呢?她到底是瘋狂了一把,找到了柳老爺子作為擔(dān)保人,只為了確保那顆心與那筆錢能夠用在我的身上。之后她就簽下了那張合同,將自己的肝膽腎臟□□全部賣給了富人,換了一大筆錢,挖了自己通紅的心臟?!?/br> “卡里的五千萬,換來我jiejie一具空蕩蕩的皮囊?!?/br> 柳東旭眼淚滾滾而落,笑得彎下了腰,仿佛痛到脊骨折斷,顫抖得幾乎拿不穩(wěn)手里的電話。 “你說,我怎么能不恨呢?” ——怎能不恨這爛rou遍地的世界?怎能不恨那個無能為力的自己? ——我憑什么能得到幸福呢? 作者有話要說: 就……心情有點(diǎn)沉重。 下章就是結(jié)束這個世界吧。 這就是抑郁癥之后看到的世界了,黯淡無光的,哪怕前方有希望,也不想去追逐了。 不知道說什么 其實(shí)這些是我當(dāng)初的想法啦,不過真的太喪了,現(xiàn)在回想起來,人的眼底還是需要一點(diǎn)光。 第一百五十八章 抑郁障礙(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