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jié)
威脅,赤果果的。 靈江從不受人威脅。 但這次卻不行,殷成瀾需要這個小賤人。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的靈江第一次嘗到了威脅的滋味,想起害他遭此威脅的始作俑者,靈江不由得深深嘆口氣,瞧瞧,他對殷成瀾可真是好啊。 靈江撇了下唇,收斂了一身殺氣,嫌棄的說:“沒藏,你看不見了而已。” 說完一陣憋屈,他覺得他都快把殷成瀾寵上天了。 一旁的嚴楚暗中松了一口氣,悄悄將手心的汗抹在了袖子上,:“他是要見你?!?/br> 便將始末緣由通通告訴了靈江。 靈江半晌不說話。 窗外的夜色漸濃,銀色的月華照著窗戶。 季玉山忍不住問:“你怎么想?” 靈江表情淡淡,站起身,走到門邊,按上門框:“不見?!?/br> 季玉山:“啊?” “每天都見,有什么好再見的?!闭f完,拉開門,走了出去。 “可是……”,季玉山剛張嘴,便不見了鳥影,只好將下半句說給了銀色的月光聽,“是不一樣的?!?/br> 他的手被按住,嚴楚將一直在手里把玩的茶杯放進他手心,溫聲說:“對他而言,沒什么不一樣?!?/br> 萬海峰的夜色山影樹影婆娑憧憧,靈江沒回窩,而是就著人形避開影衛(wèi)爬上了一處屋檐,躺在琉璃瓦上面,以手做枕,曲起一條腿,仰面望著滿天星河。 殷成瀾為什么要見他呢,靈江太精明,一想就明白了,他的心里仍舊在懷疑他,懷疑他的來歷,懷疑他的居心。 有時候他覺得殷成瀾過分的敏感,猜忌,虛假,笑也不像笑,怒也不像怒,反而是沒什么表情時,無意間流露的疏離淡漠才更像他本身的樣子,可靈江又認為他本身也并不是這個樣子,而是經(jīng)過什么,才變成這樣。 那便自然而然能想到他身上致命的毒,這廢了他的腿,又錐心泣血耗著他的命的毒是誰下的? 靈江的眼底倒映著千萬繁星,像千萬寒刃散發(fā)著泠泠光影,他很想現(xiàn)在就沖到那四面孤絕的屋子里,將殷成瀾拽起來,告訴他,不管是誰害你,我都替你殺了他。 ……我什么都不要,你就笑一個給我看吧。 第24章 北斗石(六) 靈江心事重重, 一夜輾轉(zhuǎn),第二天就起不來了。 殷成瀾坐在窗邊, 等了一會, 依舊沒等到小黃鳥起床,就讓人不知從哪尋了個竹竿,他握在手上試了試手感,然后伸出窗外直勾勾戳進了靈江的窩里。 竹竿碰到軟綿綿的東西,殷成瀾不由自主露出了個淺淺的笑容,忽然想起年幼時自己也曾這么拎著竿子掏鳥窩,掏出來了鳥蛋就藏進被窩里,敷小鳥玩。 靈江艱難的迷著眼,見竹竿就往上爬,兩只小翅膀跟小孩胳膊似的環(huán)成一圈,抱著竹竿被拽了出來。 殷成瀾看著竹竿頭上困得夾不起來的一坨黃,沉默了半晌,拿起桌上的茶壺淋了下去, 直把靈江淋了個透心涼心飛揚。 靈江一個激靈, 算是徹底清醒了。 但直到被轟上天空開始晨飛, 他都忿忿不平, 故意在殷成瀾面前抖毛,抖了他一臉水, 才哼哼唧唧著“恃寵而驕”幾個字, 出去遛彎了。 殷成瀾坐在輪椅上哭笑不得抹了把臉, 心想:“到底是誰恃寵而驕?” 早膳在倚云亭里備好, 連按歌今日有事要稟,特意起了個大早,打算剛好“不巧”的蹭上了十九爺?shù)纳秸浜N丁?/br> 誰一知進亭子,傻眼了。 殷成瀾指著身旁的位置,一本正經(jīng)的在心里幸災(zāi)樂禍:“大總管來了啊,快坐?!?/br> 桌上兩碗晶瑩剔透雪白發(fā)亮的白粥讓連按歌一腔熱血忠心當即便喂了狗。 “既然來了,就陪我用膳吧?!币蟪蔀憙?yōu)雅的用一雙攪弄江湖風雨的手攪拌著白粥。 “清風清粥養(yǎng)腸胃,爺豁達清修的境界真是令屬下佩服。”連按歌應(yīng)聲坐下,面上笑呵呵,心里攪你妹,再攪能攪出rou嗎。 殷成瀾這幾日在小黃鳥動不動就“吃一口rou胖三斤”的目光下,喝了幾天白粥,現(xiàn)在嘴里能淡出鳥兒,好不容易逮到能陪他一起淡出鳥的大總管,自然是不會放過。 他將自己那一碗粥也推到連按歌面前:“吃了這碗,我相信大總管很快就能到本閣主的境界?!?/br> 連按歌:“……” 這股賤樣怎么這么眼熟呢。 待靈江晨飛結(jié)束,飛進亭里,往石桌上掃了一眼,見殷成瀾面前空空如也,大總管手邊兩大碗白粥,就譏諷的啾道:“胖三斤啊胖三斤?!?/br> 正食不下咽的連按歌便知道了,原來下梁不正上梁歪,真是近朱者赤,近它者賤。 殷成瀾給小黃鳥填滿小木槽,坐在一旁等他們用膳。 靈江蹲在桌上啄了兩口,抬起頭,看見一邊是大總管一臉猙獰的狼吞虎咽,一邊是閣主大人清風徐來的謫仙之姿,只覺得自己的眼光當真上乘。 于是抬嘴一叼,將自己的小木槽叼到了殷成瀾手邊。 殷成瀾低頭看他,靈江擺著尾巴,道:“吃嗎?” 殷成瀾客氣的拒絕。 靈江一歪腦袋,正兒八經(jīng)的說:“不然……我?guī)湍阕膸讞l蟲子?” 殷成瀾悠閑的神情一僵,咬牙切齒的一掌拍到靈江頭上,將它按成了小雞啄米:“吃完趕緊滾,回去睡你的覺,以后再給我睡懶覺,三天不準吃飯?!?/br> 靈江緩緩的哦,就是有時候這人脾氣忒不好,還挑食。 靈江走后,連按歌放下粥碗,一邊從懷里取出一封書信遞過去,一邊賤兮兮的道:“爺,氣著了吧?看見沒,真不是我脾氣不好?!?/br> 殷成瀾默默地平復心情,沒好氣的瞥他一眼,打開了信。 沒看兩眼,眉目便柔和下來,仔仔細細將信全部看完。 “睿思公子可還好?也有十一二了吧,日子過得可真快,沒幾年就從嗷嗷待哺的小娃娃長成了綠鬢朱顏的少年了?!?/br> 連按歌望著亭外綠霧朦朧的山景,依稀能聽見峰下大海翻滾拍打崖壁的聲音,轉(zhuǎn)眼,他們竟在這渺茫無依的萬海峰上住了十余年了。 要不是那少年的羽翼日漸豐滿,還真當山中無歲月。 只是時間過得這么快,連人的容貌都能雕鑿一番,怎么錐心的仇恨還歷歷在目,陰魂不散。 想起過去,連按歌心頭一陣guntang一陣冰冷,轉(zhuǎn)過頭去想從身旁人的身上找到些時光無情的印證,就發(fā)現(xiàn)沉珂冗病沒能鑿去這人的清霜傲骨,匆匆十年也依舊不改他如寒石冷鐵般的雙眸。 要非說變,只覺得殷成瀾比十年前更沉靜內(nèi)斂、隱忍克制……以及連按歌實在不想承認的俊美不凡。 他心里的傷感轉(zhuǎn)眼就咕嘟出了一缸子醋,將自己酸的唇角直撇。 殷成瀾將信給他,連按歌接住看罷,微微一訝,挑起一端眉毛,說:“睿思公子想要入寺修禪?” 趁間隙,下人送上了一套茶具和茶水,殷成瀾斟了兩杯茶,將一杯放到他面前:“嗯,你怎么看?” 連按歌下意識摸住茶杯,喝了一口,唇齒間一片甘苦:“屬下不知道該怎么說,睿思公子性溫潤情寡淡,不急不緩,沉著冷靜,在少年人里實在難能可貴,可他又偏偏不是普通人,這番性子也不知道是好是壞,現(xiàn)在又想入寺修禪,只怕將來爺想讓他……” 余下的話不用說出來,殷成瀾就能明白,他緩緩啜著茶,似乎是愛極了濃烈的苦澀在齒間流轉(zhuǎn)的滋味,待茶味散去,才說:“怕他仁慈,不忍動手?” 連按歌低眉垂目沒吭聲。 殷成瀾笑了下,唇角輕輕一勾,有幾分冷然:“睿思雖性子淡薄,卻絕不是尋常人,那骨子里流的血一半含著那人的瘋狂貪婪,另一半又沾了他娘的大義凜然和重情義,你以為他真能被埋進不問世事的香壇里,一輩子默默無聞嗎。” 連按歌楞了一下,兀自搖搖頭:“是屬下短淺了?!?/br> 殷成瀾將信仔細疊起來,珍重般收入袖中,垂眸望著細白瓷茶盞中沉浮的茶葉:“他想入寺修禪就入吧,這孩子被我遇見,也不知道算不算命不好,我再多的給不了他,只能送他幾年青燈古佛無憂無愁?!?/br> 殷成瀾轉(zhuǎn)頭望向倚云亭外,見云霧浩渺緩緩散開,露出無邊廣闊的藍天和山海,可他的心卻不能如這山海一般遼闊,狹窄的盛滿了仇恨,在幽暗無人之處鮮血淋漓的望著世間。 連按歌望著他的側(cè)臉陷入了沉默,過了會兒,突然說:“他想修禪也好,等改日山月來了,就叫他去給睿思公子念佛講禪,山月乃是大荊高僧,睿思公子應(yīng)該會很高興?!?/br> 殷成瀾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瞅了他一眼,幽幽道:“你怕是不知道,山月這些年四處歷練修行,就曾專門到過黎州,去見睿思?!?/br> 連按歌張著嘴,啞然片刻,然后拍著自己的大腿,懊惱道:“我說睿思公子怎么就突然想當和尚去,原來是教山月帶壞了?!?/br> “睿思這回來信除了詢問我的意見之外,還想讓我?guī)退鹨粋€法號?!币蟪蔀懛畔虏璞K,“推我回房,我得好好想想。” 連按歌道:“可不是要好好想想,給人當?shù)膯?。?/br> 靈江回到窩里,卻沒了睡意,撅著小屁股趴在窩口瞇眼吹著山風,知道自己這是被支開了。 心里十分不忿,又不想當個沒品的鳥去偷聽,只好百無聊賴的在窩里翻了個兒,四腳拉叉的躺在開滿小雛菊的窩里想事。 想著想著,險些迷瞪過去之際,忽然聽見一聲尖銳的鷹唳只逼云霄,他一個激靈醒了過來,盯著山腰間的一片樹林,然后毫不遲疑的展翅沖了過去。 靈江還沒靠近,就聞到一股又濕又熱又悶的腥惡味飄了出來,像是樹根爛葉埋在土里,發(fā)酵生出來的味道,聞起刺鼻暴躁。 他從來不知道萬海峰上竟然還有這么一處地方,無數(shù)枝慘白的樹枝糾結(jié)盤錯織出來一只倒扣在地上的弧形籠子,籠子很大,能將十來個成年男子都罩在下面。 靈江通過虬結(jié)的樹根往籠中望去,看見籠里的地上好像是被故意潑上了一灘一灘爛泥似的東西,悶濕的腥惡味便是從那上面散發(fā)出來的。 而最讓靈江震驚的,那籠里竟關(guān)著神姿英武、皮毛似雪、殷成瀾的寶貝鷹神海東青。 誰如此大膽,竟然敢關(guān)了它,還關(guān)在這種地方。 靈江瞬間想到,這里是殷成瀾得地盤,他不可能不知道,那么出現(xiàn)這種情況,極有可能正是殷成瀾授意的。 殷成瀾竟然關(guān)了他的寶貝,靈江腦子一熱,驚為天人的想到,難不成這就是棄妃的下場? …… 這小鳥也不知道有事沒事都胡亂看了些什么玩意。 海東青被樹枝編織的籠子所押,無法高飛,只能張開雙翅不斷拍打著樹枝籠壁,發(fā)出暴虐憤怒的嗥叫,銀鉤一般的利爪在爛泥中發(fā)泄般的踩動,在地上抓出一道又一道深刻的抓痕。 “瞧見沒,這就是睡懶覺的后果?!?/br> 靈江:“……” 殷成瀾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了這里,坐在籠外,微微仰頭,望著半空中不肯靠近籠子的靈江。 靈江懷疑的盯著他,這句話的半個筆畫他都不相信。 好在殷成瀾說完這句,也并未解釋,抬手一揮,有一灰衣人便從林中走了出來,往一棵粗壯的大樹上一摸,幾根男人手腕粗的麻繩就從天而落,與此同時,那只詭異龐大關(guān)著海東青的樹枝籠子也倏地朝天空飛上去,在一定高度的位置被懸掛綁在了樹間。 得到自由,海東青像利箭沖了出去,直逼灰衣人心臟抓去,那人像是早有準備,抬臂擋在臉前,身子猛地一矮,躲過海東青的攻擊,向殷成瀾微一點頭,消失在了樹林間。 “阿青。”殷成瀾低聲喚道。 海東青勁翅大開大闔,憤怒的扇動,刮起林間一陣疾風,凌厲的高叫著,發(fā)泄心中被關(guān)押的不滿。 林間枯枝落葉凌亂飛動,殷成瀾袍子獵獵作響,靈江看準時機,撲到他臉上,張開嫩黃嫩黃的小翅膀替殷成瀾擋住了……一片落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