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節(jié)
只好端詳起靈江的人形來。 這是他第二次親眼見到它幻形,依舊難以接受這般視覺上的震撼,殷成瀾喉結(jié)滾動,艱難的維持著淡定的姿態(tài)。 幸好靈江的人形甚是養(yǎng)眼,不至于讓他震驚之后又要瞎了狗眼,早在那三張畫像送到他手上時,殷成瀾便知曉此人豐神俊朗,風(fēng)華瀟逸,如今靈江坐在馬車中,年輕勃發(fā),渾身都好像會發(fā)光似的,張揚(yáng)肆意,那是殷成瀾多年未曾見過的,唯有年輕人才有的意氣風(fēng)發(fā)。 他眼睛生的也極為出彩,像兩團(tuán)上等的墨,黑的濃烈,有光落在上面時,會有光影折射,好像倒映著山川云空和星辰大海,璀璨壯麗的讓人移不開眼。 靈江見殷成瀾看著自己不說話,心里就得意起來,他這幅尊容自己倒是瞧不出好歹,可若能帥殷成瀾一臉,也算沒白長。 可他長得好看是好看,又不是姑娘家家的,長這么好看做甚么,殷成瀾見他還等著自己評賞,便勉為其難道:“舉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fēng)前?!?/br> 靈江眼底露出精光,像陽光照在清澈的河水上,漣漪一片細(xì)碎銀光。 “你聽得懂?”殷成瀾挑起眉,摩挲著手里的一截圓木,又拾起了刻刀。 靈江搖頭:“夸我的就行?!?/br> 殷成瀾很想白他一眼,但看在不雅,忍住了,他慢條斯理的將小木棍削細(xì),又不知道準(zhǔn)備要琢什么。 靈江安安靜靜的盤腿坐在他面前,一只手肘撐在膝蓋上,托著臉,歪著腦袋。 殷成瀾不知道他小鳥用的腦袋里能想點(diǎn)什么,閑著沒事隨口扯起淡來:“那你來說說,我哪里好看?” 看起來是不在意,可他閑扯別的不扯,專扯這一句,好像在說,誰還不能臭個美了。 靈江撐著腮幫子,眼睛在殷成瀾臉上貪婪的轉(zhuǎn)了一圈,被打量的人下意識挺直了脊背,目光碰撞,好像還有點(diǎn)期待。 “你哪里都好看?!?/br> 靈江端詳著他的臉。 殷成瀾從他清澈的近乎直勾勾的眸中覓出了一絲好似深情的蹤跡,他微微怔忪,心跳漏了一拍,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錯覺。 殷成瀾率先移開了視線,抿唇笑了一下,長長的睫羽將他的眼角描摹的細(xì)長漆黑,他垂下眸子,鋒利的刻刀在小木棍上劃下一道細(xì)長的弧度,修長的手指拂去碎屑:“你啊,這不挺會說話的嗎,沒事老氣人做甚么?!?/br> 靈江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溃骸坝袝r候你也老氣鳥啊?!?/br> 殷成瀾:“……” 他要收回上一句話,堅(jiān)決的收回。 路行一半,嚴(yán)楚與季玉山與他們分到揚(yáng)鞭,回了神醫(yī)谷,幾人里面一個比一個沒良心,只有季玉山看著他們依依不舍,恨不得揮舞起小手絹,和他們‘兒女共沾巾’。 然而不舍的閣主虛虛假假客客套套,不舍的小鳥冷清冷性,一心全撲在了虛假的閣主身上,矜持的賞了他一眼,就屁顛屁顛跟著人跑了。 嚴(yán)楚只好墊起腳,拖住季玉山的脖子,將他強(qiáng)行拽回了馬車。臨走前,卻又下了馬車走到殷成瀾身前低聲說了幾句。 “……此人心狠手辣,狂妄自大,如果知曉你在試圖破他的毒,定然會出手阻攔,你的人如若遇見,能避則避,眼下最要緊的是先解毒?!?/br> 殷成瀾頷首,幽幽說:“能找到這個人,我那皇兄還真是好本事。” 嚴(yán)楚嗤笑:“八中味天材異寶只剩下兩味,你本事也不小?!?/br> 笑完又想起他的身份,憋出了一臉吃屎一樣的表情,然而告辭時卻仍舊行了周全的禮數(shù)。 半個月,靈江他們終于回到了馭鳳閣。 閣里積壓了許多的案子,殷成瀾看見,連打開都不打開,將手收在袖子里,準(zhǔn)備游手好閑,毫無誠意的說:“那這便有勞大總管了?!?/br> 小黃鳥趾高氣揚(yáng)的站在殷成瀾一側(cè)肩膀上,也跟著點(diǎn)點(diǎn)頭:“有勞。” 連按歌頓時眼角抽搐,很想用滿桌的案冊將一人一鳥拍飛,有多遠(yuǎn)拍多遠(yuǎn)的好,什么叫上梁不正下梁歪,他算是看明白了。 舟車勞頓,各回各屋,這一夜,所有人睡的無比安穩(wěn)。 靈江在自己的窩中哼哼唧唧拱了一遍,這才撅著小屁股趴在鳥窩里念叨著‘殷成瀾’,睡著了。 第二天,天還不亮,他心心念念的人就拎著一根竹竿將他從舒服的鳥窩里戳了出來。 頂著黑眼圈醒來的那一刻,靈江覺得殷成瀾哪哪都不好看了。 “……” “出去晨飛,我不喊停,不得落地?!币蟪蔀憮Q了銼刀,打磨著在路上沒雕刻成的東西,細(xì)細(xì)磨去棱角,將走刀邊緣的棱角擦除后,一只細(xì)窄的模樣便浮了出來。 靈江小模小樣蹲在窗戶邊上打哈欠,用小翅膀在地上畫圈圈:“你不困嗎?” 殷成瀾勾唇一笑,山風(fēng)吹開他潑墨般的青絲,俊美的容顏在黯淡的天光里顯得觸目驚心的好看:“并不。” 靈江撩起半圓的眼皮,瞅了他一眼,狀似憂心忡忡道:“我聽說上了年紀(jì)的人才覺少,你,你自己反省一下吧?!?/br> 最后的話音還沒落下,就躥了出去,靈江在半空中扭頭看見能裝會演的閣主大人一秒破功,咬著一口雪白的牙齒,露出猙獰的笑容。 靈江擺擺尾巴,十分得意,能撕破殷成瀾的臉皮,看見他內(nèi)里鮮活的真情實(shí)感,這才會發(fā)現(xiàn),原來他也是個笑的時候眼角會彎起來,生氣的時候會咬牙切齒的活人來。 然而,靈江這么做的后果導(dǎo)致了殷成瀾牙根發(fā)癢,午膳時啃了三個灑了辣椒面的大骨頭才勉強(qiáng)止住了他將這貨拔毛過水下鍋煎炸的沖動。 就在靈江單方面認(rèn)為自己和殷成瀾一團(tuán)和睦時,他無意間發(fā)現(xiàn)殷成瀾至今仍舊在調(diào)查他。 日夜穿梭在殷成瀾臥房的信鳥,靈江從沒去窺視過,可他想不到,其中的一只飛越千山萬水查的竟是他。 他坐在殷成瀾的書房里,看著那張晾曬在桌子上力透紙背的墨跡,下人還未來得及收起入筒送出去,便叫不該在這個時辰出現(xiàn)的靈江瞧了個正著。 他今日出門行信意外回來早了,沒想到一回來,便遇見殷成瀾背著他在干這種事。雖然他讓他自己去調(diào)查他,可那明明說的就是氣話,殷成瀾怎么還能真懷疑他呢,靈江憤怒的想著,難不成殷成瀾連自己的氣話都聽不出來嗎,是他還不夠氣? 靈江的心里一時溝壑萬千,每一道都都翻滾著湍急的河。 書房的門被推開,連按歌推著殷成瀾進(jìn)來,走近看到桌子上站著的一言不發(fā)的小黃毛,殷成瀾微微一訝:“你今日回來的倒早?!?/br> 靈江冷冷的盯著他,一雙小圓眼里滿是怒氣。 看他不說話,殷成瀾往他身后掃了一眼,便明白了,低聲輕咳一聲:“按歌,你先出去?!?/br> 連按歌在一人一鳥身上轉(zhuǎn)過,見小黃鳥怒不可遏,氣的呆毛都豎了起來,又見他家閣主雖表情淡然,可卻隱隱透露著一絲絲的心虛,連按歌的腦子便一瞬間跑偏了,奇思妙想的想到:“難不成爺給小黃毛戴了綠帽子嗎?!” 這個念頭甫一出現(xiàn),就被連按歌驚恐的遏止住了,面有菜色,腳不沾地的飄了出去。 殷成瀾cao控輪椅走到桌邊,倒了兩杯茶,一杯端在手里,另一杯放到了小黃鳥的爪前。 靈江雖不是坦坦蕩蕩的君子,可讓心上人三番五次的懷疑調(diào)查,任由誰脾氣再好,都憋不住了,況且他還是個小暴脾氣。 他在書桌上站出叢林猛獸的氣場,小圓眼微瞇,透露著銳利的鋒芒,靈江垂眸看著沉浮的茶葉,以一個倔強(qiáng)的別過頭的姿勢告訴對方——他現(xiàn)在很不爽。 殷成瀾又干咳一聲,揮開窗戶,初秋肅然的山景鋪陳進(jìn)十六扇窗里,天地一片遼闊,清爽的輕風(fēng)穿堂而過,直到風(fēng)將小黃鳥那撮沖冠怒發(fā)吹的左右搖擺,他才放下茶盞,說:“你想我說什么?” 莫名有點(diǎn)虛。 靈江便拿一家之主的目光瞥了瞥他,想出言敲打敲打他那個裝滿疑心疑慮的漿糊腦袋,就看見了殷成瀾身后的輪椅。 他的輪椅換成了雕墨玄木的木輪椅,原先那只通體綠玉石的在西南邊境的陡崖峭壁下連同殷成瀾鮮血淋漓的前塵往事摔成了碎片。 那些碎片將永遠(yuǎn)留在冒著黑煙的森林里,可尖銳的棱角又重新埋入殷成瀾深不可測的過往中,即便看不見血,卻依舊能扎的他渾身窟窿。 便是那些窟窿烙印在殷成瀾的心上,日夜呼嘯著充滿惡意、形跡可疑的大風(fēng),才教他在如履薄冰中對世間萬物生出了嫌隙。 靈江厭惡惱怒殷成瀾的疑神疑鬼,可當(dāng)他想起始末緣由時,又變得心疼,一句指責(zé)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小黃鳥自己燒起的怒火又自己熄滅了下去,他兀自沉默了一會兒,在桌上邁開了鳥步,走到殷成瀾面前。 殷成瀾眉梢挑著,不太明白氣鼓鼓的小鳥是怎么又扁了下去,小黃鳥將他手里的茶盞拿了出來放到一旁,然后用兩根嫩黃的小翅膀捧住了他的手指。 握不住他的手,只好握住了一根手指。 靈江仰起頭,小黑眼睜的無比的圓,他的眼豆大一點(diǎn),卻讓殷成瀾覺得里面好像能盛裝下浩瀚的星海,藏著常人難有的包容:“十九,我不會傷害你的?!?/br> “沒大沒小?!币蟪蔀懕凰姆Q呼震了一震,好笑的捏住小翅膀的尖:“沒人能得了傷害我。”想起靈江的德行,又補(bǔ)充道:“也沒鳥?!?/br> 靈江卻沒和他開玩笑,仍舊是深深凝望著他:“有,曾經(jīng)有。” 殷成瀾唇邊的笑容一僵,小黃鳥用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每一只飛鳥的眼里都有著山川和大海,可只有這只卻死乞白賴的追著他打轉(zhuǎn),殷成瀾在他近乎澄澈的眼里敗下陣來,扭開了頭,下意識挺直了脊背。 “別胡說?!币蟪蔀懙溃氤槌鲎约旱氖种?,卻發(fā)現(xiàn)怎么都抽不出來,小黃鳥看似虛虛的捧著,卻有著千斤旦的力氣。 靈江溫聲開了口:“曾經(jīng)有,但將來不會有了,你相信我嗎?” 如果有人曾推你墜下深淵,拋入刺骨冰冷的海水里,搶走你的所有,擊碎你的尊嚴(yán),我便拉你上深淵,翻滾攪弄大海,奉你至高無上的地位,給予你有應(yīng)有的一切,殷成瀾,為你所作所為,我都心甘情愿。 殷成瀾的喉嚨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他寬厚溫和的皇兄也說過這么一句相信,然后,以他生母的性命、以朝中擁護(hù)太子寧死不屈的老臣的性命、以宮墻內(nèi)外太子府上三千人的性命脅迫他,逼他在深宮大院的墻下,服下了肝腸寸斷的毒藥。 那種毒多難尋啊,他的大皇兄為了他,也不知道費(fèi)盡心思找了多少年。 他就這么一邊尋找著置自己于死地的毒藥,一邊在自己身邊裝成兄友弟恭的模樣,像一條蛇,微笑著露出劇毒的牙齒。 這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惡毒,帶著令人畢生難忘的偽裝。 那種毒流經(jīng)殷成瀾的四肢百骸,如同萬蟻鉆心,疼了數(shù)十年,至今依舊連綿不絕,一日都未曾讓他忘記過。 而漫長煎熬的十年折磨后,殷成瀾又一次聽到了這兩個字,雖然說出口的對方極其可笑,可殷成瀾卻笑不出來了,他發(fā)現(xiàn)在他死灰一樣的心正漸漸復(fù)燃,試探著、叫囂著想要再去碰觸這二字的邊緣。 殷成瀾閉上眼,感受著指腹的柔軟,他覺得自己瘋了,竟然要去相信一只sao包的小賤鳥。 但小賤鳥的語氣多么的誠懇,眼神多么的真摯,神情多么的專注,讓他覺得……就是試試也無妨。 殷成瀾彎唇苦笑出來,睜開眼,抽出手指,連拍帶揉著小黃鳥的腦袋,心里好像一口氣松了出來,眼里都染了點(diǎn)笑意:“行吧,既然你都這么說了,那我就相信你?!?/br> 靈江也跟著嘿嘿一笑,轉(zhuǎn)眼幻成人形,坐在桌子上,把腦袋伸向殷成瀾,歪頭沖他抬了抬下巴,示意他這個腦袋也要被揉一揉。 殷成瀾的苦笑變成了哭笑不得,只好又伸手過去,不過他長這么大,只揉過鳥頭,沒揉過人頭,放到靈江腦袋上的手頓了一頓,又收了回來,從懷中取出一物,繞過靈江的頭發(fā),插入了他青絲如瀑的墨發(fā)里。 靈江趕緊去找了銅鏡去看,發(fā)現(xiàn)那是殷成瀾前幾日不停雕磨的小木棍,此時已經(jīng)出落成一只精雕細(xì)琢刻了翅羽紋的木簪。 殷成瀾雙手?jǐn)€在袖中,打量著他:“沒什么刻的,就刻個簪子送你吧?!?/br> 第34章 北斗石(十六) 巍峨肅穆的皇宮大殿戒備森嚴(yán), 禁衛(wèi)軍披甲持銳,十步一崗, 三里一衛(wèi), 宮墻之下內(nèi)院之間設(shè)弓弩手,弓箭上膛,隨時隨地蓄勢待發(fā),此外還令有十二時辰巡邏不絕,如此防守之下,皇帝躲在寢宮大殿往外看時,仍是一陣膽戰(zhàn)心驚。 目及所到之處,一草一木都好像在暗中窸窸窣窣謀逆著什么,每一扇門后都藏著陰魂不散的太子,獰笑著要搶去他的皇位,奪走他的東西,就像當(dāng)初他奪走他時的一樣。 他怎么還沒死,毒藥沒毒死他, 懸崖也摔不死嗎, 皇帝扶在門窗上的手緊緊攥著, 太陽xue鼓起, 上面抽動著青筋,目光凌亂的望著窗外。 這時, 屋門忽然響了一下, 皇帝的眼睛一瞬間瞪到最大, 猛的轉(zhuǎn)身, 聲音近乎凄厲道:“誰?是誰!” 端著茶水的小太監(jiān)被這么一吼,踉蹌跪倒了地上,手里端的茶盤呼呼啦啦翻倒一地,顫巍巍道:“陛下饒命。” 長年待在皇帝身旁的總管公公安喜聽見聲音,趕緊走了進(jìn)來,將小太監(jiān)往一邊踹了踹:“皇上,是西南軍李將軍回來了?!?/br> 皇帝眉間一喜,向門口走了兩步,看見西南統(tǒng)帥李威,不等人行禮問安,便急切的問道:“可有蹤跡?” 李威黑甲未退,風(fēng)塵仆仆,低眉垂眸的搖搖頭,聲音嘶啞說:“并未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之人?!?/br> 皇帝的臉色便頓時沉了下來,眼底瞬間出現(xiàn)厲色,他年紀(jì)剛過不惑,正當(dāng)壯年,可兩鬢已經(jīng)斑白,眼角堆積著皺紋,每一道都滿含怒意:“未發(fā)現(xiàn)?未發(fā)現(xiàn)!亂臣賊子都跑到朕的眼前耀武揚(yáng)威了,就差拿著刀架到朕的脖子上了,而你竟然說沒有發(fā)現(xiàn)可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