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jié)
四大營掛著朝廷的帥旗,正是皇帝派來圍剿馭鳳閣的軍隊(duì),他在來之前沿路打聽過,半個月前一把大火燒上萬海峰,將馭鳳閣燒了個精光,朝廷軍隊(duì)攻占山頂,終將馭鳳閣眾人逼死在了峰頂之上,馭鳳閣閣主殷成瀾重傷失蹤,下落不明,這場轟轟烈烈的鎮(zhèn)壓以朝廷為勝利,唱響了最后的結(jié)束曲。 與朝廷作對,殷成瀾付出了慘烈的下場。 靈江無聲無息落在營地外的樹梢上,將他收集到的信息做了簡單的分析,他有一點(diǎn)想不明白,殷成瀾謀劃這場廝殺究竟是為了什么?但凡腦子沒坑也能知道破釜沉舟不是這么破的。 他沉默的看著營地里來回走動的士兵,忽然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營帳中,靈江黃杏大的腦袋迅速反應(yīng)過來,猛的從樹枝上躍起,截住了那道身形。 那道身形有一張陌生的臉龐,靈江卻毫不猶豫沖到了他的面前。 那人眼前一花,只覺得一股殺意撲來,他忙往一旁錯了一步,腰間的劍已經(jīng)猝然出鞘揮了出去。 靈江躲過劍氣,一爪踩到了薄薄的劍刃上,小翅膀張開,如雄鷹展翅,風(fēng)姿颯爽。 那人看著在風(fēng)中呆毛凌亂的小黃毛,無言以對,只好抖了抖劍,將小黃毛抖掉了。 片刻后,靈江坐到了主帥的營帳里。 那人走了進(jìn)來,撕掉了臉上的人皮面具:“你怎么認(rèn)出來我的?” 靈江面無表情道:“屁股。” 走路太sao。 連按歌摸摸臀部,臉頰漲紅,一臉羞憤難當(dāng):“難道你沒事總是觀察我的屁股嗎?” 頓了一下,又叫道:“十九爺知道這件事嗎?!” 靈江:“……” 哦,這次算你贏了。 第47章 寒香水(八) 為了挽回面子, 靈江又道:“我看十九的時(shí)候順便看到的?!?/br> 連按歌:“……”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慶幸屁股沒被覬覦, 還是該悲傷翹臀無人欣賞。 最后, 他只好同情起殷成瀾, 都已經(jīng)坐到輪椅上了, 還要被鳥打量屁股。 “他人在何處?” 連按歌眼神飄了一下, 見靈江幻化成人, 就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將人往帳中的行軍矮桌邊上帶, 取酒壺給他倒了一杯酒,笑嘻嘻道:“沒喝過吧,這可是四大營從邊塞帶回來的胡羌酒,你嘗嘗夠味不夠。” 靈江仰頭干了,手里握著酒杯,問:“十九在哪?” 連按歌喝了自己的酒, 又給靈江斟滿:“這酒要喝兩杯才能嘗出味,來,再來一杯。” 靈江眉頭都不皺一下,又一口干盡, 沒什么表情的看著他。 連按歌心里發(fā)虛, 后悔自己只說了兩杯, 于是又拎起酒壺往他杯中倒,打著哈哈說:“沒嘗出味吧, 來, 再喝兩杯你就嘗出來了?!?/br> 說著就要去倒?jié)M, 酒壺細(xì)長的瓷頸剛碰到酒杯,只聽‘呲嚓’一下,靈江手里的酒杯蛛網(wǎng)般爬上許多裂縫,接著,他抬起手,在連按歌面前一點(diǎn)點(diǎn)松開手指,四分五裂的的碎片當(dāng)當(dāng)啷啷掉了一桌子。 連按歌毫不懷疑,自己再倒下去,這就是他的下場。 靈江平靜的盯著他,一字一句道:“殷成瀾在哪里?” 連按歌放開酒壺,收起嬉皮笑臉,將自己的佩劍放到桌上,修長的手指輕輕敲著銀色的劍刃,他的臉上一點(diǎn)畏色都沒有,神色之間隱隱透露著金戈鐵馬的凜然肆意,淡淡說:“爺有要事處理,不在這里,去向?qū)儆跈C(jī)密,恕不能奉告。” 靈江看著他,連按歌有種奇特的氣質(zhì),插科打諢耍嘴皮時(shí)總覺得他親切和善極好相處又好欺負(fù),每每三兩句就能將他點(diǎn)炸,讓他跳腳怒罵哭笑不得。然而又有時(shí)候,他無意間流露出的深沉內(nèi)斂,肅穆無畏,又令靈江欽佩,好像隨時(shí)隨地他都能搖身一變,成那千軍萬馬之前我自巍然不動的將帥,任爾刀槍劍雨,也要誓死守在殷成瀾之前。 得此下屬,乃是殷成瀾的大幸,靈江想到,這種人就是逼死他,想要套出主子的下落都是不大可能的,這對殷成瀾是好事,但自己千里追妻,想要的可不是來和這位忠心耿耿的屬下大眼瞪小眼的。 于是,一時(shí)間心思百轉(zhuǎn),靈江不愧生了顆七竅玲瓏心,瞬間便想到了辦法。 他就那么坐在那里,連眼睛都未眨一下,營帳中的氣氛卻忽然一變,從緊張對峙變成了另一種說不清的感覺,然后,不等連按歌詫異的品出這是什么滋味,就看見這位氣勢洶洶的鳥兄眼睛紅了。 不是那種殺紅了眼,也不是姑娘家盈盈粉淚的紅,而是紅的克制內(nèi)斂,好像有萬千委屈和心酸都含在里面,但他偏偏不說,強(qiáng)撐著神色無常的皮囊,任由心中支離破碎。 連按歌瞪大了眼,心道:“我的娘,這什么情況?” 靈江嘴唇緊抿著,像是撐不住了一樣,不甘心的閉上了眼,點(diǎn)點(diǎn)頭,一說話,嗓子都啞了:“好,你也替他瞞著我,真好?!?/br> 搖搖晃晃站了起來,深吸一口氣,緩緩說:“沒想到竟是這種結(jié)局,我都還沒放棄,他卻先放手了,殷十九,你就是這么對我的?!?/br> 說著,失魂落魄的往帳外走去。 連按歌錯愕的看著他傷心欲絕的背影,將剛剛的幾句話飛快過了一遍,腦中立刻演了一場‘恩恩愛愛卻因某些誤會有情人天各一方的虐戀情深’戲碼,心中咯噔一下,自己還沒想好要說啥,身體卻已經(jīng)先了一步,走到靈江面前拉住了他的胳膊。 靈江回頭,眼中神采只剩下一片黯淡。 “你、你和爺怎么了?”連按歌硬著頭皮說。 靈江道:“你不是知道了嗎,還有什么好說的?!?/br> 他停了一下,皺起眉,好像在忍受著心里針扎的疼痛,“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去死了是吧,可笑我剛從疆北回來,還真以為他愿意同我去尋最后兩味天材異寶?!?/br> 連按歌在殷成瀾身邊待得很久,雖然沒有靈江那么通透,也總算有一點(diǎn)心知肚明,況且十九爺也曾經(jīng)親口說過,他尋找解藥只是為了不讓自己死在皇帝之前,而等復(fù)仇之后,他的毒最后能不能解,并不重要。 這十余年來,連按歌雖沒有殷成瀾這般執(zhí)念,卻也是一心一意撲在復(fù)仇之上,從未想過報(bào)仇之后的日子,他聽靈江幾句只言片語,乍然就想明白了怎么回事。 ——難不成是十九爺覺得最后兩味藥引子尋不到了,就放棄治療,怕小情人……鳥傷心,就尋個借口拋棄人家,專心致志復(fù)仇,然后等死? 他渾身一哆嗦,看著靈江落寞的表情,越想越覺得可能,十九爺半生都為仇恨活著,已經(jīng)夠可憐了,還要為仇恨去死,這一輩子豈不是白活了。 他瞅著靈江,雖然這小賤鳥總是很欠揍,但現(xiàn)在看起來真的很傷心,也是真的愛慕十九爺吧。 連按歌猶猶豫豫,想起殷成瀾‘我愛你我要你但我就不說’的龜毛尿性,拿不準(zhǔn)自己到底應(yīng)該堅(jiān)持自我不告訴他爺?shù)南侣洌郾牨牽粗星槿司痛朔謩e,還是應(yīng)該推波助瀾,順十九爺?shù)哪蛐裕?dāng)中間撐篙之人,將小黃鳥送到‘嘴上說著不要心里愛你要死的’殷成瀾面前。 靈江見他猶豫,心知此法有效,還差一點(diǎn)火候就夠了,便眼里含起欲落不落的水霧,喑啞說:“你去問他,既然早已經(jīng)打算放棄,又何必來招惹我。靈江雖不是忠烈之人,也愿從一至終絕不后悔。事到如此,只有先走一步,到黃泉下去等他?!?/br> 說完甩開他的手,走出了營帳。 連按歌心里一驚,連忙沖了出去,將靈江連拉帶拽扯了回來,一把將帳簾揮下,心有余悸道:“你、你要問就自己去問吧,我不去?!?/br> 靈江默默看著他。 連按歌咬了咬牙,嘆口氣:“我可是看在你跟爺不同尋常的關(guān)系上才說的,你記住,千萬不要泄露爺?shù)嫩欅E,不然,我們十幾年做的謀劃就全白費(fèi)了?!?/br> 靈江道:“我寧愿死,都不會害他?!?/br> 連按歌點(diǎn)點(diǎn)頭,附耳過去,說了一處地名。 臨走前,連按歌望著飛上天空的小黃毛,渾身閃著慈愛的光芒:“你可要勸勸爺,什么事都能放,唯有解毒不行?!?/br> 小黃鳥拍拍他的肩膀,正色道:“好,我會轉(zhuǎn)告我夫人的?!?/br> 說完,振翅消失在了夜空里。 海風(fēng)吹拂遠(yuǎn)處的海面,幾天之前的血腥和殺虐很快便被奔流不息的大海帶走了,就像滾滾而去的歷史長河,不論多么驚鴻絕妙之人都只是曇花一現(xiàn),這一世短暫如浮光掠影,縱然曾錐心泣血,也望有一日能花好月圓。 連按歌蹭蹭下巴,意味深長道:“夫人啊……” 按著連按歌說的地址,三日后,靈江落在了黎州一處青山綠水的寺廟中,此時(shí)外面已經(jīng)隔三差五的下幾回小雪,而這山中卻是綠意朦朧,漫山遍野栽種的松柏和白的雪交相輝映,組成了一副游離于山水墨色之外的清新景致。 而那座寺廟就掩映在綠松白雪之間,遠(yuǎn)遠(yuǎn)望去,好像僅在塵世中留下一抹紅瓦飛檐的屋頂,含蓄而溫柔的望著人間。 小雪紛紛的飄。 靈江悄悄落在古寺院中的大銅鐘上,單爪站在鐘頂上,另一根爪子捏著一根松針抬到腦袋上,正姿勢瀟灑的在……梳頭。 真的很注重儀容儀表了。 “我來吧,路滑,師父且去歇著,”忽然有人步出佛堂,手里拿了把掃帚,與說話的人一同出來的是個年紀(jì)頗大的老僧人。 老僧人慈眉善目,唇下留有仙風(fēng)道骨的白須,合掌念了句佛號:“空塵,你悟性極高,為師本不該多言,但為師知曉你與塵世有宿命之緣,無法真正舍棄,若有一日你處不得處之位,行你不得行之事,你且記著‘人無善惡,善惡存乎爾心’,你本性干凈,有些事反而不必介懷?!?/br> 那人是個很年輕的少年僧人,約莫十四五的年紀(jì),聲音還帶著介于成熟和青澀之間的沙啞,他恭敬的躬身向老僧人一拜:“徒兒記著了?!?/br> 老僧人道:“去吧?!鞭D(zhuǎn)身走進(jìn)了佛堂大殿中。 那人往院中走來,靈江看清楚他的臉時(shí)一愣。 這少年生的如此面熟,他竟然好像哪里見過似的。 靈江站在銅鐘頂上將掃雪的少年仔細(xì)看了一遍,又覺得這個人他不可能見過的,他的記性不差,甚至很好,況且這個少年氣質(zhì)特殊,就是擦肩而過,靈江也應(yīng)該會記著的,這么來說,他應(yīng)該是見過和他相像的人才對。 靈江垂眸思考著,另一根爪子緩慢的梳著頭上的呆毛,眼角忽然閃過一抹銀色,是他的腳環(huán),靈江一怔,震驚的抬起頭,瞳孔驟然一縮。 他想起來了,是十九。 第48章 寒香水(九) 意識到此人有可能和殷成瀾有點(diǎn)什么關(guān)系, 靈江的心里便瘋狂跳了起來, 氣息都有些不穩(wěn)。 因?yàn)樗谰蛻{少年神似的眉眼和年紀(jì), 最有可能的關(guān)系就是父子。 靈江沉默的看著雪花飄落在少年披著青裟的肩上, 回想起他在馭鳳閣中可曾有聽過關(guān)于殷成瀾妻兒的流言, 他想了一遍, 確定以自己對殷成瀾關(guān)注, 是從未聽過一星半點(diǎn)的。 那么這個少年是從哪冒出來的?他娘親呢?為何會年紀(jì)輕輕就削發(fā)為僧,入了佛門呢?一般來說, 凡人入佛門,大都不是對塵世失望了無牽掛才入的嗎,少年也是如此嗎?那他對塵世間誰失望了? ……是殷成瀾嗎。 小黃鳥虎軀一震,晃了晃身子,已經(jīng)在心里為殷成瀾編排出了一場拋棄妻子如今幡然悔悟千里尋子的苦情戲。 他默默的心想,少年既然會出家, 說明他娘親可能不在了,如今殷成瀾在佛門中找到他,想必已經(jīng)抱頭痛哭認(rèn)過親了吧。 他戲多的想著,那等殷成瀾跟了他之后, 他是不是就成了少年的后爹了? 白撿了個兒子, 這刺激大發(fā)了。 靈江忽然飛起, 落到了少年的肩上,打算再仔細(xì)瞅瞅他。 空塵肩頭一動, 發(fā)現(xiàn)肩上竟多了一只鳥, 雪花落在它巴掌大的身子上, 在淡黃色的羽毛上結(jié)出一層細(xì)碎的冰渣。 “嗯?你從哪里來的?冷嗎?” 靈江默不作聲的思考著,要不要和大兒子先交流一下感情。 這時(shí),身后傳來說話聲,以及雪面被輪子碾壓的聲音。 “睿思,等雪停了再掃吧。”一女聲道。 空塵肩上端著小黃鳥,握著掃帚轉(zhuǎn)身,朝廊下二人走了過去,乖巧的喊道:“娘,義父,地上滑,你們別過來了?!?/br> 他一轉(zhuǎn)身,殷成瀾就看見了少年肩頭蹲著的小黃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