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節(jié)
那種他從沒在靈江身上見過的, 屬于飛禽受驚的目光。 張揚孤傲的靈江何曾露出過這種目光? 連按歌眉間印出一道深深的褶皺, 眉梢鎖著, 許久都未曾平緩, 他讓自己冷靜下來,出門將嚴楚和季玉山喚了進來,然后用院中冰涼的水洗了一把臉, 這才又進去。 屋子里, 嚴楚和季玉山站在離桌子三步遠的距離, 和桌上稻草編制的鳥窩里的小黃鳥對峙著。 連按歌走到嚴楚身旁,低聲問:“他怎么回事?” 嚴楚剛從藥房出來,衣袖帶著一股苦冽的藥味,八種天材異寶集齊,一半喂給殷成瀾服下,另一半還要火煉碾磨,煉制成最后的解藥,屆時再讓殷成瀾服下,才算是徹底化解了他體內(nèi)的毒。 嚴楚拍著衣角的粉末,看了眼窩里警惕的小鳥,道:“那截椎骨是盤啟給靈江的神骨,之前我們猜測取出神骨之后,他再也不能幻化成人......如今看來,興許連靈智也被收回了,他現(xiàn)在大概與尋常的鳥別無二致了。” 就是說小黃毛再也不會賤不嗖嗖的和他們插科打諢斗嘴犯賤,再也不能聽懂他們說了什么話,再也不能幻化成人,像人一樣生活。 從此以后他只是世間一只尋常的小鳥,懵懂度日,只會啄食和飛翔。 連按歌瞳仁一縮,像是站不住似的扶住了身后的一把椅子,他干澀的笑道:“黃毛你別鬧了,爺還等著你呢,他要是醒來看見你這副樣子,你教他怎么心安理得服下用你骨血練成的藥?” 小黃鳥神情漠然。 連按歌捂住胸口,是真的心疼:“黃毛,別這樣啊,蛋蛋丟了,爺昏迷不醒,要是你再這樣,你們就……就……” 小黃鳥看了他一眼,試圖用翅膀撐住地面站起來,它試了一下,又重重載了回去,后背纏著的繃帶洇出血色來。 “他好像一直想走,怎么辦?”季玉山憂心的看著靈江。 小黃鳥固執(zhí)的起了三四回,身上的傷口崩開,它好像不知道疼,仍舊掙扎著要走,這股死也要死在外面的勁頭像極了那些懵懂而又異常執(zhí)著的飛禽猛獸。 終于,它扛不住自己重傷在身,又一次摔回去后陷入了昏迷。 嚴楚上前剝開染血的繃帶,手腳麻利的換了干凈的。 昏迷中的小鳥羽翼還在顫動,嚴楚皺眉道:“最好找個籠子,他現(xiàn)在不認識我們,一旦傷好恐怕是要逃走?!?/br> 連按歌曾經(jīng)無數(shù)次想把靈江關(guān)起來然后丟的遠遠的,省的在他眼前晃悠著心煩,可等真出事了讓他去干,他卻不敢,他上頭有要忠心耿耿的主子爺,他就是平日里再耍寶貧嘴,也不敢動十九爺?shù)娜恕?/br> 況且,靈江情深義重,斷骨救人,救了他的主子,就是對他恩重如山,連按歌更是不可能拿個籠子將靈江關(guān)起來。 然而此事嚴楚所料不錯,連按歌一夜沒熬住,第二日早上醒來,小黃鳥就不見蹤影了。 神醫(yī)谷中搖曳著碧綠的草藥,清晨的露水從彎月似的柳葉上滾落,啪嗒一聲滴在了一顆黃杏大的腦袋上。 雜草叢里,小黃鳥費力的抬頭看著遙遠的天空,澄清的流云里有飛鳥流暢如線的身形一閃而過。 它撲騰了下翅膀,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飛不起來了,而且連走動都十分困難。 小黃鳥默默仰望著天空,發(fā)了一會兒呆,然后垂頭四下尋了尋,尋到一截手指長短的丫狀樹杈,撈過來,架到了自己小翅膀下,做成了一根拐杖,撐著它走動。 剛沒馬蹄的淺草對它而言都很高,小黃鳥不知是要去哪兒,在草叢里邊走邊嗅,走一會兒走不動了,就蹲在地上,縮成一團,減輕背上脊椎的壓力,用它的小拐杖在地上戳戳畫畫。 清晨的陽光漸漸升上頭頂,然后又一點點西斜,沒入山巔,在天邊鑲上一道火燒的金緞。 在草地里經(jīng)過漫長的行走,終于在一聲慵懶的貓叫后,小黃鳥猝不及防和一雙琥珀似的貓眼對視上。 胖墩墩的野橘貓看見小黃鳥,喉嚨里興奮的咕嚕起來,輕盈的一個跳躍來到了小黃鳥面前。 小黃鳥一愣,立刻橫過它的樹杈小拐杖擋在身前, 野貓咕嚕著湊過橘色的鼻頭嗅了嗅小黃鳥,眼珠露出淡淡的疑惑。 它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小黃鳥,把小黃鳥舔的半個身子都濕漉漉的,收回舌頭咂摸一下,竟然嘗到了自己的貓毛味道。 于是,野貓蹲坐下來,沉思了起來。 小黃鳥抬頭看它一眼,見野貓沒有反應(yīng),就收回拐杖繼續(xù)走。 剛走一步,野貓忽然叼住了它,飛奔著在草叢里幾次起伏,眨眼就回到了自己窩里。 野貓把小黃鳥丟進窩中,爪子按住小黃鳥的后背,仔細舔著它的腦袋。 它不知是貓眼昏花,還有因為貓毛的味道,竟將小黃鳥當成了自己不知道什么時候風流有的野崽,按著小鳥好一頓的舔。 小黃鳥身上有傷,掙扎不得,只好默默蹲在貓窩里,任由此蠢橘將它快舔禿嚕皮了。 它逃不出貓爪,只能讓自己試圖蹲的舒服一點,小屁股扭了扭,將下面一直擱著它的東西挖了出來。 正要丟出去,無意一瞥,發(fā)現(xiàn)竟是自己尋找了一天的小鳥蛋蛋。 小鳥蛋蛋渾身熱乎乎的,散發(fā)著橘貓身上懶洋洋的暖意。 小黃鳥抬爪,輕輕敲在蛋殼上,湊到殼邊聽里面的回聲。 低沉渾厚中夾雜著一絲清脆。 ...... 這是熟還是不熟? 算了,反正它也聽不出來,找到就好。 小黃鳥抱著它的鳥蛋呆呆坐在胖橘身上,隔一會兒看看天空,再看看鳥蛋。 他其實沒有不認得他們,只是他失去了神力,不能幻化成人,也不能與人交談,空余下一股延綿的記憶存在他的腦海。 他現(xiàn)在只是個尋常的小鳥,那些記憶對他而言有什么用。 靈江抱著鳥蛋,想起那日殷成瀾說的話——所以只能是寵物,僅此而已。 心里一陣澀意。 他連命都可以不要,那人怎能介意他只是鳥呢。 默默抱著鳥蛋,向后載到柔軟的貓肚子上,把鳥蛋重新塞進貓肚下,看見貓肚皮上疤瘌不齊的貓毛,還特好意思的嫌棄了下。 怎么毛都長的不齊呢,欸。 他的小翅膀一動,靈江側(cè)頭,看見剛剛?cè)M去的蛋露出了一個尖尖的頭。 好像在偷看他。 靈江道:“啾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看什么看,孵你的蛋去。 蛋蛋不會說話,好奇的往他那邊滾動。 靈江道:“啾,啾啾啾啾啾。” 煩,跟你爹一樣。” 鵪鶉蛋不動了,看上去可憐巴巴的。 胖橘貓睡了一覺,折過來腦袋把鳥和蛋都舔了一遍。 靈江抹了一把口水,看見蛋蛋濕淋淋的,泛著光,他意興闌珊的給蛋蹭了蹭口水,用只有鳥能聽懂的聲音自言自語的啾道:“給你生了個這么漂亮的蛋,竟然還嫌棄我以后只是鳥了,還真是該挨揍了?!?/br> 想到這里,靈江頓了頓,忽然低頭啾道:“你也這么想的嗎?揍他一頓?” 蛋什么都沒說。 蛋默默散發(fā)著瑩潤的光。 靈江小黑眼里精光一閃而過,他那個還沒核桃大的腦子已經(jīng)刀光劍影一片腥風血雨了。 他何曾受過這種委屈。 蛋也生了,命也給了,鳥也被睡了,說不要就不要了? 不,他嘴上沒說,可殷成瀾欲語還休不正是這個意思。 靈江心里極不是滋味,他看著一邊是蛋,一邊是小拐杖,想到,不如先讓他解毒,解完之后打死吧。 神醫(yī)谷里,唯一一棵桃樹鑲嵌生在山谷的崖壁上,此時滿樹嬌嫩的花苞從露水中日益長大,淡淡的粉色攏著一苞艷麗,準備擇良日開遍山野。 殷成瀾醒的那天,懸崖峭壁上的桃樹飄下來一片花瓣。 初春的陽光從屋外照進來,暖黃的曦光里,嚴楚用銀鉤針將他扎成了刺猬,然后再一根一根帶血的拔出來,坐在床邊仔細研究從他骨頭縫里帶出來的血還含不含毒。 他說了一句:“再服幾貼,就能徹底解毒了?!?/br> 一旁胡子拉碴的連按歌這才松了一口氣,忙走進屋子,將前幾日飛鳥送回來的急信遞到殷成瀾手里,讓他處置。 “山月禪師的信已經(jīng)到帝都,只需爺一聲令下,即刻便能送進宮中?!?/br> 不是他不心疼主子,而是事到關(guān)頭,時間不多了。 殷成瀾身著白色褻衣,墨發(fā)披了一肩,手里捏著一摞待處理的書信,抬頭緩緩環(huán)視四周:“靈江在何處?” 連按歌眼珠動了動,抿著唇不說話。 見他這副模樣,殷成瀾心里發(fā)涼,厲聲道:“他在何處?” 連按歌無法,只好拿了件大氅披到他身上,去取了輪椅。 神醫(yī)谷的院子沒有假山和流水,只用紅色磚墻在房前圈了一圈空地,然后空地擺上一副石桌石椅,就算是個院子了。 院子里常鋪了滿地需要晾曬的藥材草根,風一吹,蕩漾著一股淡淡的清苦,與世間所有滑膩的水脂香粉相比,有種遺世獨立的孤傲清高。 這天,春日的陽光暖洋洋的,原本晾曬藥材的空地多了一只三尺方正的竹編大籠子,籠子底下鋪著干爽的稻草,稻草中央,一只橘毛的肥貓翻仰著身子,四爪朝天,酣睡不知歲月。 橘貓身上橫躺一只綁著繃帶的小黃鳥,也以仰面之姿呼呼大睡,它一只小翅膀垂著,另一只微微勾起,里面罩著一只玉色的鵪鶉蛋。 屋門咯吱打開,小黃鳥微微抬頭瞥了一眼,就飛快又閉眸躺好。 昏迷了近半個月的殷成瀾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兩根沖天的小丫爪,然后才是緊緊包扎瘦了一圈的小黃鳥。 繃帶所扎的地方讓殷成瀾喉嚨一縮。 迫不及待的驅(qū)動輪椅上前,伏下身,喚:“靈江……” 橘貓受驚,倏地一下坐起來,把肚子上的小黃鳥和鵪鶉蛋彈到了籠壁上。 小黃鳥像紙片一樣“啪”在竹籠上,然后緩緩滑落到地上,它羽毛都啪掉了兩片,翅膀里的鵪鶉蛋卻安然無恙。 殷成瀾愧疚心疼:“抱歉?!闭f著就要去打開籠子。 誰把爺?shù)拇髮氊愋氊愱P(guān)籠子了,尋死么。 連按歌阻攔,苦笑道:“爺,打開他就要飛走了,好容易才和蛋一起尋回來的?!?/br> 他手一指靈江:“他……他怕是認不得您了?!?/br> 掉到地上的小黃鳥默默甩了甩頭上的呆毛,小翅膀抱著蛋,就地縮成一個湯圓,給了殷成瀾一個冷艷決絕的小屁股。 還來看他作甚么,他就只能是鳥,只能是寵物,僅此而已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