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名黨衛(wèi)軍中尉與艾伯赫特說話時的聲音雖然并不大，但在在座的人都在看著手里的資料時，這樣的聲音也足夠吸引到其他人的注意力。

    而艾伯赫特所提出的，似乎是一個好問題。又或者說，這起碼是一個讓負(fù)責(zé)盯梢這個華人團(tuán)體的黨衛(wèi)軍情報官感到很有趣的問題。因此他未有直接回答，而是在想了一會兒后說道：

    “因為我找來的中文翻譯在看完這篇文章之后就跑了，回到中國去了。臨行前給我留下了這篇文章的德語譯文?！?/br>
    這名情報官才說完這句話，已經(jīng)開始閱讀這篇文章的幾名情報官中就有人笑出聲來，并說道：

    “寫這篇文章的人很有趣。她認(rèn)為又一場世界級的大戰(zhàn)很快就會打響，而且這場戰(zhàn)爭無論是波及的范圍還是戰(zhàn)爭的慘烈程度都會遠(yuǎn)遠(yuǎn)超過上一場大戰(zhàn)。一旦戰(zhàn)爭打響，整個歐洲只有隔著一條英吉利海峽的英國才能勉強(qiáng)算是安全的。”

    或許是因為這篇文章在字里行間中都隱晦地表達(dá)了這樣一種有趣的想法——德國將在這場戰(zhàn)爭中將擁有無比強(qiáng)大的，毀滅性的力量——因此，這些黨衛(wèi)軍成員都可以稱得上是抱著一種饒有興趣的態(tài)度在閱讀著這篇文章。

    【歐羅巴大陸上的國家為了維持和平以及自己的利益而相互結(jié)盟?？蛇@種和平一旦被打破，歐洲境內(nèi)錯綜復(fù)雜的盟友關(guān)系就只會讓戰(zhàn)爭局勢變得前所未有的復(fù)雜。

    但在任何時候，戰(zhàn)爭的硝煙都不可能波及到世界上的每一個范圍。如果想要繼續(xù)生活在不被炮火擊中的土壤上，美洲大陸或許會是一個很好的選擇。只是在那里，我們的同胞或許得不到尊嚴(yán)和承認(rèn)，也永遠(yuǎn)不會被他們的主流文化所認(rèn)同以及接納。

    美國所呼喊的自由與民主只是他們手中無往不利的武器，讓他們感到自豪的人人平等也只會出現(xiàn)在某部分族群的身上。

    現(xiàn)在，我們擁有的，還能繼續(xù)猶豫的時間已經(jīng)不多了。

    而在我們還能夠做出選擇的時候，我們得弄清楚我們心中真正想要的到底是什么?！?/br>
    當(dāng)艾伯赫特在這篇文字中找到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時，他的閱讀就變得慢了下來。而當(dāng)他讀完這篇文章后，他說道：“寫出這篇文章的人在勸她的同胞離開歐洲。要么去美洲大陸避開很可能會發(fā)生的戰(zhàn)爭，要么回到他們的祖國去決定中國的未來?！?/br>
    “是的，而且看起來冷靜的文字，煽動性卻非常強(qiáng)，和共產(chǎn)國際經(jīng)常宣傳的那套也很不一樣。我找的那名翻譯就響應(yīng)了它，臨行前跟我們的人說，他準(zhǔn)備好回國去參加戰(zhàn)斗了，也祝他們的朋友德國一切順利。”

    聽著這番話語的綠眼睛貴族在他的同僚們也對此感到饒有興趣地閱讀那篇文章時，不動聲色地看了一眼作為資料附在那里的報紙。

    在文章的最后，作者署名的地方，他找到了自己所認(rèn)識的為數(shù)不多的中文字里的兩個——林雪。

    這一天的艾伯赫特回來得格外的晚。盡管他的工作屬性早已經(jīng)決定了他不會是一個能夠準(zhǔn)時下班的人。但是在今年的四月，捷克斯洛伐克徹底解體之后，他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么晚回來了。

    當(dāng)綠眼睛的貴族回來的時候，林雪涅正坐在她的書桌前看書。暖橘色的燈光讓讓屋子里的一切都顯得溫馨極了。她聽到讓她感到熟悉的腳步聲，并起身，跑去客廳，給了自己的戀人一個擁抱。

    “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晚？”

    “被一些工作耽誤了?！?/br>
    “那你餓不餓？我給你留著一些吃的?！?/br>
    當(dāng)林雪涅向艾伯赫特問出這句話卻遲遲沒有得到回答的時候，她意識到了一些不對勁，并用疑惑的目光看向自己的戀人。只見對方的臉上多了一些往日里所沒有的疲憊以及復(fù)雜神色。

    “怎么了？是發(fā)生什么了嗎？”林雪涅這樣問道。

    然后艾伯赫特向她問道：“我這里有一些中文的資料，想讓你幫我翻譯成德語，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　甭牭竭@樣的請求，林雪涅欣然答應(yīng)，并問道：“你是著急想知道那些中文的內(nèi)容嗎？還是想要一份正式點的翻譯？如果只是想知道內(nèi)容，我可以一邊看一邊說給你聽?！?/br>
    綠眼睛的貴族并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從自己的制服口袋里拿出一份被折疊好了的中文報紙。僅是看到了那份報紙上的那個標(biāo)題，林雪涅就變了臉色，并怔怔地沉默下來。

    然后，她就聽到戀人對她說：

    “這是一份華僑團(tuán)體辦的報紙，我想知道這篇文章里寫的是什么內(nèi)容?！?/br>
    第172章 chapter 173

    即便是在普通人當(dāng)中, 林雪涅也不是一個善于說謊的人。也正是因為如此, 她在1918年的布拉格與弗蘭茨·卡夫卡通信的那段時間可真的稱得上是讓她心力交瘁。

    而現(xiàn)在，她所面對的是一個在黨衛(wèi)軍中負(fù)責(zé)一定許多情報工作的, 懂得用許多殘忍手段讓人說出他所不愿袒露的秘密的人。

    僅僅是在綠眼睛的貴族拿出那份中文報紙的時候, 林雪涅臉上的表情以及神色的變化就已經(jīng)出賣了她。于是他的戀人也停下了展開報紙的動作, 并深吸一口氣道：

    “所以這篇文章的確就是你寫的, 對嗎？”

    “所以你也不是想要我?guī)湍惴g這篇文章的內(nèi)容，對嗎？”

    就連林雪涅自己都不知道為什么，當(dāng)她這樣反問自己的戀人時，一種無法言說的不安感混合著被最親密的人懷疑、試探的委屈和憤怒襲向了她的心。眼淚就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但她卻顧不上掩飾，也顧不上去擦一擦它, 卻是直直地面對自己的戀人，并對他說道：“如果你想從我這里知道什么，你大可以直接問我?！?/br>
    “雪涅?！碑?dāng)艾伯赫特叫出戀人的名字時, 他嘆了一口氣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你在為誰做什么?！?/br>
    當(dāng)林雪涅聽到這些話語時，她感覺到了一絲迷茫。她感覺他應(yīng)該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戀人看向她的目光卻分明在告訴她——不, 你不知道。

    艾伯赫特：“你知不知道今天在黨衛(wèi)軍的指揮部，你已經(jīng)被人盯上了？我的幾名同僚都懷疑你在為蘇聯(lián)人做事, 有著相當(dāng)高的地位卻粗心大意，在無意間泄露了許多重要情報?！?/br>
    林雪涅：“我……？我只是……我只是想讓我的那些同胞們離開這里……”

    艾伯赫特：“是的, 你讓他們盡快離開這里。你甚至還給他們暗示了一個期限?？赡阌质窃趺粗肋@個期限的？你不喜歡蘇聯(lián)卻又認(rèn)同他們。你不信任中國現(xiàn)在的執(zhí)政政府，卻對于蘇聯(lián)扶持的一個布爾什維克主義的政黨另眼相看?！?/br>
    說到這里，艾伯赫特將那份報紙收回他的外衣口袋。因為常年摸槍而帶著繭子的, 漂亮卻又危險的雙手輕輕放在了林雪涅的肩膀上，那一點點的力道就已經(jīng)足夠人掙脫不開。而后擁有這雙手的人皺起眉頭看向自己的戀人，看向她的眼睛，不讓她的視線有絲毫逃離的機(jī)會。

    “所有人都在猜測你的真正立場，猜測你到底在為誰工作。”

    在良久的等待后，林雪涅終于開口，并說道：“我不為任何人工作。我也只被我自己的良知驅(qū)使。它讓我不得不去做些什么?！?/br>
    這是林雪涅發(fā)自內(nèi)心的回答，可這顯然不會是能夠讓她的戀人，那個肩膀上扛著很多重?fù)?dān)的男人想要得到的答案。

    他松開了自己的戀人，帶著滿滿的疲憊，他說道：“進(jìn)門的時候你問我為什么回來得那么晚。我告訴你，我被一些工作耽誤了。其實我去找了和你接頭的那個人，雪涅。我得在其他人之前先找到他?！?/br>
    當(dāng)林雪涅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一種完完全全的恐懼才真正地侵襲了她。她不禁追問道：“你把他怎么樣了？”

    “讓他永遠(yuǎn)都不會有機(jī)會對其他人說出‘林雪’是誰?！?/br>
    “你……殺了他？”

    當(dāng)林雪涅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艾伯赫特剛把他的外套脫下，也把襯衣的衣領(lǐng)松開。聽到這句話，他有了那么一瞬間的遲疑，可最后，他還是給出了一個肯定的回答，并那樣輕易地就讓林雪涅陷入了幾近崩潰的情緒。

    “這不是真的……”林雪涅一邊搖頭一邊輕聲地說出了這句話。

    “他已經(jīng)被人盯了三個月了。他自以為小心謹(jǐn)慎，可實際上在他和那名蘇聯(lián)間諜接觸的時候他就已經(jīng)暴.露了。他本來也就不可能在情報部收網(wǎng)之后還好好活著?！?/br>
    “可他會在今天晚上就出事卻是因為我！因為我！”

    這或許還是林雪涅第一次用這樣的語氣，這樣大聲地對艾伯赫特說出些什么。在她說出這句話之后，這間擁有著溫馨氣氛的屋子就陷入了凝滯的沉默。在長達(dá)數(shù)十秒的時間里，這對戀人都在進(jìn)行著一種無聲的對峙。

    而后，又是林雪涅成為了先開口的那個人。她說：“因為黨衛(wèi)軍和秘密警察可能順著他來找到我，這個對我心懷善意的人就死了。死在我心愛的人手里！”

    “所以你希望我怎么做？我不可能讓那個人落在和我一樣穿著那身黑色制服的黨衛(wèi)軍手里！你們只是萍水相逢，他不可能為了保護(hù)你咬緊牙關(guān)。一旦有人撬開他的嘴，你就會被帶走，被關(guān)到地牢里！他們不會相信你什么都不知道，也不會相信你不受任何人指使。然后他們就會把我熟悉的，曾經(jīng)見到過很多次的刑罰和手段都用在你身上！”

    “那你就讓他們來找我！讓他們試試看是不是能抓到我！”

    林雪涅甚至是帶著喘息說出的這句話，而當(dāng)她說完這句話，她會看到艾伯赫特的那張錯愕的臉，以及被她刺傷的情緒。

    又是好久之后，綠眼睛的貴族才仿佛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道：“今天晚上我們不提這個話題了，好嗎？你需要……”

    “需要冷靜一下？”林雪涅幾乎是在落下又一滴眼淚的時候笑了起來，并說道：“不，我現(xiàn)在很冷靜，比過去的任何時候都要更冷靜，艾伯赫特。我想告訴你一件事，一件過去你可能已經(jīng)猜到卻從來沒有和我求證過的事?！?/br>
    說著，她伸出手來，并輕輕把它放到了艾伯赫特的臉頰上。當(dāng)艾伯赫特也抓住了林雪涅放在他臉頰上的手后，林雪涅一詞一頓地說道：

    “在這個時代，沒有人能抓住我。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連時間也不能。我只是一個不小心……被你抓住了我的心?！?/br>
    說著，林雪涅又一次踮起腳尖來，吻了吻艾伯赫特的嘴唇。可她的意志卻在下一個瞬間呼喚起了下個世紀(jì)的柏林。

    當(dāng)她的耳邊響起屬于2020年的柏林的聲音時，眼前的戀人不禁睜大了眼睛，并本能一般地要握緊她的手，但在那個時候，他分明還能感覺到自己所愛的人向前走了一步，可他的手卻只能碰觸到他自己的皮膚，他的眼睛也再看不到明明就應(yīng)該還在這間屋子里的那個人……

    于是他出聲呼喊戀人的名字，可是在時空的縫隙中緩步向前走的那個人卻因為聽到了他的聲音而捂住了自己的嘴，并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最終在走出了這棟樓之后靠著墻壁失聲痛哭起來。

    她又回到了2020年。

    而在2020年的柏林的這條街上，則正在進(jìn)行著一場游/行。

    那是一場反難民游/行。游/行者們舉著各式各樣的橫幅以及標(biāo)語，用來抗議政府將他們美麗的國家拱手相讓給別人。

    在最早的時候，他們在冬季的夜晚帶著善意，去到火車站歡迎那些從戰(zhàn)亂的地方過來的陌生人。

    但是隨著大量不知身份的人一齊涌入，一切都變了。

    干凈的街心花園沒有了，安定的環(huán)境沒有了，安全的夜晚也沒有了。

    當(dāng)女人們開始抗拒乘坐開往市郊的輕軌，當(dāng)男人們也開始擔(dān)心自己的家人會在出門時遇到危險，終于有人開始站出來，說他們反對那些糟糕的政策。

    但即便是這樣，在最一開始的時候也只有經(jīng)歷過苦難的，年長的人敢站出來，說出他們心中所想。直到去年和今年，才逐漸有原本對于未來過分樂觀也過于天真單純的年輕人站出來。

    可對于這場游/行，此時正沉浸在一種近乎絕望的悲傷中的林雪涅卻是無心也無力去關(guān)心的。只是這場看起來聲勢浩大的游/行卻能夠如她所愿地蓋住她哭泣的聲音，也讓她能夠更自在地在這里哭泣。

    直到……感到無助的她起身，并漫無目的地向前走去。

    一個戴著帽子也戴著口罩，讓人并不能看清他樣貌的男孩注意到了林雪涅。他在林雪涅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出聲叫住了這個女孩。

    “你好？”

    可是這樣一個聲音卻并不能喚起林雪涅的注意。但是這個男孩卻并沒有就這樣算了，他三兩步就追上了林雪涅，并再次開口說道：“你好？你還好嗎？你需要……幫助嗎？”

    林雪涅這才意識到身旁的這個男孩，卻只是反應(yīng)慢了半拍地回答了一句：“你好？”

    或許是因為林雪涅現(xiàn)在的樣子實在是太讓人不放心了，那個男孩又再次問道：“你需要幫助嗎？”

    當(dāng)那個男孩又再次這么重復(fù)的時候，林雪涅才注意到了他的樣貌。男孩的個子并不很高，在對她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摘下了口罩，露出了在帥氣中還帶上了點可愛的臉。他似乎是認(rèn)定了林雪涅一定是被什么人冒犯了，因此，當(dāng)林雪涅在怔愣之后又對他搖了搖頭時，他并沒有走回他剛才正待著的位置，而是很認(rèn)真地對林雪涅說道：

    “如果有什么人冒犯了你，你可以告訴我。我是說，也許那個人現(xiàn)在還在附近，我們都可以幫助你。”

    當(dāng)男孩說到這里的時候，林雪涅才意識到對方到底是誤會了什么。于是她努力地想要和這個熱心的男孩笑一笑，可她卻是發(fā)現(xiàn)此時此刻的自己根本笑不出來。

    因而她只能帶著淚痕說道：“我只是……我只是和我的男朋友吵架了，吵得很厲害?！?/br>
    “真的嗎？”

    “真的?！?/br>
    當(dāng)這個男孩和林雪涅再三確認(rèn)，并且每一次都只是得到了一個肯定的回答后，他才放下心來，說道：“那就好?！?/br>
    在那之后，林雪涅也試著和這個主動對她釋放了善意的德國男孩說些什么，仿佛那也是在借著這份交談來走出這種眼淚根本就止不住的狀態(tài)。

    “你也是來……參加游/行的？”

    “對，我是漢諾威人，為了參加這場游/行特意來柏林的?！?/br>
    “為什么？為什么要特地從漢諾威過來？”

    “因為只有柏林和德累斯頓才能有這樣的游/行。其它地方都還在呼吁要關(guān)愛難民?！?/br>
    在這個試圖幫助她的男孩說出了這樣的話語之后，林雪涅這才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到游/行的人群，以及人們手上拉的那些橫幅上。

    此時有好幾個看起來頭發(fā)都白了的老爺爺和老奶奶迎面走來，而他們手里舉著的橫幅也長得讓人很難不去注意到它。

    那是一副諷刺漫畫。漫畫上幾個有著深色皮膚和大胡子的人愜意地躺在沙灘上色瞇/瞇地看著美女。而衣著干凈、整潔的，有著德國老爺爺老奶奶們卻是在態(tài)度謙卑地向他們討要他們手中的飲料罐以換取些許用來生活的錢?？删褪沁@樣，他們還把飲料罐扔向了大海，并惡意地捧腹大笑。

    或許是因為林雪涅的目光留在那副諷刺漫畫上的時間太長了，身旁的那個從漢諾威特意過來的男孩不禁為她解釋道：

    “德國的人均工作時間和創(chuàng)造出來的財富是全歐洲最高的，但我們的養(yǎng)老金一直都不高。已經(jīng)有好幾年了，很多人在退休之后出來撿瓶子去賣給回收公司。雖然說這種事好像也只有在我們德國發(fā)生，但原本這些也不是不能接受?？墒且恢钡侥切腿恕瘉砹酥螅覀儾胖?，原來我們的國家還挺富有的?！?/br>
    男孩在說到“客人”這個詞的時候甚至有些咬牙切齒。

    “這不公平。”看著眼前的這一幕讓剛剛從1938年回來的林雪涅感到全然陌生，甚至是陌生到了可怕的情景，林雪涅不禁呢喃道：“德國也不該是這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