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瑜站在臺階上，看著這拖兒帶女的一家子浩浩湯湯出門，這才轉(zhuǎn)身和南嬤嬤商量起對策來。

    無論她如何逼問，南嬤嬤始終將頭搖得如撥浪鼓般，堅定的道：“老奴可從未聽說朱大人還有一位長兄，大人未足十歲便流落京城，饑寒交迫，若非機緣巧合，只怕早就餓死了，若家中還有親族在，怎么眼看著一個小孩子凍餒至死而不施以援手？”

    楚瑜也不相信這種事，不過大千世界無奇不有，或許真有這樣的狠人也說不定。

    第49章

    何況, 寒微時冷漠無情, 看著親族飛黃騰達了又巴巴的前來討好，這樣的人亦不在少數(shù)。

    楚瑜賞了銀子給那婦人，亦是間接試探，若她識趣，得了好處就該銷聲匿跡，就怕有的人貪心未足, 永遠填不飽他們的肚子。

    晚上朱墨回來，楚瑜提著一盞羊角燈籠在門廊下迎接, 唱喏道：“歡迎大人回家?！?/br>
    朱墨脧了她一眼, 將外袍放到小廝手里，咦道：“今兒怎么這樣殷勤？”

    楚瑜不置可否, 依舊盈盈的笑著，“大人渴不渴？”

    無事獻殷勤，非jian即盜。朱墨不清楚這小妮子打的何等主意, 倒是很樂意與她頑一頑, 因點了點頭。

    “你先閉上眼睛?！背で纹さ男Φ馈?/br>
    朱墨識趣的闔目, 才剛蒙上, 就覺楚瑜纖指微抬, 將一個麻麻澀澀的東西塞入他口中，酸的人滿口生津。饒是朱墨定力好, 也不由得立刻睜開眼, “是什么？”

    楚瑜揚了揚手里咬去半截的果子，脆甜甜的道：“這可是生津解渴的好物, 你覺得如何？”

    朱墨以為是她特意買來供自己品嘗的，自然著意奉承，“滋味不錯，你的眼光好得很?！?/br>
    “哪是我火眼金睛，是送這腌柿子的人別具匠心的。大人別瞧這果子粗糙，卻是別人一粒一粒擇好了送來的，每嘗一口，都能感知到那人的心意，你說是不是很有意思？”楚瑜譏嘲的道，朝身后的走道努了努嘴，“大人不用吝惜，那里還有滿滿一筐呢，盡夠你吃的?！?/br>
    朱墨正咀嚼口中未咽完的果rou，聞言呸呸兩聲，將剩余的渣滓吐在地上。他本就是一顆七竅玲瓏心，焉能聽不出楚瑜意有所指，忙皺眉道：“這柿子也太苦了，怎么能入口，別是誰和咱們有仇吧？”

    楚瑜微妙的看著他，“有沒有仇我不曉得，不過東西放著也是糟蹋，依郎君看該如何處置呢？”

    她簡直是變著法兒的給朱墨出難題，幸好朱墨頗有急智，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便道：“柿子雖澀，蒸熟了想必口感會好些，或是拿來煮湯，正好分贈給府里的下人。反正她在府里住了許久，大家相識一場，盡盡心意也是應(yīng)該的。”

    楚瑜見他將話頭掐滅，也就不再夾槍帶棒，只悶哼一聲，“只要大人不覺得可惜就好?！?/br>
    “我當(dāng)然不可惜，除了你，誰的東西我都不放在心上?！敝炷浑p明眸直視著她，手掌游魚一般滑入楚瑜掌心里。

    他慣會在這些小地方做功夫，楚瑜耳根紅透，用力甩了甩，也沒能將黏在手背的爪子甩下去，只得無奈的道：“咱們用飯吧?！?/br>
    朱墨心頭暗笑。

    用畢晚膳，楚瑜才說起下午一家數(shù)口上門之事，并道：“想必是哪里的閑漢窮瘋了想來打秋風(fēng)，我給她點銀子打發(fā)他們走了?！?/br>
    一面留心朱墨的表情，奇怪的是，朱墨臉上并未如她想象一般輕描淡寫渾不在意，反倒顯得有些古怪。

    他若有所思的道：“他們果然是從濟寧來的么？”

    楚瑜略感詫異，難道那兩人并未撒謊？見朱墨問起，她只能據(jù)實相告，“那婦人是這么說的，我沒法找人對質(zhì)去?！?/br>
    朱墨輕輕嗯了一聲，臉上倏然籠罩上一層陰云，像似山間的薄霧，層層疊疊，讓人看不清真相。

    楚瑜滿肚子的疑惑，不過見朱墨無意同她解釋，她也不好追問。

    一頓飯吃得食不知味。

    次早起來便不見了朱墨人影，楚瑜打聽得他去了城中的悅來客棧，臉上不禁疑疑惑惑，“他去那里做什么？”

    盼春悄聲告訴，“昨兒來叩門的那對騙子夫婦似乎就住在那里?！?/br>
    原來兩人還真的尋客棧落腳去了。

    楚瑜心中疑惑更甚，等到朱墨日中回來，便急急地迎上前來，一雙眼睛在他臉上尋找答案。

    朱墨重重的吐了口氣，握緊她的手嚴(yán)肅說道：“阿瑜，我有一件事要告訴你?！?/br>
    其實用不著他說，楚瑜也已經(jīng)猜出大概，“昨日來的二位，果然是你的兄嫂？”

    朱墨點了點頭，臉上卻不見歡喜，“我也不知他們?nèi)绾螘臐鷮幷襾??！彼萑胗凭玫某了贾小?/br>
    原來朱墨的母親乃是濟寧范氏，家中原以經(jīng)營商鋪為生，不知怎的蹉跎未嫁，后來玉帶橋下一戶姓朱的人家上門求娶，范家才匆匆將女兒嫁過去，雖是續(xù)弦，夫婦倆倒也相敬如賓。不料朱勝中年患上癆癥，竟至一命嗚呼，范氏辛辛苦苦拉扯幾個孩子兩年，終于也cao勞而亡。朱勝先妻遺下的長子朱坌早已成大成人，頭年更由范氏做主，為他定下一門親事。誰知這位長兄甚是忍心，因家底不豐，且將要蓄養(yǎng)妻子，竟狠狠心將二弟掃地出門，好一人獨吞遺財。

    可憐朱墨當(dāng)時還只有八、九歲，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沒了父母親族該如何生存下去？而外祖范氏一家也早就遷居別處，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幸好朱墨天生倔強，縱使被霸占了家私，一路行乞要飯也來到京城來，終于闖出一線生機。

    其時正是寒冬臘月，想到一個瘦骨伶仃的孩童在雪地里蹣跚行走，餓極了只能抓一把冰雪充饑，楚瑜便覺得眼眶濡濕guntang，心底的怒火更是熊熊燃燒起來。她忿然道：“天底下竟有這樣狼心狗肺的東西！你們族中也沒人出來說句話么？”

    朱墨憶起曾經(jīng)的苦況，臉上不見憤怒，只是木然。他淡漠說道：“朱氏一門本就人丁凋落，族里僅有的幾個長輩收了他們好處，更加不會理會此等小事了?！?/br>
    人間不平，總令人怒發(fā)沖冠，虧他們還有臉找上門來。

    楚瑜本想說這樣的親戚還留他們做什么，一棍子趕走最好，不過她隨即記起朱墨的處境，才發(fā)覺事情并不好辦——朱墨若僅僅是一個無名無姓的小老百姓倒罷了，不過他如今已是朝中大員，一舉一動莫不受到旁人監(jiān)視。若貿(mào)貿(mào)然將朱坌夫妻趕走，只怕會落得一個不敬兄長的罪名，再被有心人故意揭發(fā)，沒準(zhǔn)連仕途都會有風(fēng)險。

    長兄為父，長嫂如母，世人可不會管他們曾經(jīng)的惡行，只會注意顯宦之家是否兄友弟恭，芝麻綠豆大小的事也能挑出眼來。

    說也奇怪，朱墨十幾年不曾歸家，濟寧那家人恐怕早就以為他死了，偏偏卻在這時候來到京城，容不得人不多想。

    楚瑜眉心一動，“里頭怕是有古怪。”

    朱墨郁郁嘆了一聲，“事到如今，也只好先將他們接回來。”

    否則讓至親骨rou長居客棧，外頭人恐怕會說閑話。

    楚瑜對此沒什么異議，她在這件事里差不多是個局外人，她只是擔(dān)心朱墨意難平。

    人已來到，眼下說什么都晚了，楚瑜也跟著嘆了一聲。縱然時間能抹平一切仇恨，誰也不希望舊日的仇人闖入自己生活。多幾雙筷子倒是小事，反正衛(wèi)尉府里不缺口糧，怕只怕這幾個都不是省油的燈，以后不知會攪出多少風(fēng)波來。

    朱墨不便因私廢公，午后便去了翰林院，要商量編纂經(jīng)史的事宜，楚瑜則自告奮勇的承擔(dān)了接待朱坌等人的事宜。

    西邊一排廂房已著人收拾出來，人也從悅來客棧接回。兩夫妻進門的時候不自覺的挺了挺腰，底氣足了許多，不像是來認(rèn)親，倒像是來討債。

    楚瑜冷著看著，待兩人跨過垂花門，方上前笑道：“昨兒可真是誤會一場，郎君回來已悉數(shù)告知于我，早知如此，萬萬不能讓大哥大嫂在外頭住一宿?！?/br>
    有些人生來容易蹬鼻子上臉，譬如朱坌，見這位弟妹好生相迎，只當(dāng)是長兄的權(quán)威發(fā)揮作用，只差從鼻子里哼一聲，好擺出那大老爺?shù)目顏怼?/br>
    朱坌的嫡妻楊氏卻比他圓滑許多，忙往丈夫胳膊rou上擰了一把，笑語可親的說道：“弟妹這叫什么話？一家子骨rou用的著這樣生分么！”

    楚瑜笑了笑，望向她身后那幾個靦腆的兒女，“嫂嫂把侄兒們也都帶過來了？倒不怕路上辛苦！”

    辛苦怕什么，多個人多張嘴呢。楊氏明知她暗含機鋒，依然腆著臉道：“親戚們多年不曾來往，總得讓他們見見叔叔?！?/br>
    這才是真實目的吧，見面禮總是得要的。楚瑜微微笑著，讓望秋捧著一個翡翠纏枝拖盆出來，紅袱之下，是三分成色極好的金錁子，分量亦是十足。每一個少說也有一兩，總共起來，足足值得三十兩白銀，比他們在濟寧一年的出息還多呢。

    僅昨兒那二兩銀子的賞封就讓楊氏大開眼界，更別提今日這樣大的排場，連朱坌的一雙牛眼也微微睜大。

    楊氏喜不自勝的收下，臉上都能笑開花來，連連說道：“弟妹你也太客氣了……”

    這手筆在楚瑜看來本不算大，不過婦人的心胸卻比她想象中更小，到底是淺門淺戶的出身。

    楊氏將金子揣進荷包里，又催促幾個孩子上前，“嬸娘賞你們東西，怎么不曉得道謝呀？”

    孩子們尚處在天真爛漫的年紀(jì)，自然不懂得大人的處世之道，且楚瑜對他們而言不過是陌路人，如何能自然而然的流露出親切來，只扒著母親的褲腿不肯說話，一雙眼睛卻好奇地朝楚瑜張望——這位夫人長得美，穿的又好，和他們從小所見多不一樣。

    楊氏恨鐵不成鋼，只得胡亂抓了抓孩子的頭，向楚瑜抱歉一笑。

    楚瑜并不介意，態(tài)度雍容親切的道：“都叫些什么名？”

    “那一個大點的叫大郎，居中的是二郎，最小的一個還沒起名，我們都叫她朱姐兒?！睏钍嫌行┬邞M的道。小鎮(zhèn)人家時興起賤命好養(yǎng)活，可管不著什么寓意不寓意，動聽不動聽。

    楚瑜本來也沒認(rèn)真把這家人當(dāng)成親戚，名字簡單一點反而好記，因此并不取笑，只道：“嫂嫂們遠道而來一定餓了，還不到傳膳的正點，不如先到花廳用些點心吧。”

    朱楊二人無不從命。

    點心都是早起便弄好的，放在蒸籠里熱一熱，呈上來仍是白氣騰騰。有蟹rou芙蓉酥，白玉霜方糕，水晶丸子，釀米團，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呐帕艘蛔雷印?/br>
    楊氏不由咋舌，“這么豐盛呀，正餐都吃不了這么多呢！”

    話音才落，幾個孩子已經(jīng)不顧形象大嚼起來，腮幫子撐得圓圓滾滾，像一只鼓起的風(fēng)帆。

    那最小的一個干脆用兩手抓著蟹rou包子狼吞虎咽，沾了滿嘴的油。楊氏忙將她那只臟手打落下去，叱道：“站沒站相，坐沒坐相，娘從前是怎么教你的？”

    為了省點肚子，等待晚上的大餐，她有意的壓抑住胃口，也是為了保持形象，偏偏這幾個混賬兒女一臉饞相，生生把她的臉都丟盡了，好像他們一家子是來打秋風(fēng)一般——雖然事實正是如此。

    楊氏有些不好意思。

    楚瑜溫和的笑道：“讓他們?nèi)グ?，小孩子知道什么，后廚里多的是。何況這些點心都還是極次等，論起口味精細(xì)，比宮里的御膳房差遠了?！?/br>
    楊氏正叼著一只水晶蝦餃，聽了楚瑜這句話險些連舌頭咬掉，就這滋味還不算好呀？真不知京城里這些公府小姐是吃什么長大的，想必頓頓人參燕窩都沒個足厭。

    第50章

    楚瑜見桌上的糕點已吃得七七八八, 命人換上時令鮮果來, 因南嬤嬤正朝后院走去，便喚住她道：“嬤嬤，灶上還燉著一鍋法姜紫雞湯，你若得閑，煩請您端過來。”

    南嬤嬤只做充耳不聞，甩了甩手便走出去。

    楚瑜只得另叫了一名仆婦。

    楊氏見狀卻替她不忿, 插手道：“弟妹你也太好性了，怎么能讓下人踩到頭上去？我們家從前闊的時候也請過幾個丫頭, 從來是說一不二, 沒一個敢像這樣擺架子的?！?/br>
    她原以為楚瑜是公侯家的小姐，必定規(guī)矩嚴(yán)厲, 如今一見之下，卻覺得這位夫人太過軟弱了些，連個老奴婢都賓服不住, 心下難免有些看輕。

    楚瑜無奈道：“嫂嫂你初來乍到, 不清楚府中的情況, 這位老太太是我過門以前, 相公特意請來料理家事的, 聽說從前在宮里當(dāng)過差，差不多的人家都得敬她三分, 何況我這個新媳婦呢？”

    楊氏對這話半信半疑, 再怎么厲害，怎會連主子的吩咐都不聽？不過她到底是新來的客人, 許多事不便深問，笑一笑便算了。

    飽餐了一頓小食，楚瑜命人送他們?nèi)タ头堪仓?，一壁關(guān)切的問道：“嫂嫂可有自帶的被褥，若不然，我讓人送幾床新的過來?！?/br>
    楊氏的確有鋪蓋隨行，寄放在客棧里，不過都是些舊不拉幾的東西，怎好意思搬出來丟人獻丑？她紅著臉點點頭，應(yīng)允了這位東道主的美意。

    須臾楚瑜去后，楊氏打量著屋中精巧的陳設(shè)，連連稱嘆不已。那綃金帳子一尺少說得要百文錢，還有博古架上的白玉瓷瓶，楊氏細(xì)細(xì)撫摸上去，喃喃道：“這件東西恐怕百十兩銀子都拿不下來呢！”

    “你又知道了？”朱坌冷嗤道。相較于婦人的膚淺，他自來到這院落以來，更多了種自慚形穢的惱怒。想不到朱墨這小子福大命大，非但沒在雪地里餓死，居然在京城這居大不易的地方硬闖出一番名頭來。兩相比較之下，豈不顯得他這位大哥無能？

    他伸手要摸一摸那玉瓶，楊氏忙一巴掌將他胳膊打落下去，呵斥道：“這玩意兒值錢的很，你粗手笨腳仔細(xì)砸壞東西，咱們做十年的苦工都還不起呢！”

    她雖是一片好意，這話卻不好聽，擺明了說自家男人無用似的。朱坌的臉沉下來，越發(fā)使起性子，“我還偏砸了它！朱墨那小子再有錢又如何，我畢竟是他哥哥，就算砸爛一兩樣?xùn)|西，他還敢找我算賬不成？”

    “你瘋了！”楊氏忙將瓷瓶揣在懷里，吃驚的看著他，“咱們是來認(rèn)親的，可不是來結(jié)仇的，你這樣莽莽撞撞，對咱們有什么好處？”

    女人的心思畢竟細(xì)膩許多，楊氏深知凡事要想長遠，不能只顧一時。朱家這樣豪富，即便從指縫里漏下一點，也夠她下半生享用不盡的了，可是她當(dāng)然不能滿足于此，人要志向長遠，耐心打好關(guān)系，說不定她幾個兒女都能在京中尋一門好親事，往后她便是官家太太，還愁沒有人來巴結(jié)不成？

    做丈夫的雖然愚笨，好在還肯聽勸。經(jīng)過楊氏一番諄諄教誨，朱坌終于承認(rèn)，自己太過浮躁，往后該事事以妻子的主意為先。

    楊氏這才滿意，撥開他的頭發(fā)，將一只茍活的虱子用力壓扁，指尖留下一道淺淺血痕。她用帕子輕輕揩去，一邊漫不經(jīng)心的說道：“這回多虧你那個在安王府當(dāng)差的老鄉(xiāng)，多年不見他回來，孰料給咱們帶來這等大喜事。要不，咱們也不會巴巴的從濟寧趕來。”

    朱坌納著悶道：“我也奇怪，平常他和咱家也沒什么來往，這回倒突然熱心起來?！毖哉Z之間，似乎那人不懷好意。

    楊氏點了點他的耳朵，笑道：“怎么沒好處？你傻呀，咱們發(fā)達了，他不是一樣跟著沾光。他在安王府不過是一個看門的底下人，你那弟弟可份屬三公九卿之列，往后怕是他來仰咱們鼻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