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jié)
云秀已在八桂堂叨擾太久,她猶記著那日鄭氏說“秀丫頭就別走了”時,裴氏的焦急。她已深刻體會到,只要她的父親還活著,繼母“管教”她便永遠(yuǎn)比叔嬸維護(hù)她更名正言順。她留在八桂堂,只會徒然消耗柳文淵的孝悌之名,對他們沒有任何益處。 拖了這么久,她也該有所決斷了。 她便道,“這可難辦了——為人子女合該替父母分憂。何況阿婆撫育我十載,縱然不是替父盡孝,我也該守足三年重孝。我愿去道觀中潛心修行,替阿婆祝禱冥安。阿婆常說,‘不阻善行,不縱惡念?!壹扔写诵模腋赣钟写嗽?,四叔,這件事,您就不要再勸阻我了?!?/br> 兩個人正說著話,便聽外頭腳步聲。 片刻后春桃小肥豬一樣氣喘吁吁的闖進(jìn)來,面上猶帶喜色,進(jìn)屋就道,“姑娘……韓家表少爺和令狐家姨奶奶來看您了!夫人請您過去!” 第18章 當(dāng)時只道(三) 云秀望向柳文淵。 柳文淵皺著眉頭,沉默不語。 ——云秀單知道她大舅舅是衛(wèi)將軍,衛(wèi)將軍應(yīng)該是天子的親信。卻不知本朝禁軍名為“神策軍”,從本朝天子他太耶耶那輩兒起就已經(jīng)由宦官直接統(tǒng)領(lǐng)了。她舅舅這些年穩(wěn)坐右衛(wèi)將軍之職,只說明了一件事——他是掌控神策軍的大宦官王衛(wèi)清的心腹爪牙。 柳文淵這樣的清流君子,連王潛芝這種和宦官有過利益交換的文官他都看不過眼,何況是韓薦之這種直接效忠于宦官的武將? 因此從他大嫂去世之后,他便再沒和韓家往來過。 但是,想切割干凈又談何容易。 ——早年戰(zhàn)亂,多虧韓老太公及時派兵保護(hù),柳家一門才免于淪喪敵手。后來兩家約為婚姻,韓家大娘子嫁給了他大哥。韓大娘子嫁來的時候,柳文淵還沒云秀大呢,當(dāng)然沒少受她教養(yǎng)之恩。 若因韓薦之的緣故,就不許云秀同舅家表哥見面,那是不是也要禁到韓老太公、禁到他大嫂身上? 柳文淵到底還是嘆了口氣,對云秀道,“去吧——別忘了叫上你四嬸?!?/br> 云秀便和裴氏一道去三才堂。 上了馬車,才一出門便聽外頭車夫抱怨。片刻后便有人扣了扣車廂,解釋,“街上車馬多,有些堵住了。需得回旋一會兒?!?/br> 裴氏道,“知道了?!睆?fù)又看著云秀笑,“你二姨的排場真是名不虛傳?!?/br> 云秀:…… 出趟遠(yuǎn)門,帶來的車馬仆役能把人家門前的街口堵住——這作風(fēng)除了鄭國夫人,還能有誰?云秀還真沒得辯解。 蒲州不比長安,道路并不寬敞。車馬一多,調(diào)度起來便十分麻煩。她們等待的時間不短。裴氏中途便悄悄掀了簾子一角向外看,見外頭長龍似的隨行車隊,不由感嘆,“從長安到蒲州,少說也有三百里路,五六天的行程。這么多人走一趟,還不知得耗費多少錢財。鄭國公家真是家大業(yè)大啊?!?/br> 云秀不治家,自不知柴米貴。聽裴氏這么說,忙趁機(jī)問道,“走這一趟,要花很多錢嗎?” 裴氏道,“那就要看他們路上怎么吃、怎么睡了。當(dāng)年我哥哥外出游學(xué),身旁只帶一個小廝,每月花費一百貫都算是省吃儉用。不過他們這些讀書人,總免不了這樣那樣的交際應(yīng)酬,有時還得周濟(jì)朋友。若換成尋常老農(nóng),大約十貫就夠用了。而鄭國夫人這排場,顯然比我哥哥花費的還要多了去?!?/br> 云秀便在心中默算自己去一趟衡山,需要準(zhǔn)備多少盤纏,又有什么手段能賺夠這些錢…… 裴氏又嘆道,“不過,他們家是皇親國戚,原也不能同旁人比。” 云秀后知后覺,“……鄭國公家是皇親國戚?” 裴氏笑道,“你不知道?鄭國公的母親是代宗皇帝的小女兒,追封鄭國莊穆公主。論起輩分來,還是當(dāng)今天子的姑婆。當(dāng)年她下嫁時,因嫁妝太多了,許多御史都上了折子。天子雖不得不有所削減,但后頭還是又找了許多名目賞她錢財。以至長安人都遙指她家是‘金窟’?!?/br> 云秀想想長安鄭國公府的氣派,覺著還真不愧“金窟”之名。 從代宗皇帝至今快五十年了,依舊能令她這個見識不算短淺的世家女發(fā)此感慨,可以想見當(dāng)年究竟是何等富貴逼人。感慨間云秀忽的想起,代宗皇帝朝似乎是番賊叛亂才平,藩鎮(zhèn)之亂又起的時候啊……她讀的那些專門八卦仙師、歌頌太平的稗官野史,提到代宗朝都不忘嘆一句民生多艱,也虧代宗皇帝有臉這么有錢的嫁女兒??! 裴氏有些后悔在云秀面前臧否她娘家親戚,又道,“不過,鄭國公能有今日之名望地位,倒也并非完全是祖上蒙蔭?!?/br> 說話間,馬車終于轉(zhuǎn)了出去。 很快便繞過街角,進(jìn)了三才堂。 她們?nèi)サ猛砹诵镱^已聊了半天。 本以為有鄭國夫人的地方,必然少不了歡聲笑語。誰知走到院子里,卻先聽到嗚咽哭聲。 云秀簡直莫名其妙——她二姨那個性格,就算是為她主持公道,也不至于把鄭氏給罵哭了啊! 忙和裴氏對視一眼。 裴氏也驚呆了。心想,真不愧是鄭國夫人——雖常有不厚道的讀書人將她比虢國夫人,但鄭氏這種壞人,果然還得她這樣的貴婦人來教訓(xùn)??! 嬸侄倆不約而同的放慢了腳步,細(xì)聽里頭動靜。 卻聽鄭國夫人也帶著哭腔,安撫鄭氏,“別哭了啊……你家老太太若在天有靈,必也見不得你委屈。誰不知道你是個孝順的?姐夫公務(wù)繁忙,孩子們又小,妯娌們都跟著丈夫在外地,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哪件不得你來料理?饒是如此,也不忘朝夕守在床前,為老太太侍疾……外頭人若要還對你說三道四,可真應(yīng)了哪句‘孝婦難為’……好meimei,我知道你委屈??稍蹅兣诉€能怎么樣?也只求自己無愧于心,再求郎君能體察我意而已。其余的便隨外人去評說吧?!?/br> 她每說一句,鄭氏的哭聲就大一分,仿佛委屈了這么多年,總算是遇到知音了。 云秀:嗯……果然這才是她二姨的作風(fēng)。 裴氏:……忍!??! 兩人都不約而同的加重了腳步。 里頭的哭聲這才收斂了幾分——也難為鄭氏哭這么響,還能聽到外頭的動靜。 進(jìn)屋的時候,鄭國夫人眼淚早擦得干干凈凈,連眼睛都不見紅過。倒是鄭氏還紅著鼻頭,似有哀怨的看了裴氏一眼,仿佛裴氏就是那些不理解她的人中的一員。 鄭氏語帶嗔怪的招手令云秀過來,“……聽了信兒就趕緊過來,怎么能讓長輩久等呢?快拜見你二姨吧?!?/br> 鄭國夫人道,“先向你母親請安吧?!?/br> 云秀:……老天啊,為什么要把這倆人湊一塊兒! “……母親,二姨?!?/br> 她怕再被她二姨下什么令人難堪的命令——比如要她向鄭氏認(rèn)錯道歉。忙問道,“二姨,您怎么來了?” 鄭國夫人道,“在京城待得煩了,出來住一陣子散散心。恰路過蒲州,就過來看看你和你母親?!庇中χ团崾洗蛘泻?,命人送上見面禮,道,“前年你成親,趕上我守母孝,也沒給你準(zhǔn)備什么賀禮,今日補上?!庇值?,“我家中老爺??滟澞慵依删巧倌贻叺穆N楚,欲引為忘年之交。我亦喜愛你的為人,有心效法,你可千萬不要推辭?!?/br> 縱然才撞見先前一番表演,裴氏依舊覺著這番話說得實在讓人難以冷臉應(yīng)對。 推辭一番,見實在推辭不過,便也收下了。 鄭國夫人又對鄭氏道,“怎么光見云秀,沒見云嵐呢?這么久沒見,我都有些想她了。” ——這當(dāng)口云秀娘家來人,鄭氏這不是心虛嘛。聽令狐韓氏這么說,忙吩咐人叫云嵐過來。 又問令狐韓氏,“不知你打算去哪里散心?” 令狐韓氏笑道,“原本想去韓城——你知道,我娘家祖籍就在哪里。但走到蒲州就已乏得很了,懶得再走。準(zhǔn)備先就近住一陣子再看?!?/br> 鄭氏已被柳世番教訓(xùn)過,不準(zhǔn)備再找云秀的麻煩,當(dāng)然不介意她住的近。 忙問,“可找到住處了沒?若沒有,我倒知道幾處好宅子。” 令狐韓氏笑道,“這卻不必麻煩,家里在華陰縣就有幾處別墅,倒還能住人?!?/br> 旁人口中的能住人,在她眼中也只配養(yǎng)豬罷了——她口中的能住人,那得是十分氣派舒服的宅子才行。 鄭氏深知此類,便不再強(qiáng)求。只笑道,“華陰縣離得也不遠(yuǎn)?!?/br> 令狐韓氏笑道,“是,走馬也就幾刻鐘功夫。日后我頻頻叨擾,你可不要嫌我煩才好?!?/br> 鄭氏笑道,“我巴不得你每日都來呢。” 令狐韓氏又轉(zhuǎn)向裴氏,笑道,“這一說就想起來了。我這趟出門,因要久住,所以帶了不少東西。你們從街口來,怕沒被馬車堵住吧?倒是我疏忽了?!?/br> 她說得越多,裴氏便越覺著這人真是和婉體貼。想到自己先前腹誹她奢靡,不由略覺慚愧,忙道,“還好,您沒怪我們來遲就好?!?/br> 反倒云秀,聽令狐韓氏說要到華陰縣小住,忙提醒,“您打算住多久???外頭比不得長安那么富貴熱鬧,還時不時有兵亂呢?!?/br> 令狐韓氏哭笑不得,“你個小沒良心的,就不希望二姨多住幾日,常來看看你?” 云秀:……不太想?。?/br> 她當(dāng)然知道她二姨對她好——煙火紅塵瑣碎熨帖的那種好法兒,譬如她寫信給她大舅,他大舅派她表哥來看看。她都沒寫信給她二姨,她二姨不但親自來了,還要就近住一陣子。她親爹都沒為她做到這一步。 可她二姨是富貴鄉(xiāng)里出來的人,并且覺著人人都應(yīng)該奔著富貴鄉(xiāng)去。你要不聽她的話直奔富貴鄉(xiāng)而去,她會覺得你是在謙虛、你閱歷還不夠、你需要品嘗下真正的富貴滋味,然后就會馬拉不回頭的直奔富貴而去。 說真的,云秀很感激,但實在是稍微有些受夠了! “我這不是怕您住不舒坦嘛……”忙岔開話題,“表哥呢?不是說你們一起來的嗎?” 令狐韓氏正要作答,便聽一聲驚喜的歡叫,“哎呀,真是您來了呀!” 卻是云嵐跟著丫鬟進(jìn)來了。進(jìn)來見了令狐韓氏,忙上前行禮,脆生生道,“二姨!” 令狐韓氏笑著刮了刮她的鼻子,“一年不見,你又長高了不少。” 云嵐笑道,“您過譽啦?!庇智那牡?,“我阿娘總不讓我出門,所以我還變白了些……”恰令狐韓氏拉住了她的手,云嵐一低頭,惋惜的補充道,“但還是沒有二姨您白。您好白呀!” 令狐韓氏太喜歡她這心無城府、嘴甜又快活的性子了。笑道,“老啦。還是小姑娘好看——怎么著都好看。” 便又命人給她們姊妹見面禮。卻和給裴氏的不同,這次是一樣樣的打開給云嵐看——除了慣常的小金魚兒、兩樣珠串首飾之外,又因聽說云嵐開始習(xí)字了,特地給她準(zhǔn)備了一套文房四寶。并將來歷說清楚——本來是上貢給宮里頭用的,她家老爺共分得幾份,她分別給了誰。 鄭氏被她哄得暈暈乎乎的。 她提到她家鯉哥兒也有,云嵐耳朵尖,一雙大眼睛倏的就亮起來,忙問道,“十七哥沒來嗎?” 令狐韓氏坦然笑道,“來了。” 鄭氏正想,也許留在行在,沒跟過來吧。就聽令狐韓氏道,“就在外頭車上。路上顛簸了些,他暈車,現(xiàn)在還倒在上頭躺著呢。”又道,“他就這嬌慣脾氣,他爹都管不了他。你們也不用理會他,就隨他去吧?!?/br> 過門而不入,實在很有些不給臉面。但鄭氏也沒法跟個小屁孩兒生氣,呵呵笑了兩聲便作罷。 云嵐眼睛轉(zhuǎn)了轉(zhuǎn)——大概終于想起“十七哥”的嬌慣脾氣,想起自己被他欺負(fù)的光景了。抿住嘴唇眨了眨眼睛,就覺著自己其實也沒那么想他。 令狐韓氏便對云秀道,“適才不是問你二表哥嗎?他拜見你母親之后就出去了,想來這會兒和你十七哥在一塊兒吧?!北氵B帶云嵐一起,笑道,“快去看看吧?!?/br> 云嵐忙道,“不啦,我和您說話就好!” 云秀則忙不迭的起身,“這就去!” 第19章 當(dāng)時只道(四) 云秀舅家二表哥韓皋,今年才只十七歲。兩年前舅舅曾準(zhǔn)備讓他進(jìn)神策營歷練,但他仰慕文士的風(fēng)范,死活不肯走從軍之路。舅舅無法,只得準(zhǔn)他繼續(xù)讀書。 聽說去年冬天他已通過了州試,取得了鄉(xiāng)貢資格。不知道近二年是否打算去考進(jìn)士。 基本上,關(guān)于她二表哥的情況,云秀只知道這些。 ——兩人相差六歲多,又男女有別,統(tǒng)共就沒見過幾次面,實在不怎么熟。 但是令狐家那位十七哥,云秀就又太熟了些。 這位十七哥乳名一個“鯉”字,是鄭國公令狐晉的幼子,也是她二姨唯一的兒子——是的,鄭國夫人令狐韓氏,她也是給人當(dāng)續(xù)弦的——因是老來子,他在家中受盡寵愛。旁家底蘊所限,再寵兒子也有個盡頭。他家卻富貴滔天,只除了天子屁股下那把龍椅弄不到,其余的都是要風(fēng)得風(fēng),要雨得雨……等下,不止龍椅,還有一樣?xùn)|西求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