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jié)
她一下子說這么多,令狐十七還真不知道該從哪里開始反駁。 何況,她難得有一次能這么坦率的求他幫忙,他也真有些受用。 “幫忙事小——可照你這么說,你豈不是要保護她們一輩子?每次你有事離開,都要求我?guī)兔???/br> 云秀想了想,道,“以后自然有以后的辦法——我可以把院墻武裝起來,給她們每人做一套防身用具。但我現(xiàn)在法力有限,一時還弄不出這么多,才會請你幫忙啊。以后自然就不用了?!?/br> “你確定?”令狐十七太熟悉她的性子了,“若你去了鞏縣,發(fā)現(xiàn)那女道人果然是被迫害的。不光是她,天下還有無數(shù)女人跟她有類似的遭遇,你是不是也要把她們的院墻都武裝起來,給她們也每人做一套防身用具?” 云秀愣了愣,低頭琢磨了半晌——居然真被他給問住了。 令狐十七忍不住就又敲了她一下,“我看你根本就不打算修仙,是打算濟世利民。你當什么神仙啊,干脆去當皇帝吧!” 云秀心想,她若真想濟世利民,她還不如燒玻璃煉鐵去呢。歸根結(jié)底,技術(shù)拯救世界?;实鄄挪徽?。 但這一敲倒把她給敲明白了,“遇到了當然就不能不管,但也不可能包攬?zhí)煜氯税 矣植皇蔷仁乐鳌8粫嫉们竽銕兔α?,也非要當這個救世主?!?/br> 這話說得令狐十七很不是滋味,“什么叫‘都得求我?guī)兔α恕??不找我你找誰?也許我很樂意幫你呢……” “你才不樂意。你只會勸我別做蠢事,絕不會陪著我犯蠢。這點知人之明我還是有的?!痹菩惴炊苫笏诩m結(jié)什么,騙她去求他做他根本不會做的事嗎?“我若真想拯救世界,才不會來求你呢。” “那你今日是來做什么的?” “請你幫忙啊,保護奉安觀又不是拯救天下?!痹菩阏J真的看著他的眼睛,“奉安觀是我的容身之處,里面住的都是對我很重要的人?!鳖D了頓,“——你不會連這也覺著是蠢事吧?” 令狐十七噎了一噎,“……不會。” 若奉安觀真有這么重要,他雖多少會有些吃味兒,卻不會坐視不理。 隨即又變本加厲,“但我覺著,讓我變成你住進去,真蠢透了!” 云秀一想,不由警惕的揚頭看他,“你不會想趁機偷看小姑娘洗……” “不會!”令狐十七斬釘截鐵的打斷她,揉著額頭,克制住想狂搖她腦袋聽聽里面是不是進水了的沖動。 云秀嘿嘿笑了笑,“我開玩笑啦?!彼憬忉?,“香客里偶爾也有男人,有時會‘迷路’到后院兒。來送重物的雜役或是匠人,也愛往院子張頭探腦,有時門婆一個看不住,他們就偷溜進來了??吹搅诉€能打出去,可看不到呢?所以我覺得,你住進來,我比較放心?!?/br> ——就算是正經(jīng)的坤道觀,在這樣的世道里也不好過??傆行┎徽?jīng)的人想趁你不備占你的便宜。不必說的道觀,便尋常婦人自己出門,都常被欺負。阿淇娘一把年紀了,出去趕集還被老光棍拍了屁股。倒不是云秀多疑。 令狐十七道,“天下的坤道觀……” “都說奉安觀跟‘天下’不同啦!” “……反正我就是覺著不妥?!?/br> 他居然胡攪蠻纏起來。 云秀先是急躁,隨即意識到了什么,“該不會……你根本就不會變化術(shù)吧?” 令狐十七羞惱不已,手上扇子翻來轉(zhuǎn)去變幻無常,最后又敲了她額頭一下,“你看我這是不會?” 他這簡直就是欲蓋彌彰。 云秀捂著頭,很想狂笑一氣,以解歷年來被他碾壓、取笑之恨。 “你要是會,就變成我來看看?。俊彼y得見令狐十七落于下風(fēng),忍不住就撐在桌子上,湊近了一本正經(jīng)的調(diào)戲他,“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贿^就是天地間一團由一化而為二、化而為三,化而為有生、有形、有盡的,化而為可見、可知、可辨之物的混沌罷了’。真沒什么難的?!?/br> 令狐十七:…… 令狐十七一展扇子,擋住云秀那張得意忘形的臉。 霎時間瑞光四溢,芳香滿庭——看得出,為了這次變化,他很費了些力氣。 而后他以扇遮面,起身。 便看著云秀,在她面前輕輕一旋。 羅裙如花綻放,衣袂翩然,烏發(fā)輕展,香風(fēng)流云拂面而來。 一時間云秀滿腦子都是曹子建詠洛神,“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fēng)之回雪?!?/br> 呆愣愣的看了好一會兒,才莫名紅了臉頰,喃喃道,“……我哪有這么好看啊?!?/br> 令狐十七哼了一聲,道,“你倒說說,有哪里不像。” “……反正我就是沒那么好看!” “我也沒說你好看?。 ?/br> 云秀稍覺得他聲音不對——便察覺到他依舊以扇遮面。 云秀稍有些惱火,“也沒難看到不能見人的地步吧!” 令狐十七眨了眨眼睛,竟無言以對。 不知怎么的,云秀稍覺得那只眼睛不大對頭——她的目光有這么盛氣凌人嗎?眼尾還挑著,還有一抹紅,還含嗔帶怒……啊,他羞惱了——這明明就是令狐十七自己的眼睛吧! 她繞過桌子,撲上去,想趁令狐十七不備將扇子扒拉開,“趕緊給我看看?!?/br> 令狐十七遮緊了,閃身后退。 云秀一抬胳膊,敏捷的扒住了扇子——居然拉不動。令狐十七這做賊心虛的,居然把絹面軟扇變成了紋絲不動的骨扇。 云秀借勢向前一撲。 令狐十七閃避不及,竟然被她撲倒在草地上。 云秀把他按住了,手拉到他手腕上,才確信他真的變得很像,連指端指甲的輪廓都無甚區(qū)別。體態(tài)秾纖修短也俱都和她一致,衣衫配飾更是分毫不差。故而將他按在底下,竟有些看旁人將自己按住了,和自己竟有這么楚楚可憐的違和感。 但這不重要,此刻云秀眼中就只有那張扇子,和扇子上方露出來的令狐十七又悲憤、又頑固抗拒的目光。 ——欺負他,簡直太令人欲罷不能了。 “就給我看下嘛,明明變成我,卻不讓我看,這是什么道理???”云秀一面勸誘,一面就跟薅雞毛似的,大開大合跟令狐十七搶扇子。 令狐十七光維系變化術(shù)便已然用盡全力。又被她又壓又拽得心猿意馬,竟然反抗不了她。簡直悲憤至極。 惱火的將扇子移開,抓住她亂按的手,“看看看,你盡管看??磯蛄藳]?” 云秀先是怔愣,隨即竟露出失望的表情——雖眉眼之間全是令狐十七的既視感,卻也是個美人無誤。分明就是女體的令狐十七,并不會給人“女裝令狐十七”的噴飯感。 令狐十七更悲憤——她竟然失望了!就算不能由衷贊美,她也不能失望吧! 云秀卻又笑了出來,道,“我懂了——你能把天下萬物看作混沌,獨不能把自己看作混沌。你的自我意識太強了,所以按你的變法兒怎么變都是你自己,對不對?” 令狐十七哼唧了一聲,心想算你開竅,確實如此沒錯。 云秀忍不住又摸了她的腰和胸口一把,疑惑的自語,“可是明明體態(tài)就能變得這么像,簡直跟我一模一樣啊?!?/br> 她才說完,就似乎聽到了“砰”的一聲——立刻便覺自己壓住的身體換了人。 令狐十七羞憤的捂住了臉——確實如云秀所說,他自我意識太強烈,故而在變化時需要很做一番心理建設(shè),盡量抹除自我意識。云秀這一摸、一提醒,感受過于鮮明,這番暗示便再也維系不住。他身上變化術(shù)立刻破除,竟現(xiàn)了原型。 云秀愣了一愣,隨即捧腹大笑……她總算如愿看到女裝令狐十七了。 令狐十七:…… 不過笑了一陣,云秀忽就有些不自在起來。 ——她正坐在令狐十七的身上。 她趕緊起身,不知為何,竟尷尬得說不出話,仿佛才意識到令狐十七原來是個少年。 令狐十七也已坐起來,不知在想些什么。只紅著臉默然將自己的衣服變回去,低頭整理衣襟。 兩人各自無聲。 許久之后,云秀才忽的想到,“對了,我有藥……”見令狐十七又要羞惱起來,忙解釋,“是可以幫著你變身的藥啦……啊,當然,如果你心里實在抗拒,那就——” 令狐十七伸手。 云秀愣住,“呃……” 令狐十七羞惱道,“——拿來吧!” 云秀受寵若驚,趕緊鉆進丹房里去取藥給他。 想想自己確實太霸道了些,便又補充,“……如果實在不方便,你可以不住在里面。我會盡量每天晚上都回來一次,仔細的巡查。你只需白天幫我看住了,別讓閑雜人等混進去搗亂便成。可如果我回不來,那就要麻煩你進院子去,替我四處看看了……” 令狐十七從嗓子里勉強擠出一個“嗯”字來,應(yīng)允了。 第73章 蠟炬成灰(一) 鞏縣距蒲州有五百百里路。 若不想累壞了馬匹,起碼得走五六日才成。還得考量夜間投宿的去處——為方便辨識,最好還是找到屋子蔽身后,再通過空間回去。 所幸河?xùn)|一代素來人煙稠密,接連幾日,路途都很順利。 到第四日時,云秀便已走到洛陽。 洛陽是天下大邑,雖中朝戰(zhàn)亂時曾一度淪陷,但經(jīng)過這些年的修繕后,也基本恢復(fù)了原貌。只是若論雄渾,依舊比長安差之甚遠。因已有幾代天子不曾巡行洛陽了,故而洛陽城中行宮也已破敗。官署里安置的亦多散官、閑官,或已半致仕了、在此養(yǎng)老的失勢老臣。 唯獨寺廟和道觀依舊繁盛。因這些年戰(zhàn)亂頻仍,為籌措軍資,朝廷放寬了納錢買度牒的資質(zhì),也頗造就了一批僧侶和尚——光洛陽就有數(shù)萬之多。 這些人多是逃避賦役的富戶強丁,干什么的都有,就是沒幾個真出家的——云秀還遇到了在路旁殺豬的和尚。膀大腰圓的,拿一串黑漆漆的佛珠撥動,閉著眼嗡嗡嘛咪吽的念一串經(jīng),而后擼擼袖子,提起刀子刺下去,將豬一翻,血便順著刀子汩汩流出來。那豬猶自隹隹的叫喚,和尚便單手作禮,“哦彌陀佛,貧僧已替你超度了,你就老實去吧。來生投個人胎,可別再墮入畜生道了?!?/br> 旁邊有個來買豬rou的道士看不過去了,嘲笑,“你們和尚真當?shù)萌菀?,空口念一段?jīng),便敢說超度……” 和尚大怒,“你個牛鼻子雜毛,今日特找茬兒來的?我們念經(jīng)行善自有大功業(yè),佛祖菩薩都記著呢。比不得你們膽肥能吞天的,連皇帝都敢騙。” 難得和尚拿出殺手锏了,道士居然沒心虛,反而仰天大笑,“你這就孤陋寡聞了吧——柳真人只是進山采藥,數(shù)日前已回來了。現(xiàn)下正由浙東觀察使護送入京,前日剛經(jīng)過洛陽,現(xiàn)下怕都已快到藍田了。想來柳真人必已采得了仙藥,正打算向天子復(fù)命呢!你們就等好兒吧!哈哈哈……” 和尚也如笑如洪鐘,“什么采得仙藥歸——怕是被官老爺給逮回來了吧!真有仙藥,你怎么不升天呢哈哈哈……” 道士佯作鎮(zhèn)定,“……少廢話!豬rou你還賣不賣!老子還等著上供呢!” “你到別家去,灑家今日偏不賣與你!” 云秀:…… 真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br> 原來那個給她添了不少麻煩的柳真人已被抓獲歸案了,云秀嘆息——其實她真覺著,這人八成是個騙子??上胂敕畎灿^日后的處境,便又覺著還是不是騙子的好。 在洛陽城中略作整頓,她便繼續(xù)上路。 臨近傍晚時,便又來到一座不知名的小縣城。云秀沿縣城中央街道一路向東,想找一處能投宿的院落。一路尋找,走到街道盡頭,忽在一顆垂柳樹旁瞧見一處道觀,那道觀看上去比奉安觀更小,門前打理得卻整潔,兩叢月季花正當盛花時節(jié)。門前有個衣衫樸素得體的女冠子正提著水勺,在給那花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