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jié)
——她不知該怎么安穩(wěn)她。 這一路行來,云秀所見的處境近似的小姑娘沒有一百也有八十。平心而論,她所遇的買主已算得上是難得一見的良善人。然而在這個謀生艱難的亂世里,誰有余力去在乎一個被親人賣掉的小姑娘的驚恐戰(zhàn)栗? 有一檐遮雨,有一餐飽腹。生而為人,能保住這些,失去尊嚴也就不算什么了——這就是亂世。 這就是無人作惡的,地獄。 十四郎等在灶房外。 見云秀出來,問道,“去看那個小姑娘了嗎?” “嗯。” 十四郎便上前來,握住她的手,輕輕掰開,和她十指交握,“神仙只需救自己,救世是君子的職責?!?/br> 云秀忽的就想,連神仙都做不到的事,究竟是什么支撐著他非要攬到自己身上?已見過這么多事,依舊保持著柔軟的心腸,也依舊執(zhí)著于當宰相的志向,他這樣的人,怕比神仙更頑強、更自負也說不定啊。 “嗯?!?/br> “去睡吧?!笔睦蔂恐氖郑瑤匚?,“明日我還想回長安一趟?!?/br> “嗯?!痹菩愕?。 這是他的紅塵修行,她只需陪伴在側,便已足夠了。 第109章 不知乘月幾人歸(七) 云秀喜歡長安。 長安有最繁華整齊的街景,最富庶安逸的日常。 自小生活在長安的人,怕都不會察覺到這個帝國早已搖搖欲墜。直到遍地義旗、烽火燎原,那些為求生存或為謀功業(yè)而想要推翻這個國家的人匯聚成的大軍兵臨城下時,他們大概也只會茫然“好好的,國怎么就要亡了?”吧。 ——長安就有這么好。 在外見多了苦境煉獄,回到長安,坐在高高的屋頂上看一看衣食無憂的人們溫馨喜樂的日常,是很能撫慰內(nèi)心的。 云秀在屋頂上呼吸著久違了的安逸的空氣,十四郎在屋檐下同他大侄子互相交流圍城內(nèi)外之事。 小一個月不見,他大侄子越發(fā)長進了,和十四郎平和沉穩(wěn)的聊著正事,一脫熊孩子的蠻橫較勁,踏實得讓人懷疑他是不是在暗搓搓打什么鬼主意。 聽李沅的說法,這一陣子朝堂總體而言還算平穩(wěn)——裴中則和柳世番兩位先帝留下的重臣先后離朝之后,新天子的心腹班底陸續(xù)入主,相權交接得很是和諧友愛。先帝朝失勢受貶的賢臣們,諸如諫迎佛骨被貶的韓退之,被和他搶驛館的宦官鞭打而被貶的元微之,因說了太多先帝不愛聽的社會現(xiàn)狀而被貶的白樂天……也已陸續(xù)回朝冠以高位,大有廓清先帝執(zhí)政晚期怠政遠賢之風氣的架勢。清流文人對此頗多贊許之聲。而文壇的聲音向來都是最響亮的,故而朝堂確實給人以“好日子到了”的感覺——但這感覺似乎有些有氣無力似的。 景王李沅對此心知肚明,他如此評價,“阿爹太急于當一個太平天子了。”可惜天子對于“太平天子”的當法認知不足,譬如太宗朝勵精圖治、躬行節(jié)儉,與民生息那種他就不懂,玄宗朝歡宴、游樂、歌舞升平那種,他卻很精通。 這種太平與正氣浩然的讀書人所追求的背道而馳,自然就顯得有氣無力。 這不重陽又到了嗎?恰天子登基后修的宮殿、水池之類也要竣工了,天子又打算在新水池旁的新宮殿里大舉宴會,君臣同歡。 十四郎氣不打一處來——太平天子,太平天子?!睜開眼睛出門好好看看,外頭是太平景象嗎?看一看那些荒村那些餓殍,歡宴還能吃得下去? 這怒氣反而沖淡了他對于兄長弒父的糾結痛苦。 “聽阿爹的意思是要讓太后那邊的親戚,公主駙馬們都來——估計也得叫上你。你留神接旨,可別讓阿爹撲空?!?/br> “……”十四郎沒應,轉而問道,“陛下即位后,地方軍鎮(zhèn)上可有人來請功?” 景王忽的起了興致,“為什么這么問?” “偶然聽了一耳,很在意?!?/br> 李沅道,“軍鎮(zhèn)請功討賞是常有的事,祖父在位時就有。阿爹即位后嘛,就一次——來的是淮西兵,近千人,要每人官升一級。當今在任官吏總共不過兩萬之數(shù),他們開口就要去一千,也不怕閃了舌頭。理所當然被攆回去了。倒是你從哪兒聽來的?你該不會……是去淮西了吧?” “你也知曉此事,也去了淮西嗎?”一句話將李沅堵了回去,才又道,“引他們來長安請賞的人,恐怕心有不軌?!?/br> 李沅低頭沉吟片刻?;次鞯恼埛庹圩右簧?,滿朝文武無不當笑話看——都三四年沒戰(zhàn)事了,拿著尬吹出的彌天軍功,來給多達一千人討官做,當朝廷的官印是蘿卜刻出來的嗎?但群情激動之中,也確實有人提醒過,對士兵要謹慎應對,恩威并施;倒是許愿引他們來請功的人,需嚴加懲處和防范。 “怎么說?”李沅問道。 “士兵多是草莽出身,一味貪婪,不知輕重。軍鎮(zhèn)也不知?怕是戰(zhàn)事平復之后,不能再以戰(zhàn)養(yǎng)兵,那些驕兵悍將怨聲載道。軍鎮(zhèn)滿足不了他們的胃口,故意將他們的怨恨引向朝廷。如今天下暗潮洶涌,陛下又要消兵,正是要全力防范動|亂的時候。自然得留心提防此類以我為壑,唯恐天下不亂的藩帥?!?/br> “動|亂?” “莫非你覺著亂根已除,可以高枕無憂了嗎?” 李沅既沒這么天真,卻也不覺著動|亂近在眼前。但他又十分信任十四郎的判斷,思來想去,他們的分歧點也只在于——十四郎有小仙女帶著周游四方,親眼看到“天下”真實的模樣。而他沒有。 那小仙女還是他們同時發(fā)現(xiàn)的呢!身為彼此最好的朋友,本該無所隱瞞,可十四郎不但獨占好處,還對他嚴防死守,真是太不仗義了。 他還敢反問他! “我不如你那般經(jīng)多見廣,認識自然就淺薄些。”李沅道,“若能見你所見,或許會得出近似的結論。可惜我沒見著啊。” 十四郎冷靜了下來——他還是很講道理的。雖說他已將所見所聞悉數(shù)分享給了李沅,但親眼所見和輾轉聽聞,所受到的沖擊、感到的緊迫感是不同的。李沅不能理解,也實屬正常。 但是……不親眼看見,就做不出判斷,那他日后打算怎么當皇帝??! 他敏銳的意識到,李沅可能在故意找茬。 “……” “你說的我都記下了,有機會必定向阿爹提?!崩钽涞?,給話題落下了句點。 十四郎點頭——想說的他也已說完了,自覺無更多交情可同他大侄子敘,便起身道,“叨擾許久,我也該告辭了。” “哎——”這一字腔調(diào)一波三折,隱含了唯恐天下不亂的興奮,“你急什么,我還有事要同你分享呢?!?/br> 看他那精神抖擻的模樣,十四郎就知道,這熊孩子故態(tài)復萌——或者該說狐貍尾巴藏不住——又要無事生非了。 畢竟已經(jīng)同他和解,甚至做下了“日后一起改變天下”的約定。出于朋友之義,只要無傷大雅,還是該多少奉陪一二的。 “何事?” “我還未娶正妃,這你是知道的吧?”李沅津津有味的說起來,“我還一直擔心,長輩們是不是把這事兒給忘了,怎么沒見提起呢?誰知前日太母忽就說起——原來她已相中了柳承吉柳相公家,只是他家蘭桂騰芳,幾個女兒不相上下,令人難以抉擇。我就想,既然祖母選不出,不如我自己來挑吧,就做一番調(diào)查。” 十四郎默不作聲的看著他作妖。 “最先考慮的,當然是柳家長女柳云秀?!彼浇菐?,眉眼一勾,瞟向十四郎,“說來也巧,柳姑娘舅家表兄韓皋韓鳴鶴和我素有交情。這韓鳴鶴雖是武夫,卻雅善書畫,我便請他過府談書賞畫……誰知下人不留神,竟將我昔日涂鴉之作掛出來了。” 他一面說著,便伸手取來一卷畫軸,徐徐展開。 卻是副潑墨寫意的“仕女”畫,肆意揮灑的竹青色在白絹上暈染開來,宛若層層疊疊隨風揚起的輕紗薄霧,似夢似幻。虛寫的衣衫下卻有實寫的云鬟鴉鬢,那是隱在朦朧青紗下驚鴻一瞥的回眸。睫下鴉影眸中水色唇上朱紅,寥寥數(shù)筆便將那少女身上實實在在的嬌俏和似有若無的清冷,勾畫的直擊人心。沒什么正經(jīng)的技法——你甚至可以說他畫得沒邊沒界的都不像個真人,可但凡你認得那畫中之人,必一眼就能看出,這就是她。 ——十四郎早就知道,這熊孩子敏銳異常。做什么都愛劍走偏鋒,但怎么做都能直取題中真意,本質(zhì)上是個天縱之才。 “就是這張。”李沅道,“這張畫,旁人都說看不懂,可韓鳴鶴一見之下就面露驚訝。在本王鍥而不舍的追問之下,幾壇悶酒之后,他終于吐露實情——這畫上的人跟他柳家表妹太像了,是以驚訝。但我畫的原本是誰,十四叔你是知道的吧?” 他這小人得志的姿態(tài)令他十四叔無言以對,“略有所覺。” “那十四叔覺得,為什么會這么像呢?” “……你覺著呢?” “我也疑惑,于是仔細詢問了一番。原來這位柳相這位令嬡不怎么得繼母的歡心,早在祖母去世后就被迫出家了,說是三年期滿后就接她還俗回家,結果五六年也沒接回來。誰知忽有一日,柳家就送來訃告說她已仙逝了。韓家急忙去奔喪,人卻已下葬了。韓家懷疑外甥是被繼母所害,柳家堅稱并無此情。為此兩家?guī)缀鯖]打起來。韓家到底是外姓,又沒證據(jù),兩姓家長徹談之后,韓家便默認了此事?!?/br> “哦……” “韓鳴鶴卻不肯罷休,又回蒲州調(diào)查——原來柳姑娘寄居的道觀內(nèi)曾發(fā)生慘案,有個與柳姑娘一道修行的女冠子被人jian殺了。事后沒多久整個道觀連同兩個知觀道長一并銷聲匿跡,已沒人知道柳姑娘的下落了……你沒見韓鳴鶴悲憤痛呼的模樣。他覺著是柳家怕連累族內(nèi)女孩兒閨譽,謀殺了他meimei。而韓家也是因同一理由不再追究。世情之惡、人心之薄竟至于此,他絕望了,決心棄文從武,將這些爛體面悉數(shù)掀翻踩碎……然后就醉得睡了過去?!?/br> 十四郎:…… 李沅接著說,“按說道觀都沒了,確實無處追查。但好歹是一條人命,豈能就此放棄?我忽的想到,柳家千金同那日你我遇到的小仙女如此相像,許僥幸有什么關聯(lián)呢?于是順著線索排查,竟意外發(fā)現(xiàn),當年和柳姑娘一道同修的女冠子們悉數(shù)搬到了興寧坊南里一處道觀里。再追查下去,竟發(fā)現(xiàn)那道觀是十四叔你出面替人盤下的!” 李沅目光灼灼的看著十四郎,“十四叔如何解釋?” 十四郎道,“巧合而已。” 李沅:…… “那小仙女就是柳云秀,對不對?” 十四郎沒做聲。 “你說我若將此事告知柳相,會怎么樣?” 十四郎道,“柳相應該會說,小女早已仙逝,此事同小女毫無關聯(lián)?!?/br> 李沅:……柳世番那不要臉的怕還真能說出口! “若我將興寧坊那些女冠子交給韓鳴鶴呢?” 十四郎道,“恐怕他也問不出什么關鍵?!?/br> “那……”李沅眨了眨眼睛,道,“若我對太母說,十四叔也還沒婚配,為我娶妻前不妨先給十四叔安排一門親事?” 十四郎的伶牙俐齒竟被卡了一下。 李沅備受打擊,“……你們居然真是這種關系!” 十四郎也不知他是從何推斷出來的,但既然他已猜到了,自己也沒必要謙遜,免得再多生什么枝節(jié),“確實如你所想。所以婚配一事便勿再勉強了,我已決定終生不再另娶。” 李沅聽他請求,才終于像是拿住了必要的把柄般緩緩恢復過來,“可以,但我有個條件!” “……” “日后你們出門,必須得帶上我!什么隱身術,縮地術……我也全部都要學!不然我就讓太母給你指婚!” 云秀從屋檐上翻身下來。 落地只覺衣袂翻飛,滿天滿地都是她衣上輕紗。 她上前自斟了一杯茶水,潤了潤被風吹得有些燥的喉嚨。十分無語的看了十四郎一眼——她能理解十四郎為何會被他大侄子逼得步步退讓,終被問出真相來。因為這少年太實誠了,他既已和李沅交心,便無法不對他坦誠相待。被動隱瞞也就罷了,主動撒謊就有些超出他的極限了。 云秀忽然有些嫉妒他大侄子——她和十四郎之間固然真摯美好,可他們的感情不染紅塵煙火色,須不得如此跌宕起伏、活色生香。 有一些人情趣味,唯有不那么淡泊禮讓、甚至得像李沅這般作天作地的人才能享受到。這個熊孩子體悟到的人生樂趣,怕比她和十四郎體味到的加起來再翻幾倍還要多。他享受了紅塵中一切好處,現(xiàn)在他鬧著要去看苦處了。 云秀一言難盡的在十四郎和李沅的注視下喝完茶,說,“可以。我可以帶你,可以教你,但提前說好,帶不帶得動、學不學得會,就要看你的機緣和天資了。且就算你勉強學會,一朝封為太子或是登上帝位,也定然都失效了?!?/br> 李沅不服氣道,“憑什么?。俊?/br> 云秀道,“沒聽人說嗎?讓皇帝成仙,比讓駱駝穿過針眼兒還難。紅塵富貴和世外逍遙本就不可兼得。” 李沅垂眸沉思片刻,答應了。 云秀便扭頭對十四郎道,“事情辦完,我們就回汝南吧?!?/br> 十四郎牽了她的手準備離開,身后李沅橫插一刀,“我也要一起去!” 云秀上下打量他一番,抿唇一笑,“好呀。剛好試試你天資如何。” 她衣袖輕舉,抬手劃出一道金光。轉瞬之間,煙起云籠,她已和十四郎消失在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