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jié)
但是有那么一瞬間,照亮了她的前路。讓她能在黑夜里看到光。 讓她能覺得,活著,真是太好了。 “謝謝。”她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能不斷重復(fù)道:“謝謝,謝謝?!?/br> “我只是做出了正確的評價罷了?!崩习宓难壑虚W過一抹譏諷,“梵高死后,人們才懂得欣賞他的畫作,卡夫卡一生默默無聞,直到他死后作品才問世,埃德加·愛倫坡把寫作當(dāng)做謀生的事業(yè),卻一生窮困潦倒……” “有人歌頌苦難,說苦難造就偉大?!鼻嗄晏袅颂裘迹壑械淖I諷之意更重,“這是一個悖論??嚯y就是苦難,不會給偉大增添更多光輝。偉大之人難道必須和苦難相伴嗎?一個從小順風(fēng)順?biāo)L成的偉人就不偉大了嗎?” 路苗苗迷惑地看著他,雖然她也覺得老板說的很有道理,不過……“梵高,卡夫卡,埃德加·愛倫坡是誰?” 老板一噎,有那么一瞬間臉上的表情很是復(fù)雜 “這不重要。”老板擺擺手,問了她一個出乎意料的問題:“我想知道您有沒有經(jīng)紀(jì)人?” “經(jīng)紀(jì)人?”這對路苗苗來說實(shí)在是個離她太遠(yuǎn)的詞匯,她苦笑著說:“像我這樣不入流作家那里會有經(jīng)紀(jì)人看得上我?” “那您覺得我怎么樣?”老板勾唇一笑,眼中是足以驅(qū)散長夜的自信和肆意:“我來做你的經(jīng)紀(jì)人怎么樣?我會讓你成為傳奇?!?/br> …… “l(fā)onely,i'm mr.lonely。i have nobody for my own,i am so lonely,i'm mr.lonely……”手機(jī)鈴聲突然響起,打斷了路苗苗的思緒,她手忙腳亂地接通了電話,那端傳來好友莘于恩的有點(diǎn)神經(jīng)質(zhì)的聲音:“苗苗,我最近畫了一幅畫,你要來看嗎?” 莘于恩是個畫家。一個不能賣出一副畫的畫家。 跟路苗苗一樣落魄。一樣窮困不得志。 路苗苗不懂畫,但是她能從莘于恩的扭曲的畫中看到那個孤獨(dú)而寂寞的靈魂。和她一樣的靈魂。 “好啊,我明天去你那里?!?/br> “好,我順便給你介紹一個朋友?!?/br> “……我會給你們帶酒的?!?/br> 不用見也知道,莘于恩的朋友只能是跟他一樣的怪人。他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diǎn),就是他們同樣落魄,也同樣愛喝酒。 “嗯,沒事的話我就掛了?!?/br> “……等一下!”路苗苗下意識喊了一聲,話到嘴里又開始猶豫了起來。她不知道她這樣選擇對不對。 莘于恩等了半天,不見路苗苗回答,問:“什么事?” “如果……我是說如果……”路苗苗聲音猶疑中有種古怪的亢奮:“如果有個人能理解你的作品,他想要成為你的經(jīng)紀(jì)人,并信誓旦旦地說你會成為傳奇的話,你會怎么做?” 莘于恩毫不猶豫地回答:“選他做經(jīng)紀(jì)人?!?/br> 莘于恩如此干脆利落地回答反而讓路苗苗傻眼了,她連忙問道:“為什么?” “因為他理解你的作品啊?!陛酚诙髡Z氣驚訝得好像路苗苗在問1+1等于幾一樣,他理直氣壯地回答:“這個世界上能理解我們的人那么少,所以每一個人都值得我們付出信任?!?/br> 路苗苗松開了緊皺著的眉頭,唇角終于露出了舒心的笑意:“你說的對?!?/br> “明天上午,帶上你最得意的幾幅畫,跟我去一個地方?!?/br> 莘于恩不悅的控訴道:“你剛剛答應(yīng)了明天要去我那里看畫的,我還要把一個新朋友介紹給你?!?/br> “那就把你那個新朋友也帶過去好了!”路苗苗眼神靈動,笑容明媚:“我們這次換個地方看畫!” ※ “所以……”樂景抬眼看著筆直地坐在對面的青年,古怪問道:“這是你畫的?” 莘于恩點(diǎn)了點(diǎn)頭,眼神中有種藝術(shù)家特有的神經(jīng)質(zhì),看向樂景手中畫的目光溫柔地宛如在看自己的情人:“她很美不是嗎?” 樂景再次把目光投向手里的畫,心中越發(fā)升起一股巨大的荒謬感。 ‘樂靈?!?/br> 【我知道,我已經(jīng)查過了,這幅畫在這個世界上并沒有出現(xiàn)過。也就是說……】 樂景默默補(bǔ)全了后半句話:‘這個人是這幅畫的原作?!?/br> “是啊,很美?!睒肪翱嘈χ卮鹎嗄甑膯栴}。梵高的《星空》能不美嗎? 他不知道這個世界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那些閃耀人類文明史的大師們竟然改頭換面,以另外的性別、身份活著。而且這絲毫沒有影響到他們的偉大和作品本身。 這真是命運(yùn)給予的玩笑。 莘于恩執(zhí)拗地看著他,聲音因為久不跟外人交流有點(diǎn)干澀:“從這幅畫里,你感受到了什么?” “狂躁,憂郁,不安,格格不入?!睒肪耙砸环N局外人的身份冷靜點(diǎn)評道:“世界對你來說是漩渦,你在漩渦中掙扎,想要獲得心靈的平靜,卻只是徒勞?!?/br> 莘于恩定定看了他一會兒,有一瞬間樂景在他漆黑的雙眸中同時看到了綻放的煙火和燃盡的塵埃。 這是一個無比矛盾,卻活的很清醒的人。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痛苦。 “莘于恩。”他矜持地沖樂景點(diǎn)了點(diǎn)頭,算是承認(rèn)了樂景。 “樂景?!睒肪鞍咽掷飪r值連城的畫遞給這位偉大的怪物,真心實(shí)意地說道:“很榮幸能遇到您?!?/br> ……一個還有兩個耳朵的你。 “我叫桑青?!币慌砸恢蔽⑿^的女人懶洋洋地用胳膊肘搗了搗莘于恩,“是這家伙的朋友,勉強(qiáng)算是個寫字兒的?!?/br> “我聽苗苗說,你想做她經(jīng)紀(jì)人?”她好奇地看向樂景。在得到樂景肯定的答復(fù)后,她笑了:“你這人真有意思。你是喜歡扶貧嗎?” 路苗苗困窘的漲紅了臉,這人嘴巴真討厭,早知道路上就不給她說那么多了。 “當(dāng)然不是了。如果你知道你只要稍微伸手就能把鉆石從泥里撈出來,你會不伸手嗎?” “對啊,不伸手?!鄙G嗦柭柤纾辉诤醯卣f道:“鉆石愛待在哪兒待在哪兒,我管不著?!?/br> 樂景平靜說道:“我不能。我會忍不住把鉆石撈出來,細(xì)心打磨,讓他發(fā)光,讓他耀眼,讓他傾倒眾生,讓他永垂不朽?!?/br> 第68章 織夢師(3) 天剛蒙蒙亮,人民公園里就熱鬧開了,大多是一些晨練的人,瞿廣謙也是他們中的一員。他舞了一陣太極劍,出了一身汗。下場時老遠(yuǎn)就看到象棋角里擠了一群老頭兒,那激烈的叫好聲勾的他心里癢癢的。 他知道那些老頭兒叫的這么大聲一定是遇到妙手了。他興沖沖地跑了過去,隔著圍觀人群掂著腳看過去,呦呵,是老王在跟一個年輕小伙子下棋呢。 這個小伙子是生面孔,他第一次在這里看到他。不過年紀(jì)輕輕,棋藝還真不錯。就這短短幾分鐘,就把老王殺的片甲不留。 “承讓了?!本退阙A了,年輕人的表情也不見張狂,他笑著給老王找了個臺階下:“我也是占了年輕的便宜,您要是年輕個幾十歲,我肯定不是您的對手?!?/br> 瞿廣謙撥開人群,“來來來,小伙子,我們來過幾手?!?/br> 俗話說得好,棋品如人品,如瞿廣謙這樣的老派文化人就喜歡通過棋面來揣摩下棋人的心性和品行。 瞿廣謙越下越是心悅口服。他剛才觀棋時就已經(jīng)有所覺察,如今他親自與這個年輕人下了一盤,終于應(yīng)證了他的判斷——此子心思縝密,計謀深遠(yuǎn),不動聲色間給予敵人雷霆重?fù)?,非池中物?/br> “將軍?!鼻嗄暌苿有∽涑缘袅怂膸洠樕弦琅f是不動聲色的溫和笑意:“承讓了。” 瞿廣謙輸?shù)男姆诜昂笊晌?,后生可畏啊?!?/br> 老王也在一邊搖頭嘆息道:“老瞿啊老瞿,你可太讓我失望了。我還指望你給我扳回一局呢!” “要扳回一局你來?!宾膹V謙嗆道:“我可沒那么大本事。” 瞿廣謙和老友說笑也沒忘記這個年輕人。老友們都對這個進(jìn)退有度的年輕人評價很高,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就聊開了。 瞿廣謙是省文聯(lián)的主席,他的老友們也都是省文娛界的老前輩了,是以大家聊著聊著話題就轉(zhuǎn)向文學(xué)藝術(shù)方面了。讓瞿廣謙吃驚的是,這個年輕人可以輕松跟上他們的話題,而且就他們提出的一些問題還能做出富有哲理的回答,可以看出他學(xué)識淵博不遜于他們。如是幾次后,眾人都放下了指點(diǎn)他的架勢,開始和他平輩相交起來。于是他們便聊到了最近看到的書上面。 “你們最近看了什么書?”瞿廣謙有些郁悶地說道:“有好看的也推薦給老頭子我看看,我書荒好久啦?!?/br> 雖然現(xiàn)在流行織夢師編織出來的夢境小說,可是像瞿廣謙這樣的老派人,他們雖然也是出色的織夢師,但是還是會時不時翻閱一下傳統(tǒng)書籍的。只是現(xiàn)在市面上有深度的傳統(tǒng)作品越來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無數(shù)良莠不齊的夢境小說。著實(shí)讓瞿廣謙郁悶不已。 樂景仿若不經(jīng)意般隨口說道:“我最近在看《1984》和《動物農(nóng)場》,我覺得這兩本書挺不錯的,荒誕中卻是對人類社會的絕妙諷刺,讀來讓人汗毛倒豎,脊背發(fā)涼。我覺得這兩本書的作者,不是天才就是瘋子?!?/br> 他這一說,瞿廣謙徹底提起了興趣,“我沒聽說過這兩本書,作者是誰?” “路苗苗?!鼻嗄暾f出了一個讓在場眾人都感到陌生的名字,言辭灼灼地說道:“她走傳統(tǒng)作家的路有幾年了,卻一直默默無聞,這真是世界文壇的損失?!?/br> 瞿廣謙半開玩笑道:“你這么賣力夸她,別是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吧?” 讓他驚訝的是,年輕人干脆利落地點(diǎn)頭承認(rèn)了:“我是她的經(jīng)紀(jì)人,也是她的粉絲?!鼻嗄曷冻鲆粋€不好意思地笑容:“所以總是忍不住跟別人推薦她的書。我認(rèn)為她的書會成為傳世經(jīng)典,現(xiàn)在只是缺少伯樂而已?!?/br> 瞿廣謙眼中閃過一抹精光,笑容微斂,看著青年的目光沒有之前那樣親熱了,“你認(rèn)為我們會是她的伯樂?” 如果這位青年是把他們當(dāng)做跳板,懷著如此不單純的目的接近了他們,他會很失望。 樂景當(dāng)然看出了瞿廣謙笑容的冷淡,他沒有多加解釋什么,只是輕輕背誦起了《1984》的第一章節(jié)的內(nèi)容:“這是一個明朗清冷的四月天,鐘剛剛敲了十三下。溫斯頓·史密斯快速溜進(jìn)勝利大廈的玻璃門,下巴緊抵著胸,試圖躲避冷風(fēng),然而他的速度不夠快,沒能阻止一股打著旋兒的沙塵跟著他進(jìn)門……” 瞿廣謙表情從剛開始的不以為然慢慢變得嚴(yán)肅起來。他的直覺在拼命尖叫:這會是一個好故事!他收斂心神,全神貫注開始聽這個故事。 “……你只能在這樣的假定下生活——從已經(jīng)成為本能的習(xí)慣出發(fā),你早已這樣生活了:你發(fā)出的每一個聲音,都是有人聽到的,你作的每一個動作,除非在黑暗中,都是有人仔細(xì)觀察的……” “……他將要開始做的事便是寫日記。寫日記并不違法(沒有什么事情是違法的,因為根本就沒有什么法律),但是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有理由被處以死刑或者至少二十五年的勞教……” “……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打倒老大哥,一遍又一遍,寫滿了半頁紙……” 在青年的清淡平靜到幾乎有些毛骨悚然的聲音中,一點(diǎn)點(diǎn)的涼意自瞿廣謙脊背中沿著全身的肌rou紋理蔓延全身凝聚成無數(shù)雞皮疙瘩。他頭皮繃緊,腦漿發(fā)麻,好像有人掀開他的頭蓋骨,在舔舐他的腦漿。 他緩緩,緩緩地打了個哆嗦,下意識恐懼的打量四周,好像真的有老大哥在時刻監(jiān)視他們的一舉一動,思想的警察無時無刻在窺探他們的大腦。然后他看到了老友們一張張恐懼而驚惶的臉——和他一樣的表情。 這個青年并沒有用什么演講技巧,也不是織夢師,卻輕易把他們帶入了文章的世界里。用織夢師的術(shù)語來講,就是他們同時“入夢”了。 不需要任何矯飾,文章本身就足夠打動人心,它帶有一種能讓人“入夢”的詭異魔力。 這些在文壇上叱咤風(fēng)云的前輩們此時宛如小學(xué)生一樣規(guī)規(guī)矩矩的坐著,如饑似渴的聽樂景講話,饑渴得不愿放棄一個字。 “……這時,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已經(jīng)來了!他像只耗子似的坐著一動不動,在徒勞地希望著不論是誰,敲幾下就會走開。事實(shí)并非如此,敲門聲還在繼續(xù)。最糟糕的就是遲遲不開門。他的心跳得像在打鼓,但他的臉由于長久的習(xí)慣,極可能還是面無表情。他站了起來,腳步沉重地向門口走去。” 樂景停下了背誦,目光冷靜地對上了無數(shù)雙驚懼惶恐的眼睛,淡淡說道:“第一章,完?!?/br> “然后呢?然后呢???”瞿廣謙冷汗淋淋,聲音輕得近乎耳語,好像怕被別人聽到一樣:“門后面,是誰?” 樂景站了起來,不負(fù)責(zé)任地說道“這點(diǎn),要等你們買書自己看了?!彼麑χy得陷入呆滯的瞿廣謙露出一個狡黠的笑容:“時間不早了,我該走了?!彼麖目诖锾统鲆粡埫诺搅俗雷由希叭绻銈冊诔粤四鸽u下的蛋后還想見見母雞的話,那么就撥通名片上的電話吧?!?/br> 樂景輕飄飄地走了,留下一群驚懼兼半,撓心掏肺想要知道接下來故事情節(jié)的老頭兒們。 瞿廣謙手疾眼快把名片裝進(jìn)口袋里,“我先走了!” “哎哎哎!??!”老王也反應(yīng)過來了,腿腳敏捷的追了上去:“老瞿你不厚道??!走那么快干什么?等等我?。 ?/br> “老頭子急著回去買書呢!你快點(diǎn)兒!” 《1984》的作者路苗苗是瘋子還是天才他不知道。但是他可以確定一點(diǎn)——作者未來會是青史留名的大師級別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