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jié)
“……我不懂她說的喜歡是什么, 只是覺得, 她離開之后,這里。”他指了指心口, 語調(diào)緩慢道, “會很疼。” 對佛者而言,生死是一個過程, 他本該看得開。 南顏不禁問道:“你已是舉世難逢敵手了, 為什么……后來沒有去找她呢?” “守獄人若離開黃泉川, 萬鬼便無以鎮(zhèn)壓,隨后便是凡洲同淪?!奔琶鳌拔液芟肴フ宜?,可我不能離開, 只能放出七佛造業(yè)書, 它們能感應(yīng)到帶有佛骨禪心之人?!?/br> ……只是沒想到,佛骨禪心傳給了孩子。 “同我說說你們在凡洲的事吧。” 南顏此刻不想提那些恨事, 她能感覺得到,寂明身上漸漸開始有了凡人的氣息, 神態(tài)也越發(fā)有了細微的變化。她不想讓父親剛拾起七情就陷在仇恨里,沉默了片刻, 談起了她還記得的溫暖回憶。 “……聽人說, 她有了我之后, 起初學(xué)不會養(yǎng)孩子,半夜翻墻找了一家乳母求教,差點沒被人打出去?!?/br> “我大了點之后,說好的要教我讀書習(xí)字,教了半日她就自己睡著了?!?/br> “她做的飯是真的難吃,若不是修士,真不知是怎么活下去的?!?/br> “可我想她了……” 南顏低著頭,眼眶泛紅,正試圖掩飾奪眶而出的眼淚,便感到頭頂覆上一只溫暖的手,輕輕揉了揉。 “對不起。”霜白的長發(fā)下,寂明宛若一片靜湖的瞳仁浮現(xiàn)一抹內(nèi)疚,見她抬頭,又重復(fù)了一遍,“……對不起,久等了?!?/br> 一聲愧歉,南顏恍然忽覺,她竟已久候了這么多年。 “你會跟我回家嗎?”南顏攏起眼底幾乎無法抑制的情緒,扭過頭道,“我不想修什么大道成仙成神,只想一切結(jié)束后,回到娘和我在凡洲住過的地方,四四方方的一個小院子,院子里有一棵老銀杏……我想終老在那里,哪兒都不去?!?/br> 寂明感到女兒的發(fā)頂在微微顫抖,他的神態(tài)與南顏是極為相似的,只是更為緩慢溫吞一些。 “我許你一諾,我會把她帶回來,無論要用多久……” 南顏鬼使神差地學(xué)著她所見的那些人間天倫的畫面一般,朝著寂明伸出尾指道:“說定了?!?/br> 寂明頓了頓,勾住她的尾指,憑著依稀的印象,輕輕晃了晃。 “嗯,說定了?!?/br> 寂明此刻尚無法脫離穢谷,他尚需衡量獄主是否足以擔當?shù)米↑S泉之重,就在等待嵇煬的時候,南顏試圖修復(fù)一下空置多年的父女感情。 可寂明是個話不多的人,七情遲鈍,南顏說什么他都會溫溫和和地說“好”、“可以”、“阿顏厲害”。 一個不曉得怎么做父親,另一個也不曉得怎么做女兒。等到南顏一肚子熱火勁兒過了,便忽然覺得有點冷場。 互相凝視了半晌,南顏忽然聽寂明主動開口道:“你修七佛造業(yè)書,有何瓶頸?” 對,她還是七佛造業(yè)書的傳人。 南顏有點不好意思,道:“七佛造業(yè)書不同于佛門傳統(tǒng),無人可尋教,是以一直自行揣摩,經(jīng)年來疑問確是累計了不少,請禪……請父親指教。” 于是等到嵇煬啟動完蒼穹斷界,將穢谷內(nèi)那些利用完畢的修士都送走后,來尋南顏時,便只見兩個佛修聊得氣氛正烈。 小九色鹿從嵇煬懷里拱出個頭,道:“你們?nèi)俗宓母概胤觌y道不會抱頭痛哭三天三夜嗎?” 嵇煬亦竊以為此,然未意佛者放達通明至斯,竟然在討論佛法。 他遙望了半晌,總覺得天有不測風云,把小九色鹿放下來,放了只小陰祝在鹿角上,指使小九色鹿顛顛跑過去打探敵情。 然后他果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直覺是對的。 “父親?!苯?jīng)過和寂明的長嘆授業(yè),南顏自覺境界更上一層樓,說話時不自覺地雙手合十,背后佛光宛然,“我心中有世情困惑。” 寂明道:“但講無妨。” 南顏:“我有凡心不可棄,眼前雖有眾生萬千,每每卻只愿渡一人?!?/br> 寂明看得通達,闔目道:“修行在心不在法,心中若有所悅,當取則取?!?/br> “那……”南顏此時被顛顛跑來的小九色鹿拱了一下膝,不禁回頭望去,只見一片灰敗的殘紅盡頭,嵇煬正凝望著她的背影,見她轉(zhuǎn)身,輕扶著下頜的手抬起來朝她幅度極小地揮了揮。 這就是她不可棄的凡心了。 南顏頓時有些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來。 寂明抬眸順著南顏的目光看了一眼,凝視了嵇煬片刻,直至盯得后者開始不自在,他才悠悠改口道:“修行在心不在法,愁山梵海并無傳宗接代之必要,凡事宜三思而后行?!?/br> 南顏:“父親,你剛剛好像不是這么說的?!?/br> 嵇煬慢悠悠穿過曼殊花海,自然而然地站到南顏身邊,同她對視了一眼,方對寂明頷首一禮:“禪師,久疏問候?!?/br> 寂明漆黑的瞳仁里映出這兩個人之間微妙的氣氛,神情平靜地晾了對方十幾息后,答道:“獄主多禮了,我已將佛道交托阿顏,往后普度眾生,非吾肩上之任,再不必稱我禪師?!?/br> “……” 嵇煬何等聰明,馬上察覺到寂明說的有兩層意思,一是真的對南顏傳道授業(yè)了,二是告訴他,想讓南顏還俗,不可能。 但是南顏一心向佛,忽承佛道大任,背后宛如浮現(xiàn)釋迦光環(huán),心情亢奮:“我定不負父親所托!” 此事著實不妥,他好不容易使盡手段,動搖南顏凡心至此,豈能讓她佛心二度堅定。 嵇煬斟酌再三,順著寂明的話接道:“阿顏自入道以來,肩負救世大愿,篳路藍縷,日夜不倦,嵇煬亦因一度入邪道而心性迷失,幸得阿顏度化,已懸崖勒馬,今后相互扶持,前輩自可放心。” “我本以為黃泉三千丈,此生等不到一個熬得過萬鬼劫的人,你能尚存理智,非全是度化之功,于你自身亦算是功德。”寂明前面說得好好的,轉(zhuǎn)頭就對南顏道,“阿顏,欲度黃泉,道阻且長。” 南顏對此心中有結(jié),聞言一臉凝重道:“我知曉?!?/br> 寂明目光誠摯道:“實在渡化不得,還可以選擇超度。” 南顏:“……” 寂明:“需要為父示范一下嗎?” 南顏:“???” 嵇煬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對南顏道:“我同前輩有事商談,你在此參習(xí)片刻,很快回來。” 南顏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兩個人便忽然憑空消失了。 “……哈?” …… 黃泉川上游,原本漫天漂浮的陰祝被無形重力從天空扯下來,重重按在地上無助地尖嘯著。 “前輩,道家有語,道法自然,于前輩而言,人間□□已屬憾恨,兒女因緣,又何必相擾?” 霜白的長發(fā)落在眼角,寂明聲音平淡道:“眾生平等,寂明未曾阻攔,只不過阿顏問起,便傳道授業(yè)解惑爾,紅塵、空門,皆由她心證?!?/br> 全天下的老丈人里,佛懺主永遠是最難搞的那個。 嵇煬不怕他七佛造業(yè)書伺候,怕的是他給南顏洗腦,從此一心向佛,不食人間煙火。若是如此,莫說他了,蕓蕓眾生一點機會都沒有。 何況他也瞧見了,南顏現(xiàn)在怕是什么都聽寂明的。 “……還請前輩明示吧,前輩不放心,是因為我是道生天宗主的弟子?” 寂明輕輕搖頭,道:“是因為我不知這條黃泉路,你能走多久。那年……我從黃泉川畔救起你,彼時你雖受過一次陰祝吞噬,但三魂未散,我問你,可愿受我聚魂斂魄,入黃泉轉(zhuǎn)世重生?!?/br> 彼時他本是可以得救的,本是可以和這輩子一切失去的、仇恨著的一刀兩斷,他卻沒有答應(yīng),他請寂明將他投入黃泉川,承萬鬼罪業(yè),最終……奴役幽冥。 “那時撐著你活下去的,分明是一腔仇恨?!奔琶髟谶@里太久了,眼中俱是通透,“只是含恨而生的厲鬼,決計無法撐過萬鬼噬身……我只是沒想到,你身上有同命鎖?!?/br> 同命鎖,一切的相遇、一切的起因都源于同命鎖。 “赤帝南決云曾為妖后所創(chuàng)此術(shù),可惜未得完成,妖后便已殞滅?!?/br> 在赤帝的諸多傳承中,同命鎖看似是最不起眼、最乏人問津的,但卻是這世上唯一一種,可逆轉(zhuǎn)因果之法。 寂明輕喃道:“她給你種下的,并不是為了保護女兒要奴役你性命的禁制,它是下在你心里的一份因果……你自己抓著不放手,同命鎖永遠無解?!?/br> 嵇煬微微垂眸,道:“在穢谷時,我那師者差點殺了她?!?/br> “同命鎖可代人一命,我可殺他,但若破不了赤帝妖心,最終死的只會是你,你可想好了?” “最好的指望,最壞的結(jié)果,我心中已有計量?!?/br> 等到最后一朵曼殊花枯敗,整個穢谷一聲劇震,上方經(jīng)年未變的禁制轟然崩毀,無數(shù)的光影在穢谷上方匯聚成一口擎天搫地的巨劍,八卦道紋為劍格,五行妙法為劍鋒,而劍鋒所指,正是寂明。 “我欠你一個人情?!奔琶髦獣缘郎斓闹撇脕砹耍奸g未曾有半分變化,對嵇煬道,“且讓我先還一些吧,有勞?!?/br> 守獄人渡不盡黃泉,永世不得出,然,他即黃泉,他就是……應(yīng)則唯算不到的變數(shù)。 黃泉水逆流而上,同之前的投影不一樣,嵇煬闔目間,乾坤間所有的幽冥惡鬼同時俯首。 “妖、鬼、人……師者,終章將至了?!?/br> …… 卯洲,愁山院。 殷琊的影子在點著無數(shù)明燈的佛塔中穿梭,雪白的身影雖然十分扎眼,但偶爾飛掠而過的僧人卻視而不見。 越至塔頂,殷琊的動作越緩慢,好在他承寶氣如來教養(yǎng),愁山梵海算是他半個家,穿過最后一層禁制后,他身形一幻,融入最高層佛塔的一角陰影里,看著這間八角佛堂的正中央。 一塊巨大的紅冰懸浮在佛堂正中央,八面佛燈蛛網(wǎng)般分布,照得整個佛堂明亮如晝,而紅冰下方有一口井,正散發(fā)著鬼氣,與外面的魂河隱隱呼應(yīng)。 “掌院師兄,南芳主魂魄有一半碎片流散于苦泉川中,再繼續(xù)召喚下去,苦泉川封印恐怕將破。” 寶氣如來嘴角溢血,看上去氣息奄奄,道:“南芳主三魂日久,浮屠塔是世上唯一可為她聚魂之所在,若此次聚魂不成,一來有負南頤所托,二來世上再無人可召回赤帝妖心。” 一提到赤帝妖心,眾高僧縱然修為精深,也不禁面露慍色:“應(yīng)則唯已是修界第一人了,本就罕有人能與之對敵,若殺之不死,道生天禍患何日能終結(jié)!掌院師兄,我們拼盡全力也要為南芳主聚魂!” 愁山梵海的高僧們把心一定,磅礴佛力朝著苦泉川井口一指,立時一片片帶著黑氣的魂魄碎片被徐徐帶出。 殷琊躲在角落里,眼睛一瞇,道:“不對……” 他察覺的瞬間,寶氣如來忽然喝道:“何方妖孽,膽敢奪舍!” 一聲宛如來自煉獄的輕笑傳出,那些本來安分的魂魄碎片驀然爆開凝成一個人形鬼影,這鬼影右手化出一口劍,朝著封印苦泉川的井口一斬,剎那間整個浮屠塔巨震。 一時間,佛燈搖晃,大片大片地熄滅,那鬼影瞬間鉆入紅冰之中,隨后紅冰碎裂,本該長眠的人徐徐睜開眼,蒼白的皮膚上,眉心有一道魔紋蔓延開來。 寶氣如來首感壓力,被她附身剎那的魔氣一沖,暴退數(shù)丈,認出對方的來歷。 “你是……應(yīng)則唯的心魔化影!” 此魔得償所愿后,面上露出極其滿足的神色,輕點紅唇,嘲弄地看著苦苦鎮(zhèn)壓苦泉川不斷涌出的惡鬼的眾僧,足尖一點正欲離開,卻忽然撞在一個無形壁障上。 “誰?” 疑惑間,心魔女抬頭望見上方一桿古拙的大旗獵獵懸浮,旗上威壓,對她奪舍的這具空殼內(nèi)的妖血形成了壓制。 下一刻,一頭巨大的白狐從暗處沖出,長嘯一聲直接撞開寶氣如來等人:“吃苦老頭,再不放手!你們想死嗎?!” 連日鎮(zhèn)壓,眾僧已然油盡燈枯,殷琊猛然出手,那苦泉川封印受到獄主召喚,竟爾直接爆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