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ji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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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光打在石臺之上,微微虛晃,白玉柱林立,發(fā)出淡淡的暈光,映照他的側臉。他才要拿起酒杯來,手驀然頓住。 眼前一襲白衣,裙擺拖地,柔紗似月光。月光下她恍若透明的臉,和扇子似的眼睫下一片小小的影。 他笑一笑,繼續(xù)飲酒,酒杯見了底,他才緩緩開口:“見我一人無聊,專程來陪伴?” 他笑著看她。面前人不答,像虛虛一道影,站立片刻,回身緩步而行。 她身上沒有玲瓏珠翠,頭上沒有釵環(huán),只是在發(fā)頂微盤,黑發(fā)服帖地垂在腰際,拖著長長的裙擺,像一縷煙一樣慢慢前行。 他不以為意,又倒了一杯,只是手有些抖,“你過來,陪我喝一杯?!?/br> 她并不停歇,一步一步,從他面前走過,目不斜視。挪到盡頭,隱在暗處。黑夜像是粘稠的墨,倒傾下來,外面隱隱有遠方的絲竹聲響,應該是熱鬧的節(jié)慶,可是飄到此處,就成了孤凄的幾句殘歌。她默然立了半刻,返身出去,他倚在一只石柱上,閉眼假寐,腿邊是一只鏤銀酒壺,還有一只翻倒的酒杯。 她站定在他面前,眸光沉沉。她要扮演的是一個幻影,可以保留原有的樣貌、習性,徘徊在生前走過的路上,但不能說話,也沒有思維。 她兵行險著,在鄰近他的一座玉石柱上,也就地坐下來,只是目視前方,目光縹緲。他睜開眼睛,回頭看著她的臉。風送來一陣一陣的歌聲,吹動她的發(fā)絲,她的膚色白若透明,長睫彎彎,眼睛一眨不眨。 “我用一千二百年,從地仙修成上仙,天地河流,歸我統(tǒng)攝。”他的語氣輕輕,透著一絲自負,抬頭抿一口酒,“為這一日,我盼了千年。沒有人懂天罰的滋味——尤其是你。 他認真打量她的側臉:“星盤所定的幸運兒,無功無祿,坐享其成。” 他嘴角勾起,眼里是濃稠的恨意,“你不懂。” 原來她百般體貼,百般憐惜,癥結仍在這里。她心里涌起一股深重的悲哀,可是,你又如何懂我? 敗在天命?天命無情,她只是輸在人心。 涼玉眼中有淡淡的自嘲。 “我與她才是一樣的人,要踩著累累尸骨向上攀援。倘若世人知道,定然認為不恥??墒撬麄冇钟惺裁促Y格評判——因為,他們沒有在一開始就輸了,你說,如何取勝?” 他的聲音回蕩在偌大的星寸臺上,無人回應。涼玉坐得僵直,寒露打在她的衣襟上,凝結在她的額頭,發(fā)絲微微濡濕,忍不住想打個寒噤。 她突然滿心疲倦,想念凡間舒適的夜晚,想念……想念鳳君溫暖的懷抱。 “世上沒有幾個人干凈。干凈的人,活不到最后。”他緊緊攥住酒杯,指節(jié)發(fā)白,捏得手指輕輕顫動,眼神快意而嘲諷,“所以你死了,你輸了?!?/br> 他仰頭,酒壺里倒盡最后幾滴酒,被他咣當一聲甩在地上,“可是我竟然覺得,這樣的日子并不如我所愿。我與她每天都在一起,可是卻像隔著十丈遠,相敬如賓——不該是這樣?!彼|問,“你說,要我怎樣才行?” 她扶著白玉柱,緩緩站起身來,沒有半分法力的軀殼嬌弱,才坐了這么一小會兒,竟然腳都麻了。 她輕輕皺了皺眉,抬眼瞥見不遠處,鳳桐負手而立,正隔空看過來,因怕人察覺,只留了仙障,身影一閃而過。 她心里倏忽一陣甜,不覺朝著他的方向笑了笑。 季北辰的聲音仍然在繼續(xù):“你放心,我過得很好,比你在時好得多。我只是偶爾,偶爾有些許想不開罷了?!?/br> 他忽然看見她面容朝前,慢慢浮上一個極天真歡喜的笑容。驀然恍惚,好像已經是很久前的記憶了,這一雙清澈的眸子,他有多久沒有見過了? 她慢慢起身,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的心里倏忽泛上一股連帶著酸意的焦躁,“等等!” 那腳步不停,消失在風中,不為任何人停留。在那幻影消失處,她是不是懷著這樣熟悉的笑容,奔向他的影子?而那不過是……過去的幻象,而今,早已經沒有了。 他坐在原地,頹然笑了笑。 大約任何事情都需要代價,她就是他的代價。一枚讓他棄掉的棋,他丟的時候毫不猶豫,就再也別想把一地粉末再拼湊起來。 **** 風從窗口吹進來,桌上的白宣被推得張張散開。 修長手指攏了攏邊角,將紙張比齊,順手拿起一只墨玉的鎮(zhèn)紙壓在上首。才提起筆,又是一陣風,嘩啦啦地掀起了露出的邊角,在空中一翹一翹,像個不聽話的孩子。 “祈年?!彼A斯P,無可奈何地喚道。 小童噔噔噔地跑進來,踮起腳尖,吃力地合上窗。小手壓在窗欞上,倏忽大驚小怪起來:“不對呀,神君,我方才關了窗的!” 一雙烏溜溜的眼睛瞪著他,想了想,又肯定地強調:“神君要謄字,關得嚴嚴實實的?!?/br> 疏風無奈:“大概是風吹開的?!?/br> 祈年也習慣主人的好脾氣,也不客氣,一邊嘟嘟囔囔,一邊委委屈屈地踢踏出去了。 疏風搖搖頭,提筆繼續(xù),忽然聽見咚地一聲輕響,側耳再辨,又悄無聲息。 他頓了頓,想接著再寫,筆下忽然啞了墨,拉出一道難堪的留白。 他擱筆起身,又是咚地一聲響,咚咚咚,從窗外傳來——原是有人在敲窗,他湊近細看,那人又不敲了。他疑心是祈年鬧脾氣,喚了一聲“祈年”,外面默默無聲。他推開窗,見祈年一張幽怨的小臉,“嗖”地一下閃到了墻邊。 他側頭去看,那廂是怎么也不肯露面了,只低低地叫一聲“神君”,似含了無限委屈。左右不想再寫,疏風笑了起來,“你等等?!彼_便往門外走。 似乎聽見背后“咚”的一聲,他頓了頓,卻沒顧上回頭。 走到宮邸窗外,空無一人,若不是墻根上印了個小小手印,他幾乎要疑心剛才是自己的幻覺了。“祈年——”他喚道,踏著地上的青苔,撩擺小心地往他的住處找去。 涼玉從窗口躍進室內,桌上還有疏風寫了一半的文書,屋里幽幽的墨香,兩尊麒麟獸高大威武,裊裊生著仙霧。 她轉到書架處,快速翻找起來。 “我當你想了什么辦法,原來就是這樣?!兵P桐側身坐在窗臺上,手里把玩著玉屏簫,嘴角一抹嘲諷的笑,“算算時間,最多半柱香,他便要折返?!?/br> 笑是笑了,他一絲阻攔的意思也沒有。 涼玉一溜煙地打開書架上一字排開的木盒子,同樣毫不羞愧地回話:“好像是太粗暴了些。” 書柜里的盒子毫無章法,大多都是明珠寶物一類,隨手擱置在架格上。她皺了眉頭:“沒有我熟悉的東西。”轉身往書桌上找,抽屜里,桌面上,連那墨玉鎮(zhèn)紙都拿起來瞧了瞧,雖然好看,但她發(fā)誓以前絕沒見過。 “想來重要的東西,只有他知道放在哪里?!彼粲兴?,將動過的東西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