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然很熟悉。

    那是一首《鷓鴣天》：

    小令尊前見玉簫。銀燈一曲太妖嬈。歌中醉倒誰能恨，唱罷歸來酒未消。

    春悄悄，夜迢迢。碧云天共楚宮遙。夢魂慣得無拘檢，又踏楊花過謝橋。

    不知不覺，闌珊站在了原地。

    這首詞，除夕夜時候她趁著三分醉意曾敲著酒杯唱過，沒想到竟在這里聽到有人吹奏……是、巧合嗎？

    “來都來了，你要在外頭站到幾時。”那人的聲音透出垂地的門簾，撲面而來。

    闌珊深深呼吸，才邁步往內(nèi)走去。

    里頭有人替她掀開了簾子，抬頭看時，正是高大人，仍是向著她笑了笑，牙齒還是那樣白。

    闌珊急忙向他拱手道謝，謝他傳信之恩，高大人卻向著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并向內(nèi)悄悄地指了指。

    雖然只見了他兩次，闌珊心中卻已經(jīng)涌起了對這位“高大人”的好感。

    她沖他感激地一笑，只是轉(zhuǎn)頭看向里頭的時候，笑容卻又飛快收斂了。

    又走了十?dāng)?shù)步，前方出現(xiàn)一塊鮫綃紗做的屏風(fēng)，屏風(fēng)后有人影若隱若現(xiàn)。

    闌珊在屏風(fēng)旁邊小心歪頭往內(nèi)看，卻猝不及防地對上了趙世禛正正凝視的目光。

    她像是做賊給抓了個正著般，急忙又站直了。

    里頭是他低低的輕笑：“仍是沒什么長進(jìn)的樣子?！?/br>
    這句話“激勵”了闌珊，她低頭邁步拐過屏風(fēng)向內(nèi)，腳下踏過厚軟的地毯：“卑職參見榮王殿下。”

    趙世禛卻道：“聽高歌說，外頭的人罵你了？”

    果然那是高歌！闌珊心頭一動，訕訕地說道：“不怪他們，以我的身份，的確是不夠格來面見殿下的。”

    “當(dāng)然不怪他們，”趙世禛淡淡地說道：“是你自找的。”

    闌珊微怔。

    趙世禛道：“你要不是總避著本王，跟我親親熱熱常來常往的，他們哪里會不認(rèn)得你？”

    闌珊心頭一陣慌亂，好不容易想起自己來是為了什么：“殿下，我這次來是為了……”

    “不為了江為功，你就不肯來是不是？”不等她開口，趙世禛已經(jīng)點破了她的來意。

    闌珊愣了愣，忙道：“殿下既然知道了……那、那江大人真的是冤枉的?！?/br>
    “冤枉與否司禮監(jiān)的人自會查明，跟我無關(guān)。你若要求情，自去找他們說話。”

    “殿下……”

    他不做聲，反而向著旁邊一個人道：“再吹一遍吧，還不錯?！?/br>
    闌珊才發(fā)現(xiàn)旁邊居然還站著個人，竟是個美貌的女子，手中捧著一管玉簫，聞言屈膝道：“奴婢遵命。”

    “殿下……”闌珊有些無措地看著他，真的、不管嗎？

    不過也是，他的確沒有必要去管。

    熟悉的簫曲響了起來，闌珊怔了會兒，終于大聲道：“殿下！”

    簫聲戛然而止。

    吹簫的女子抬頭，見那位年青俊美的王爺?shù)乜戳艘谎叟赃叺拈T，她即刻會意，捧著簫便悄然退下了。

    闌珊并沒有察覺人已經(jīng)走了，只顧低著頭道：“我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司禮監(jiān)的大人未必肯聽，更未必會見我，我、我所認(rèn)得的能主事的，只有王爺您。”

    趙世禛聽到最后一句唇角微勾，卻道：“你怎么不報楊時毅的名字，司禮監(jiān)一直跟內(nèi)閣勾搭的不錯，這個面子應(yīng)該會給你?！?/br>
    闌珊卻不知道這個，她吃驚的抬起頭：“真的？”

    趙世禛瞇起眼睛：“你還真想去？”

    闌珊咽了口唾沫，心里有點后悔，她是太著急了，關(guān)心而亂，怎么事先竟沒想到這個法子呢？

    早知道報楊時毅的名字有用，她就不來這里了。

    等等……現(xiàn)在走是不是還來得及？

    她的想法在臉上浮現(xiàn)的太明顯了。

    趙世禛沉沉地說道：“你想走？”

    闌珊再遲鈍也發(fā)現(xiàn)他的語氣不對，急忙躬身：“不不！一事不煩二主，我既然來求了殿下，當(dāng)然、當(dāng)然是想您援手了?！?/br>
    趙世禛冷哼了聲。

    闌珊很想看看他是何臉色，到底幫不幫，可又不敢催促他。

    直到趙世禛慢慢地說道：“你既然來求人，怎么一點兒求人的姿態(tài)都沒有?！?/br>
    “姿態(tài)？”他想要什么姿態(tài)？

    第49章

    闌珊疑惑地抬起頭，她不愿意跟趙世禛打交道，最主要是猜不透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每每會讓她措手不及，無所適從。

    如今又來了。

    求人的姿態(tài)……莫非是嫌她是空著手來的，或者是沒有跪？

    闌珊想了想，謹(jǐn)慎地說道：“我本來要、要買點兒地方特產(chǎn)，只是來的匆忙，請王爺見諒，下回、下回一定補上?！?/br>
    趙世禛的唇角又動了動，沒有做聲。

    闌珊瞧他的臉色陰晴未定的，越發(fā)后悔自己上了賊船，要走也來不及了。

    只得將袍子輕輕地往上一抬，雙膝跪了下去：“求殿下……求殿下開恩！”

    趙世禛看她跪在面前，垂著頭，從他的方向便看不清她的臉了，只瞧見那頭上戴著的又黑又厚的夫子巾，從頭到脖子都遮的嚴(yán)嚴(yán)密密的，連一點他想見的都見不到。

    他站起身來。

    緩步走到闌珊身旁，趙世禛微微俯身，手輕輕地落在闌珊的頭上。

    正在闌珊不知如何的時候，他的手底稍稍用力，已經(jīng)將她的頭巾摘了下來。

    底下是她有些張皇的臉，白皙的巴掌大的小臉這樣清晰的在面前，長睫一陣亂閃，像是給一陣急雨敲打的樹葉。

    也不算是美的驚世，可居然……很耐看，甚至看不到就覺著心煩。

    趙世禛把夫子巾扔給闌珊：“那天你跟江為功去海沿上，發(fā)現(xiàn)了什么？”

    闌珊忙捧著自己的巾帕，完全不懂他這個動作的意義，也不知自己要不要再戴上。

    正在猶豫，突然聽他這么問，闌珊的心猛地一跳：“殿下、都知道了？”

    趙世禛的注視里多了一點意義不明的笑：“說來也巧，本王前腳離開，你們后腳就到了?！?/br>
    “呃，”雖覺著他不至于連她中途避讓這一點兒細(xì)節(jié)也知道，闌珊仍是有些惴惴，狡辯道：“我們原本大概是能遇上殿下的，只是、只是中途在飯館里吃了點生煎饅頭。”

    趙世禛笑道：“好吃嗎？”

    “是挺好吃的，叫做曹記，是本地的老字號。殿下有空也可以去嘗嘗?！?/br>
    趙世禛看著她一本正經(jīng)地說著這些，潤紅的唇也隨著一動一動的，不知怎地忽然就生出了一點點真切的饑餓感。

    他只能刻意轉(zhuǎn)開頭：“海沿?！?/br>
    闌珊驀地醒悟：“是，是在海沿上，海船給燒毀的地方，江大人……”

    將那天江為功發(fā)現(xiàn)燒毀的木料里竟有松木的事情跟趙世禛說了，闌珊道：“我們怕弄錯了，也許原本就有松木在那里也未可知，所以江大人回到造船局后就去存放文檔的庫房查賬簿，誰知就、出了意外?！?/br>
    “松木，”那一雙鳳目稍微瞇起來：“是松木……”

    闌珊怕他不明白，便解釋說道：“殿下，其實并不是我們大驚小怪，而是，人人知道，造船最好的便是用杉木，尤其是這種要獻(xiàn)禮給皇上的海船，自然是處處都要上等木料，據(jù)江所正說，所用木料之中有五十多根是從四川湖廣兩地采伐運來，是數(shù)百年難得一見的三四丈圍的古木，每一棵都超過萬兩銀子……試想這海船竟能用如此上佳難尋的良木，又怎會再用松木？這簡直如同畫蛇添足，狗尾續(xù)貂，非但格格不入，若細(xì)算起來，還是對圣上的不敬呢。尤其江大人說那松木之上還有疤節(jié)，并非上等松木。所以這種松木出現(xiàn)在海船現(xiàn)場，的確是透著詭異跟不協(xié)和的。”

    趙世禛難得的從頭到尾聽了個仔細(xì)。

    “你懂的倒是挺多，那堆木料我也見過，都已經(jīng)烏漆漆的一團(tuán)了，根本分不清是燒火棍還是什么，你竟能看的如此清楚?！?/br>
    “我……不敢，我知道的雖有一點，但是現(xiàn)場經(jīng)驗欠缺，那一堆木料在我看來，也完全分不清什么，是江大人最先認(rèn)出來的?！?/br>
    趙世禛笑笑：“這件事你們跟別人說過嗎？”

    闌珊想起那天帶路的小顧：“我因覺著這件事有點奇怪，所以勸江所正暫時不要將此事上報，只先看看賬簿再說。”說到這里闌珊有點后悔，若早知道差點因此害了江為功性命，又何必如此！

    “殿下，我之所以認(rèn)定江所正是冤枉的，事有蹊蹺，其實還因為另一件事。”

    闌珊就把小顧失足掉下河堤摔死的事情告知了趙世禛，道：“那天是他跟著我們，所以從頭到尾他是知道我跟江大人的談話，這么巧卻突然失足摔死？我正因為聽見這個才急忙趕回了造船局，果然江大人那邊也出了意外！殿下，接連兩個人遭了意外，難道真的……”

    趙世禛垂眸靜靜聽著，直到這會兒才看闌珊道：“司禮監(jiān)雖不近人情，辦事兒卻是很仔細(xì)的，若江為功是給人陷害甚至謀害，他們不會發(fā)現(xiàn)不了。”

    闌珊說道：“但是江大人一直昏迷不醒，我怕有人暗中對他不利?！?/br>
    趙世禛道：“你對江為功倒是忠心的很，也真心體貼他。”

    闌珊張了張口，心中靈光一閃，忙道：“在我們才抵達(dá)翎海，聽說殿下也做為特使而來后，江所正高興非常，他跟我說，殿下天神一般，無所不能，有殿下坐鎮(zhèn)翎海，事情一定會順風(fēng)順?biāo)?/br>
    趙世禛一笑：“他真這么說過？”

    “當(dāng)然，當(dāng)時小顧也在場，他也盛贊殿下英姿不凡令人傾慕……”說到那不幸罹難的小吏，闌珊心中也很是難過，“可惜，他們兩個都相繼遭遇了不幸。殿下，就算是看在他們對殿下滿懷信任跟崇敬，殿下也該、也該還他們一個公道啊。”

    趙世禛并沒有立刻回答。

    他想了片刻，走到旁邊小檀木桌前，看著放在上頭的精致的天青色汝窯茶具。

    頃刻，他喚了人進(jìn)來，吩咐：“去翎海別邸，請張?zhí)O(jiān)過來說話……對了，讓高歌去?！?/br>
    趙世禛聲音不高，闌珊卻聽的清楚，他這是答應(yīng)了吧！張?zhí)O(jiān)應(yīng)該就是全權(quán)負(fù)責(zé)此事的張恒了！

    闌珊一陣心跳，又有些許放松跟喜悅。

    趙世禛卻又走了回來：“你還沒跪夠？”

    闌珊忙謝了恩，從地上起身，誰知她跪了太久，腿都有些麻了，才起來未免有些站立不穩(wěn)。

    趙世禛單臂在她腰間一攬：“你這弱不禁風(fēng)的，怎么辦事兒？”

    “沒、沒有弱不禁風(fēng)……”靠近他，她就一陣的窒息跟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