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混沌中蘇醒的時候，風(fēng)拂過臉頰的感覺是那樣輕柔, 帶來遠(yuǎn)方青草和雨水的濕潤氣息。

    董征緩緩睜開眼睛, 天空中陰云密布, 太陽的光費力地從中透出些許，不至于讓整片世界漆黑一片。他撐身坐起來, 草葉從指縫中鉆出，薄薄的邊緣能輕易地割開皮膚，留下一道細(xì)小的傷口。

    就要下雨了。董征記憶的最后停留在他和任鶴鳴沉默不語地走過漆黑通道, 記不清到底多久后盡頭終于亮起的光, 崔左荊驚喜地對他道：“比我想象中要快很多啊?！?/br>
    之后呢？

    身后似乎傳來細(xì)小的聲音, 董征回頭看去，滿目狼藉的廢墟之中, 野草肆意生長爬上石磚, 少年盤腿坐在那里, 正低頭擺弄著那株隨風(fēng)飄搖的擬南芥, 垂下的睫毛遮住眼瞳。他黑色外套歪了，松松垮垮地掛在一邊肩膀上, 懶散得像個走累了就隨便坐下休憩的旅人。

    董征朝他走過去, 聽到草葉和碎石被踩動的沙沙聲響, 崔左荊抬起頭, 對他笑了下。

    董征到了崔左荊身邊坐下, 他一條腿屈著，正好碰到崔左荊的手，少年便幫他把褲子上沾著的草屑揪下來。

    云層深處不斷有云塊化作數(shù)據(jù)流飛向天穹, 逐漸消散。更遠(yuǎn)的地方，在這一方被董征創(chuàng)造出來的世界邊緣，同樣的事情也在發(fā)生，他模擬出的整個世界正在不可逆轉(zhuǎn)地崩塌。

    但這些已經(jīng)無所謂了，董征創(chuàng)造這里只不過為了離開那個輪回。

    “你怎么在這里？”董征問道，如果沒記錯的話，他已經(jīng)因為精神超負(fù)荷昏過去了。

    崔左荊抬手，用手背碰了下董征的臉，笑道：“通過這小家伙進來的。”

    他指的是在董征內(nèi)核中茁壯生長沒有受過丁點風(fēng)雨的擬南芥。

    “你暈了之后，卡爾斯幫忙安頓了一下，然后我想著大概過不了多久血契就要解除了，以后這樣的機會估計不會再有，就進來了?！?/br>
    董征抓住他的手放在唇上，就單純的放著，帶著水汽的溫?zé)岷粑蛟谑直成?。董征調(diào)整了坐姿，這下他和崔左荊就面對面了，兩人的腿相互交疊著，崔左荊還故意地輕輕踹了他腰間一腳，細(xì)瘦的小草默默地站在旁邊。

    崔左荊望著董征的眼睛，他明白對方有話要對他講，就沒有出聲，等待著董征。

    “我有點不舍得。”董征沉默片刻，終于低聲道，“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不管你在哪里，都能時時刻刻感應(yīng)到的感覺了，等到血契消失，我應(yīng)該需要好一段時間貼在你身邊才能慢慢適應(yīng)。”

    他說著說著就自己笑了，崔左荊也樂了，他錘了董征胸口一拳，道：“我看你就是舍不得讓我當(dāng)你的工具人吧。不過我估計也會不太適應(yīng)……沒事，到時候你安安心心當(dāng)我的腿部掛件就行了，你負(fù)責(zé)泉水指揮，我負(fù)責(zé)帶飛?！?/br>
    崔左荊頓了頓，道：“……要是你實在舍不得的話，咱就別解除了？”

    他這句話純屬于在sao董征，時至今日，他對挑逗和激將對方仍然樂此不疲。

    董征一口否決：“那可不行，要是再看到你因為我而平白無故的受傷了，我估計能心疼死。你每次為我分擔(dān)傷勢是什么時候，我都清清楚楚記得?！?/br>
    因為每當(dāng)這樣時，這個平時正經(jīng)又可靠，看起來完全sao不起來的人就會說讓他心跳控制不住加速的情話來。

    崔左荊一臉“這還差不多”，他手指擺弄了下擬南芥的葉子，道：“趁著血契還在，你還有什么想要借此完成的愿望嗎？以后可就再也沒有機會了。”

    “愿望嗎……”董征略一沉吟，“我們剛剛認(rèn)識的時候，你是不是說過血契主導(dǎo)的那一方有三個強制命令的機會？”

    崔左荊立刻警惕而狐疑地瞇起眼：“你不會想讓我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吧？先說好，強制命令可是會有代價反噬的，你的命令越離譜，要付出的代價就越昂貴?！?/br>
    “我知道，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我都記得?！倍鞯?，“解除血契之后，我就再也不能有其他囚徒了，這種命令的權(quán)利如果一次都不用，是不是有點太虧了？”

    崔左荊暗自嘆了口氣，一句“真拿你沒辦法”呼之欲出，他想著董征反正也不會提出什么過分的要求，沒有心理負(fù)擔(dān)，便道：“行吧，你想讓我做什么？管你叫爸爸還是別的？先說好，如果太羞恥的話我可是會生氣的！”

    “你在想什么啊?！倍魇Γ夙?，他收斂了笑意，面色嚴(yán)肅起來，凝視著崔左荊蘊含好奇和些微不安的眼眸，低聲道，“我命令你，這輩子都要永遠(yuǎn)把我放在愛人的位置上，永遠(yuǎn)都不許離開我。”

    最后的話音彌散在風(fēng)中，被帶向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崔左荊微微睜大了眼睛，他情不自禁地放緩了呼吸，那種被擊中的感覺一時間讓人難以思考——事實上，他也根本就不需要什么思考。

    過了許久，崔左荊噗的一聲笑出來，他臉頰泛著不易察覺的紅，眼神向下，挑了下眉：“那你這個命令很霸道啊，就不怕付出特別大的代價嗎？不如說……少了某些關(guān)鍵部位？”

    “我已經(jīng)付出代價了。”董征抓著他的手按在自己胸膛上，心臟的跳動傳至崔左掌心，“我把它給你了。”

    在這一刻，崔左荊承認(rèn)他一敗涂地。

    只要董征想，他就會有一千種一萬種方法讓他毫無還手之力，崔左荊不知道面對這樣的告白，他應(yīng)該做出怎樣的回應(yīng)。

    少年抬頭看了眼云層，擬態(tài)的崩潰已經(jīng)可以被他觀察到了，想必過不了多久就會徹底崩塌、崔左荊按在董征胸膛上的手不自覺地收緊，少年抓住他衣服前襟，身體直挺挺地前傾腦袋擱在董征肩膀上，鼻梁碰了下他鎖骨，聲音悶悶的：“我想要?！?/br>
    “這里？”董征環(huán)視周圍的草地和廢墟，挑了下眉。

    “反正在你的內(nèi)核里，不管做什么都不會被別人看到?！贝拮笄G抬起頭，貪食似的舔了下唇角，眼中神色躍躍欲試，“我有點想試試用意識體是什么感覺?！?/br>
    崔左荊自上而下、帶著請求意味的眼神實在太有殺傷力了，董征只堅持了一秒鐘，就潰不成軍，他也非常好奇那會是怎樣的感受，當(dāng)初他和崔左荊通過擬南芥意識交融了一次，那種全部靈魂毫無保留地展示給對方的絕妙感覺，他直到現(xiàn)在還清楚記得。

    “想要就來拿。”董征低下頭，吻在他嘴唇上，低聲道，“反正你知道，我不會拒絕你的?！?/br>
    幕天席地的感覺新奇極了，就算鋪了衣服小石子和草莖還是會硌到皮膚，不過適當(dāng)?shù)奶弁锤艽碳て渌泄?。這方世界的崩塌早就不受董征控制了，等到崔左荊將外套重新拉上肩頭時，周身一片虛無的純白，就只剩下了他們旁邊的小小植物了。

    這里很方便，想要什么董征只需要心念一動就會出現(xiàn)在手邊，崔左荊起身時踉蹌了一下，才扶著董征的手臂穩(wěn)住。

    遠(yuǎn)處的信息高速公路在蔓延，董征牽著他的手，問：“要去看看嗎？”

    “當(dāng)然了，等以后想進來，可就沒這么容易了?！?/br>
    現(xiàn)在他能夠輕而易舉進入董征的內(nèi)核，是因為有血契和卡爾斯的幫助，之前那次也是因為擬南芥的存在，兩人靈魂被緊緊鎖住，只要控制住不設(shè)防，潛意識并不會拒絕對方。

    但如果解除了血契，每個人的潛意識都會牢牢保護好自己，就算是最親密的伴侶，也不可能全部為其敞開。

    這無關(guān)夠不夠愛，而是每個人刻在靈魂深處對自己最本能的保護。

    爬蟲帶著他們離開了中央的純白地區(qū)，崔左荊望著物理和時空規(guī)則都完全扭曲的內(nèi)核，防火墻和屏蔽場勾勒出世界的邊沿，他看到遙遠(yuǎn)處正不斷交替上升的螺旋，董征解釋道：“那是墨菲留下的，她離開時，說給我留了個禮物?！?/br>
    “是什么？”

    “還不知道，我沒敢碰，我現(xiàn)在精神還不夠堅固，萬一她玩陰的，那豈不是壞了?！?/br>
    “也是。”崔左荊收回目光，一晃神的功夫，兩人就已經(jīng)站在巍峨殿堂的臺階上了。

    “這地方我也能進？”崔左荊撫摸著門口兇神惡煞的墮天使雕像，在黃昏島時，他曾見過一模一樣的，誰又能想到那座坍塌的北方神殿，最后到了董征的內(nèi)核中呢？

    “能吧?！倍魍崎_門，他率先進去，抬高了握著崔左荊手的那只胳膊。

    崔左荊跟上，他的手指最先穿過十米多高的殿門，金色的光鍍在皮膚上，流水般將他包裹，直到整個人都走進去。

    星屑流轉(zhuǎn)，各種算法寫構(gòu)建的模型懸浮其中，崔左荊好奇地這里瞅瞅那里瞧瞧，董征在旁邊看著省的出什么意料之外的危險。

    “二樓有什么？”崔左荊站在樓梯下望向一片漆黑的樓上。

    “那邊還沒有開啟?！倍髡f著，就看到崔左荊順著樓梯走了幾步，之前阻擋著他繼續(xù)向上的無形屏障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樣，直接被少年穿過了。

    董征：…………？？？

    “什么？”崔左荊站在樓梯最上端，趴在欄桿上低頭看他，“上面好黑啊，你不過來嗎？”

    董征立刻三步并作兩步跑上樓梯，那道每次都會阻擋他的無形屏障，真的不見了！

    他伸手在屏障原本的地方摸了一圈，真的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阻隔。

    什么時候突破的？是構(gòu)造了擬真世界之后嗎？

    第258章 集體考核

    董征不知道，他走到崔左荊身旁, 望著二樓的黑暗, 迫切地想要知道究竟隱藏著怎樣的秘密。

    “這是你新的突破嗎？”見董征這幅模樣, 崔左荊也明白地差不多了，就算再好奇他也沒有繼續(xù)上前, 連董征都還沒摸清過的東西，他自然不好率先上去。

    “是，就是在經(jīng)歷考核的時候。”董征也沒有上去。就在這時, 整個內(nèi)核都顫抖了一下, 兩人同時聽到了一個低沉如風(fēng)箱的聲音, 從四面八方傳來：“████?！?/br>
    “卡爾斯?！贝拮笄G道，“他提醒我該出去了?！?/br>
    在別人的意識空間里停留太長時間終究不安全, 在進入喚醒董征之前, 崔左荊已經(jīng)和卡爾斯商量好了, 到時間就提醒他一下。

    “那一起吧?！倍饕餐讼屡_階, “正好我還要想一想考核事情?！?/br>
    “嗯哼?！贝拮笄G勾住他脖子，把董征腦袋下壓, 閉上眼睛和他交換了一個吻。

    在睜眼時, 圖書館的光柔和的映在視網(wǎng)膜上, 崔左荊撐身從沙發(fā)上起來, 董征也剛好睜開眼睛, 看到了負(fù)手站在一旁的卡爾斯。

    卡爾斯給他的沖擊力沒有第一次見到時那么大了，章魚頭的人形生物身披黑袍，形狀奇特的眼睛盯著他, 見董征醒了，道：“歡迎來到choas圖書館，我是管理員卡爾斯，恭喜您通過我們的考核，成為了尊貴的邀請者?！?/br>
    “謝謝?！倍魈置讼卤亲?，血已經(jīng)被擦干凈了，他不動聲色觀察這間閱覽室，把崔左荊壓在他大腿上的一只腳拿開，問道，“您知道任鶴鳴去哪兒了嗎？”

    “他已經(jīng)離開了圖書館，那位先生是上一次收到邀請的，他沒能通過我們的考驗，就算現(xiàn)在離開，也和這里無緣?！?/br>
    董征點點頭，既然任鶴鳴也從那個鬼地方出來，他就放心了，他那可憐的師兄在里面待了一年，心態(tài)已經(jīng)崩盤，就算能進來圖書館，估計也做不了什么了。

    他以神秘書本為媒介，連通內(nèi)核中構(gòu)造的新世界和本來的世界，成功用模擬的景象騙過了那位高維的書寫者。至于怎么想到書本作為媒介的……因為如果這世界真的是個固定劇本的話，書是最符合這一特征的。

    之后書相信了董征模擬的世界為真，兩人在離開地道后脫離了劇情，書本失去了它的主角“老七”和“師兄”。一本沒有主角的書，自然不能再作為故事了，他們就這樣從考驗的輪回中成功掙脫。

    董征通過內(nèi)核模擬的方法更改了腳本，依靠的完全是自己獨特的能力，對于其他沒有這種能力的朝圣者來說，要怎么才能破局？

    于是他問道：“除此之外，還能用什么樣的方法通過考核？”

    “這點恕我不能透露?！笨査箾]有回答，“圖書館考核的通過方法因人而異，就算在同一個場地里，對兩個不同腦域開發(fā)者來說，破局的方法也都是不同的?！?/br>
    董征若有所思地皺了下眉頭，任鶴鳴和他之前的所有人都沒能找到正確的方法，這樣看來唯一成功通過的就只有他一個人了，按理說圖書館的入門考核的淘汰率不應(yīng)該高成這個樣子。

    那么……一種可怕的猜想浮上董征心頭，如果任鶴鳴故意表現(xiàn)出是個朝圣者的樣子，來迷惑他的呢？

    從考核中出來后他就再也沒有見過任鶴鳴，如果任鶴鳴是圖書館的工作人員，為了引導(dǎo)自己并加大考核的難度，故意裝成被困在輪回中許久的被邀請者，用懶散的表現(xiàn)和逐漸失去希望的話語迷惑自己呢？

    所謂任鶴鳴已經(jīng)離開，也是卡爾斯告訴他的，要是卡爾斯也在迷惑他呢？

    董征瞇了下眼，他問崔左荊：“我在考核里待了多長時間？”

    “不久，三個小時吧?！?/br>
    他經(jīng)歷了二十多次輪回，現(xiàn)實世界對應(yīng)三個小時，那么任鶴鳴經(jīng)歷過三百次，那就應(yīng)該是不到兩天，可任鶴鳴至少是受上一次邀請過來的，圖書館的兩次邀請不可能相距那么短時間。

    董征看向卡爾斯：“任鶴鳴真的存在嗎？”

    卡爾斯平靜地和他對視，低聲道：“是的，他真的存在。”

    董征點點頭，不再言語，崔左荊眨眨眼，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

    在氣氛變得尷尬之前，卡爾斯道：“您的表現(xiàn)十分出色，僅用了三個小時便完成了考驗，其他邀請者還在他們考核中，請您耐心等待一段時間，和其他人一起參加下一步的考核。在此期間，兩位可以在這間閱覽室休息，閱讀其中的書籍，我們會提供您需要的任何服務(wù)。”

    崔左荊：“好，麻煩了?！?/br>
    “那在下便先行告退，兩位請自便?！笨査咕瞎?，身影瞬間消失在了原地。

    “這下可賺大了?！贝拮笄G這時候才表露出心中的欣喜，他晃晃董征肩膀，興奮道，“圖書館里可都是好東西??！”

    董征早就聽傅哲傳授過一定要盡可能多攝取書本中知識的經(jīng)驗，暫時將任鶴鳴的問題放到一邊，笑道：“也多虧我解決的速度比較快才有這種機會的吧，最后通過入館考驗的那個人肯定就撈不著這樣的好事了?！?/br>
    “那就趁這個機會好好充充電吧?！贝拮笄G伸了個懶腰，隨手從最近的書架上抽出一本，念出書名：“第七編年史？這什么？”

    董征也挑了一本書，他坐回舒適的沙發(fā)上，崔左荊接著直接不客氣地半躺在董征身上，掀開第一頁開始看這到底是什么個鬼東西。

    書中記載的第七國度是一個科技和宗教交織著發(fā)展到極致的世界，這是它的編年史，崔左荊讀了幾頁便深刻了解到了其中的樂趣——了解一個全然陌生新奇的世界的確足夠爽的。

    兩人差不多在閱覽室看了一個星期的書，渴了餓了只要到門口的桌前就會找到想要的食物，累了就窩在沙發(fā)上睡一覺?？吹阶詈蟠拮笄G見到文字就想吐，只有董征一本接著一本的瘋狂輸入。他看書的速度非常快，基本上一分鐘就能翻頁，崔左荊甚至都懷疑他那根本就不是讀書了，而是在進行文字的掃描。

    “你確定真的看進去了？”崔左荊沒忍住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