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了他們？”

    “沒有?！秉c炙搖頭，“他們被扔進來的時候，已經(jīng)死了?！?/br>
    殷梓終于伸手握住了祈罪，回想著先前花重跟她提過蒼山的事情，大概有了譜：“你沒跟他解釋么？”

    “世人總是有偏袒的，丑陋，殘疾，入魔，或者別的什么，只要是可以欺辱他人以取悅自身的，世人都不會放過?！秉c炙松了手，依然看著殷梓手里的劍，“他為世人抱不平，他信入魔者尚有人心，他親身入魔，建纏身獄聽雨閣望花澗以聚攏庇護天下入魔者。他只是沒有注意到，那個時候，他也是有偏袒的。”

    殷梓張了張嘴：“你沒解釋？”

    “他那時候已經(jīng)相信了，他認為他救下的人不會騙他。”點炙垂著眼，沒有看殷梓的臉，“他因為憐惜而庇護魔修，因而也更相信每一個魔修。所以有人跟他這樣說的時候，他就相信了?！?/br>
    點炙看上去并不難過，也并沒有露出絲毫被冤枉的委屈，無論是在那個更加類似于人的殼子里，還是在這個化身里的時候，他的神色看上去都是淡淡的，與人類相距甚遠。

    他實在是太不像人了，他這樣混在人群里生活的話，同行者之間必定是有人要誅殺他才能心安的——殷梓詭異地這么想著——我們人，總是喜歡成群結隊的，而對于外族，卻也從不吝惜于展示殘忍。

    “人就只是人而已，正道，魔道，男人，女人，老人，孩子，美，丑，這些東西，其實與人的善惡都沒有什么關系。你們在意的東西太多，卻也太容易被這些東西遮蔽雙眼?！秉c炙把劍交到了殷梓的手里，然后收回了手。另一邊蕭離離正好把他另一具身體搬了過來，他俯下身，看著自己的軀殼，“不，或許不是遮蔽，是你們自己這樣選擇的，你們喜歡這樣。因為靠這些來臆想善惡，比去了解人心容易得多。這些也是他告訴我的，可是他最后……也是個人。”

    殷梓握著劍，看著那巖石的化形慢慢消失，而蕭離離背著的那個重又睜開眼睛。她輕笑了一聲，開了口：“你似乎很了解人?！?/br>
    “我以為我是人過，真龍那時候也說我很像是個人。”點炙笑了起來，“可是真龍最后又跟我說，我只是像而已?！?/br>
    祈罪比一般的劍要沉，或許是因為冰泉水的涼意尚未散去，觸手間有如握著冰塊。殷梓抖了抖手腕，示意自己收下了：“這把劍，等我殺了煌姬，就還給你?！?/br>
    “我以為你會想留著這把劍?！?/br>
    殷梓抬了抬眼皮：“為什么這么覺得？”

    “你不喜歡有靈的劍。”點炙的語調很坦然，“而這把劍是新鑄的，還沒有靈，若是你不愿意的話，它大約就會只是普通的劍。我不要它，你喜歡的話就收著，不要的話就扔了。”

    殷梓下意識地皺了皺眉毛，又很快收起了表情，把祈罪別在腰間，算是默認了這個說法。她抬腳向著纏身獄內殿的方向走去：“為什么這么相信我？因為遺恨認主了我么？”

    蕭離離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沒摔下來：“什么……遺恨認主？師姐你……等等，還有其他人知道么？”

    “你師兄親眼看著遺恨認主，然后又斷了的?！币箬鲗捨苛艘痪?，“不用擔心?！?/br>
    ……陸舫也知道？蕭離離表情更加震驚，顯而易見地沒有被安慰到。

    殷梓踏上了最后一個臺階，定了定神，發(fā)覺面前的山洞中有一片深潭，山洞外側懸著一片瀑布，落在這潭水的中段。這片泉水極冷，光是站在它之前，殷梓就能看到自己口鼻中呼出的白霧。

    身后傳來了點炙遲來的回答：“因為你的眼睛也是紅色的，我以前也見過這樣的眼睛?！?/br>
    “這并不是很常見的血統(tǒng)?！币箬鲹]散了眼前的白霧，閉了氣，笑了一聲。

    “他死前，在他身邊的人，有一個有著和你一樣的眼睛。”點炙繼續(xù)說了下去，“他曾經(jīng)承諾過，要帶那個和你有一樣眼睛的人出海，就像他向我承諾過，一定會讓我見到那時候不一樣的下云。他食言了?！?/br>
    殷梓沒聽說過這一節(jié)，下意識地回頭看了過去：“西陵易氏，有人追隨過魔祖鐘桀？”

    蕭離離聽到這邊，終于把他們說的話和名字對應上了，經(jīng)不住倒抽了一口涼氣。

    點炙剛張口要回答，突然閉上了嘴，他轉頭看向了深潭，似乎有些困惑：“這水下有人。”

    蕭離離立刻把他放了到了地上，拔出劍指向了水潭：“師姐，是埋伏么？”

    殷梓狐疑地向前走了兩步，站到了潭水邊上，冰冷的潭水沾濕了鞋面的布料。山洞中一片昏暗，看不清潭水深處究竟有些什么，只看到似乎確實有什么陰影在浮動，卻不像是要浮上來襲擊的樣子。

    “埋伏不可能在這種地方?！币箬鞲惺苤慵馍蠋缀踝屟簝鲎〉暮庖徊ㄒ徊ㄓ苛松蟻?，稍稍退了半步，“在這種池水中長時間閉氣，與自殺無異……你確定這里面有人？”

    “有?！秉c炙歪著頭感受了一陣，“他離池底的巖石有些距離，看不太清……不過氣息似乎有些熟悉，想不起來什么時候見過，似乎應該是最近，或許當時我還在睡……”

    他的話還沒說完，突然聽見重物墜地的聲音，一抬頭，看見殷梓飛快地把腰間的劍還有手臂上藏著的匕首全都卸下來扔到了地上，然后向前一步，在蕭離離來得及伸手阻止之前，她已經(jīng)一步躍出，直接跳進了冰冷的潭水之中。

    “殷師姐！”蕭離離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兩步?jīng)_了過去，想要跟下去，結果腳才剛剛踩到潭水，就下意識地一個哆嗦，直接退了回來。

    “你下去的話，會死?！秉c炙坐在地上，盯著那潭水客觀地評價了一句，“她應該很快會回來的?！?/br>
    蕭離離將靈氣聚到足部，勉強將寒氣逼退了出去，這才吐了口氣：“那里是什么人？也是和你們剛才說的鐘桀魔祖有關的人么？師姐為什么這就跳下去了？”

    點炙搖了搖頭，示意自己不知道。

    “你是魔祖那個時候的人啊。”蕭離離沒法兒下潭水，只好坐在原地。等了一會兒，她側過頭跟點炙搭話派遣擔憂的情緒，“那你一定活了很久了，你很喜歡魔祖？”

    點炙并不擅長將自己與這些情緒相關的詞語練習起來，他認真地想了想，還是不太確定：“大約是吧?！?/br>
    蕭離離沒忍住，又問：“我聽說魔祖是意欲斬斷龍脈，最后力竭身隕的，是真的么？他不是真魔么，怎么會死??？他是怎么死的??？”

    這回，點炙還沒來得及回答，有一道聲音隔著瀑布傳來，卻清晰地在整個山洞中回響著：“他啊，是被我殺死的。”

    第90章

    寒潭之中，沒有水草，亦沒有游魚。

    殷梓覺得冷，即便是運轉靈氣去對抗那股寒意，然而那種冰冷卻依然從每一寸皮膚上侵入進來，消磨身體里的每一絲熱量。

    這潭水比從上方俯視的要深得多，越是向下，那寒意就越重，越是如同枷鎖一般束縛著身體，不只是血液與骨骼，幾乎連靈氣的流動都要凍住。殷梓清楚地看到有殷紅色從自己嘴邊溢出，散入泉水之中，自己卻并沒有能感受到疼痛，大約是先前受的傷還完全沒有復原，而寒冷麻痹了感知。

    就這么跳下來絕對不是個好主意，殷梓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這一點，可是她還是這么做了。

    她突然想起西陵國都外的那口冷泉，她從前聽奶娘說起過，西陵國都的名產(chǎn)碧玉梨花膏，便是在那口冷泉里凝成，因而能保持冰涼的溫度和口感。

    有那么一回，易無雙在領老五馮洛在玄山主峰后山瀑布修煉的時候，她遠遠地聽見馮洛被那瀑布沖得叫苦連天，沒忍住溜過去觀賞師弟的苦逼樣子，結果意外聽到易無雙教訓馮洛時候提了一句，說他曾經(jīng)泡在冷泉中修煉過一個多月，雖然痛苦然而修為進步神速。

    倒胃口——殷梓那時候沉下臉來這么想著——易氏就這么想要飛升，能對自己家族嫡出的那么小的孩子這樣狠心。

    然而時至此刻，殷梓卻有些慶幸。倘若真是易無雙的話，他要撐下來，應該比從未經(jīng)歷過這一切的人要容易得多。

    “無雙……”殷梓附在寒潭側壁上停了下來，她張開嘴，冰冷的泉水涌入口中，幾乎凍上了她的喉嚨。不過她成功地鼓動著靈氣在水下發(fā)出了聲音，“無雙！”

    仿佛是聽到了她的聲音，魔氣爆發(fā)般從池子底下涌了上來，殷梓目光一亮，單腳一蹬側壁，直直地向著魔氣的中央竄了過去。

    魔氣愈發(fā)濃郁，如同墨汁般染黑了整片水域。即便易氏的血脈帶來了遠超常人的目力，殷梓的視野也在逐漸收縮，漸漸地再也看不清任何東西。

    濃郁的魔氣之中，靈氣能起到的作用愈發(fā)有限，殷梓沒再理會逐漸凍僵的左手和右腳，只把剩下的靈氣集中到了還在蹬水的左腳和不斷向前伸的右手上。靈氣與寒氣在右手皮膚上激烈地沖撞，帶來了宛如撕裂一般的疼痛，卻也留住了右手上的感知，她的指尖終于碰到了什么東西，于是她用盡全力抓住了那東西。

    是手腕，毫無疑問，水下的人果真是易無雙。

    脈搏緩慢卻堅實的跳動從被她抓住的手腕上傳了過來，殷梓松了口氣，順勢把自己靠了過去，一手抓緊了易無雙的手腕，另一手摸出了一小快封存著一道劍氣的符咒，注入了靈氣直直地向著易無雙身下甩去。無論是什么樣的鎖鏈或是困陣，她都打算用這一道劍氣直接強行破開。

    她手里的東西剛剛擲出，就察覺到易無雙反握住了她的手腕，隨即，易無雙開了口。

    “jiejie……我入魔了么？”他的聲音聽上去并不太清醒，倒像是睡迷糊了的夢話，“jiejie是來殺我的么？”

    雖說看不清魔紋的狀況，不過靠得這么近的時候，他們雙生子之間的靈氣已經(jīng)開始交錯。殷梓傳音過去：“無雙，你還沒有入魔?！?/br>
    “我入魔了……jiejie會來殺我么？”易無雙依然不肯放棄，執(zhí)著地追問。

    “我不會殺你。”

    “他們對你說……入魔了，便是失去本性了。他們對你說，我入魔之后失了本心，讓邪魔控制心神，毀去我曾經(jīng)想要的一切。而唯一保住我本性，保住我名聲的法子，便是在我繼續(xù)作惡之前殺了我……你會相信么，會殺了我么？”

    殷梓聽著下方劍氣爆炸的聲音響起，束縛著易無雙的什么東西似乎也松開了，立刻抓著他的腰帶拖著他向上浮：“沒有人對我說過那些話，無雙，我是你的jiejie，我不會殺你。”

    “可是……正魔不兩立，師父，師叔們都這樣對你說。”

    “無雙，醒醒，我們馬上就出去了?！币谉o雙身上的魔氣逐漸淡去，殷梓低下頭，正看到散開的胸襟出露出的魔紋，第九條魔紋已經(jīng)長出來大半了，眼看著大約不久就會徹底圓融，“沒有人跟我這么說過，你被騙了。不管你是不是會入魔，我都不會殺你，你是我弟弟，我們這一次誰都不會去死了?！?/br>
    “jiejie……他們說，只有殺了我，我才還是我……”

    殷梓越聽越覺得不對，終于醒了神：“你在說什……不對，你看了誰的記憶？”

    “我……”隨著他們上浮，魔氣越來越淡，殷梓終于看清了易無雙的眼睛，那里一片血紅色，看上去和凌韶入魔時候的那雙眼睛相差無幾。他在看清殷梓的面容之后，那雙瞳孔終于開始聚焦，像是剛剛認出來，“……是你，你來了?！?/br>
    殷梓一手托住他的脖子，一邊上?。骸拔襾硗砹恕！?/br>
    易無雙卻歪著頭：“你會殺了我，不對，jiejie不會殺我……jiejie不可能殺我……是我殺過jiejie，是我殺過你?！?/br>
    “我還活著，沒有人殺過我?！币箬鞑煊X到右腿也開始僵硬，向上浮起愈發(fā)困難了起來，“沒有人能殺我，我不會死?！?/br>
    易無雙卻沒有回答，他的腦袋向著旁邊垂著，似乎失去了意識，然而他的眼睛依然睜著，瞳孔渙散，不知道究竟看著什么。

    ——

    “鐘桀魔祖是你殺的？”蕭離離拄著劍，從地上站了起來，沉著臉色看著洞口的方向。

    來人并沒有繞道，而是直直地穿過了瀑布、踩在寒潭水面上走了進來。瀑布在幾乎落到她身上的時候向著側邊滑落，仿佛是泉水特意避開了她。

    蕭離離幾乎在那一身紅衣的女人踏入山洞的一瞬間，就察覺到了某種山崩于前般的窒息感，她花了一會兒工夫壓下了劇烈的心跳，這才不太確定地猜測道：“煌姬？”

    女人微微地昂著頭，眉眼間滿是慵懶怠倦的神色，然而她嘴角卻噙著笑容，仿若是午夢剛醒。她個子不算高，然而手里握著一把幾乎與她肩膀齊高的大砍刀，那刀尖落到地面上的時候，整個山洞都微微地顫動了一下。

    “鐘煌?！秉c炙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然而他撐著地面稍微抬起上身，還是很快摔了下去。他索性一閉眼，旁側的山壁上飛快地鉆出一個巖石化身出來，站在了煌姬的面前，“你果真又回來了這里。”

    “我現(xiàn)在又是纏身獄的風主了?！被图抗馕⑥D，落到了那巖石化身處，“還記得么？我當初離開纏身獄的時候就跟你說過，不管你化身怎么折騰，只要你身體還呆在那個籠子里，我就不會對你怎么樣。雖然把你關起來的不是我，但是我并不喜歡你在外面瞎逛?！?/br>
    “我記得。”巖石化身有意無意地擋在蕭離離身前，神色平靜，仿若真的在敘舊，“遺恨斷了，你知道么？”

    煌姬握著刀柄的四根手指依次抬起而后又落下，如同撥弄琴弦一樣在刀柄上點過：“是么，那真是太可惜了。”

    和先前的沉默寡言不同，點炙在見到煌姬之后，反常地咄咄逼人了起來：“他把遺恨和無盡留給纏身獄，留給你，你對它們做了什么？”

    “兄長要的，是天下不再以正魔之別而生冤屈，他臨終想要將愿望托付于我，我那時候沒有應允，可是我現(xiàn)在想明白了，所以我在實現(xiàn)他的愿望。”煌姬嘴角彎起的弧度稍稍放大，“那不也是你的愿望么？遺恨和無盡，是兄長的劍，也該是情愿為了那個愿望而折毀的?！?/br>
    “你離開了纏身獄，十萬多年?！秉c炙并不退讓，“你沒有在實現(xiàn)他的愿望?！?/br>
    “我當然有，只是兄長選錯了路，我替他修正了一下方法罷了?！被图罩侗氖致站o，“人是不會變的，只要有辦法互相傾軋，就不會放過那種機會。兄長想要這世間再無正魔傾軋，兄長想要解放他的妻子意欲斬斷這龍脈，兄長要顛覆的，是這天道。而他的愿望，只有我能替他完成?！?/br>
    她話音落下的瞬間，身形也隨之而動。蕭離離根本沒有看清煌姬究竟做了什么，只在上一個瞬間察覺到煌姬消失在原處，而下一個瞬間，點炙的巖石化身驟然間迸裂開去，齊腰被這一刀徹底劈碎。

    碎巖墜地的時候，煌姬卻又依然站在先前的地方，仿佛從來沒有移動過。

    “只要以無盡的魔氣徹底污染龍脈，鎮(zhèn)魂草就不必留在那處，只要以遺恨的魔氣侵染天下人、使下云再無那些冠冕堂皇的正道，便不會正魔傾軋。”煌姬接著先前的話說了下去，“若不是你們插手，他的愿望本該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到那時候，我就會召回他的殘魂，看一看他所想要的下云！”

    點炙倚在山壁上的身體猛地吐出一口血，脫力地滾到地面上，大口地嗆著血，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煌姬向前再走了一步，蕭離離看了一眼點炙，倏然拔出本命劍，直指煌姬：“退開！”

    “別用發(fā)抖的胳膊握著劍?！被图У哪抗饨K于移動到了蕭離離身上，“小姑娘，松手吧，你現(xiàn)在離開的話，我不動你?！?/br>
    作者有話說：

    點炙：……等等，說好的我的化身堅如磐石？

    ——咳，確實堅如磐石，但是磐石硬度在煌姬面前也就就是這個水平。

    第91章

    蕭離離眉頭一擰，眼看著煌姬轉了身，一腳向著先前殷梓跳下去的地方邁出的時候，她手中的劍毫不猶豫地刺了出去。

    刀劍相撞的聲音激得旁側瀑布落入寒潭的位置向山洞外稍微晃動了些許，在那聲音落下之后，很快又回到了原處。這一擊的結果倒是很讓人意外，煌姬抬起刀擋住她的攻擊時，蕭離離居然依然在原地，并沒有被這一下彈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