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jié)
第9章 乞求 意欲行刺、唾面辱君,楚枚所為驚天動地。 是以圣駕尚未回宮,事情就先傳回了宮里。楚傾楚休都大驚失色,楚休更是心底一片死灰。 完了。 他飄了幾十年,看到江山的風(fēng)云變幻,亦看到楚家的東山再起。 楚家東山再起的關(guān)機所在恰是這位長姐。 兩年前楚家抄家入獄之時,她剛考入上舍院。 那時京中人心惶惶,文武百官皆對楚家避之不及,所幸上舍院中有位先生與楚家是生死之交,冒著殺頭的風(fēng)險幫楚枚更名改姓,將她藏了下來。 之后的這些年——準(zhǔn)確些說,是上輩子的后來的這些年,楚枚就這樣隱姓埋名地活著。楚休在天邊看著她由最初的恨意橫生一步步走到磨平棱角、潛心蟄伏,最終帶著滿腹才學(xué)離開了京城。 離京之后她生了個女兒,叫楚璣,自幼教她兵法謀略。后來大應(yīng)江山動蕩,是楚璣憑著一腔孤勇死守不退,硬生生守住了國門。 她班師回朝之時,皇位已換了人來坐——今上的女兒自認(rèn)險些亡國,愧對列祖列宗,一條白綾吊死在了鸞棲殿中,將皇位交給了堂妹。 新君并非出自今上一脈,便不再那樣痛恨楚家。楚枚就借著女兒的功勞舊案重提,最終為楚家翻了案,荒廢幾十年之久的楚府終是再度門庭若市,楚家枉死的三百二十四條人命也終于得以享后世供奉。 楚休就是在看到自己的靈位的那一刻重生回來的,將這一切驚心動魄都清清楚楚。 也正因此,重新回到這個時候,對于楚枚在太學(xué)中的事他一個字都不敢提,怕楚家再也無法翻案,更怕她也白白搭上性命。 卻沒想到,尚在憤恨之中的她會這樣殺出來,犯下此等大罪。 兄弟二人渾身發(fā)冷,木然半晌,久久無聲。 終是楚傾先開了口:“我去謝罪?!?/br> 出了這樣大的事,他二人無論如何也不能繼續(xù)安然待在殿里。 楚休默然點頭,上前去扶楚傾,楚傾卻擋住他:“喊個人來,你回房去。” 楚休懵了:“哥?” 楚傾淡漠而平靜:“我是元君,不論陛下現(xiàn)在怎么想,待得來日家中罪名定下,我總歸是一死,早些時候也沒什么差別。但你年紀(jì)尚輕,別去觸這個霉頭,或許牽連不到你?!?/br> “你這是什么話?!”楚休臉色難看至極,“你是我哥,要赴黃泉我陪你??!” “有長姐陪我了?!背A面無波瀾,“你多想想小杏。家中長輩來日恐怕沒有幾人能幸免,你再死了,她怎么辦?!?/br> 楚休懵然后跌了半步,無措之感令他渾身發(fā)麻。 是,他們不能都去送死,楚杏還小呢。況且長姐此番必定保不住性命,楚杏就成了楚家翻案僅存的希望。 大哥說的一點都沒錯。 可讓他如何眼睜睜看著大哥去送死,自己躲回房里茍且偷生? “哥,我們……”楚休欲做爭辯,楚傾心下一狠,將他推開:“回去。趁陛下沒回來,你回去!” 楚休直被推了個趔趄,后背撞到衣柜才得以停住。再要開口,楚傾淡淡啟唇:“滾?!?/br> 楚休的聲音噎住,紊亂的心跳聲里,淚意彌漫開來。 這么快,這輩子就又到頭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沒用極了,什么忙都幫不上,一切重?fù)?dān)都是兄長在承擔(dān)。 外人或許覺得兄長比他命好,因為他自楚家被抄家時就被沒為了宮奴,在浣衣局一待就是兩年,而兄長因為是元君,這兩年依舊養(yǎng)尊處優(yōu)。 可他心里卻清楚,兄長身為陛下的元君卻受盡陛下的厭惡,哪里會有一天真正好過。這兩年里,兄長必定比他更步履維艱。 如今他明明重活了一遍,卻依舊是這樣,依舊一切都需要兄長擋在前面。 如果可以,他真想替他或者替長姐去死,偏偏他并不能。 他不夠分量。 楚休在眼淚將要涌出時將它狠狠忍回,跪地向楚傾磕了個頭:“哥,我若能活下去……”嗓中哽咽了一下,他強自緩和,“我一定照顧好小杏?!?/br> 說罷他便起身,轉(zhuǎn)身離殿。 楚傾在他離開后長長地吁了口氣,揚音喚人,守在外殿的宮侍入了殿來,他撐身站起:“扶我去內(nèi)殿。” 女皇還沒回來,內(nèi)殿里安靜無聲。那宮侍知他是要謝罪,到了合適的位置就停了腳。 楚傾緊咬牙關(guān),屈膝跪地。腿上的凍傷尚未痊愈,劇痛頓時刺得頭腦發(fā)木,他強忍著,猶是暗吸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些許。 好在經(jīng)了幾日的悉心調(diào)養(yǎng),總歸是好了一些。再難受也不會比那天再雪地里更難受了。 楚傾一動不動地跪著,心如止水。沒有過多少時候,不遠(yuǎn)處響起聲響,應(yīng)是御駕已歸。 唾面之辱令虞錦緩了一路仍怒火中燒,是以連邁進殿門間落入眼中的俊逸背影都只讓她更加心煩。 她暴怒斷喝:“滾!” 楚傾尚不及回身下拜,便覺耳邊風(fēng)聲一晃,她已衣袍帶風(fēng)地行了過去。 楚傾屏息凝神,空靈心音倏然壓下:“朕非把那個混賬千刀萬剮了不可!” “陛下!”楚傾嚯地抬頭,聲音出口才意識到那句話她并不曾說出來,后面的求情之語盡數(shù)忍回。 “楚傾?!庇蒎\睇著他切齒,“你敢為她說一個字,朕這就殺你全家?!?/br> 唾面之辱,漫說她正當(dāng)著皇帝,就是在并不高誰一頭的二十一世紀(jì)她都沒受過! 更何況楚枚還要殺她,她若饒她一命,那真是好大一朵圣母白蓮花! 楚傾面色蒼白,無力地垂首:“臣知道長姐罪無可恕,但求陛下讓她死個痛快?!?/br> “呵——”虞錦冷笑出喉,蔑然脧著他,心道你這話說的,跟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 楚傾抬了抬頭,遮著一條白絹的面容清淡平靜:“陛下若想出口氣,臣替她受?!?/br> 虞錦眸光一凜,好笑地打量起他來:“朕打算凌遲了她?!?/br> 沒想到他面上毫無波瀾:“臣愿意?!?/br> 虞錦噎住了,感覺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讓她心里一空,旋即火氣更盛:“你別蹬鼻子上臉!” “朕容忍你兩天你來勁了是吧!” “你知不知她干了什么,就敢來說這種話!”她氣得抓起茶盞狠摔在地,他看不到,但清脆聲響令他雙肩一緊。 她蔑然輕笑:“還想代她受過,你也不看看自己是誰!單憑今天這件事,朕大可以直接讓你全家死無全尸!” 一語既出,卻令虞錦一噎。腦海中木了好一陣,許久才緩緩回過神。 ——是哦……因為這件事,她可以順理成章地殺了他了。 楚枚所為,任意一條都已足以滅他滿門,更何況兩條加在一起?她已這樣的原因殺了他們,滿朝文武都不能說一個字,史家也絕不能為他們喊冤。 想清楚這些,她卻更懵了,心底一片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 她在抗拒這件事,她竟然在抗拒這個事。 ……為什么??? 她茫然無措。 楚傾也滯住了。 他想探她心思如何,無奈三次已滿,再聽不到一個字。眼前無盡的黑暗便在安靜之中將恐懼無盡放大,又一分一分地讓他愈發(fā)清醒。 是,他憑什么覺得自己有資格代姐受過。她若想要他的命,根本不費吹灰之力。 他得以活到現(xiàn)在,不過是因為她不在意。 而他也知道她“在意”什么。 神思凝住,楚傾無聲緩氣,俯身下拜:“陛下,臣求您。” “咚?!?/br> 額頭觸地,一聲輕響。 虞錦淺怔,驀然窒息。 ——他這下拜,跟從前不一樣。 她是皇帝,滿宮里的人但凡見過她的面的都拜過她,他也一樣??伤恢币簧戆翚?,下拜就只是下拜而已,是禮數(shù)、是規(guī)矩,別無它意。 他,從來不肯求她。 她因此而對他厭惡至極,覺得他的這份傲骨等同于楚家在與她叫板。 所以她也與他較勁,一次又一次當(dāng)眾駁他的面子、逼他去雪地里一跪就是一整夜。 最終,在她意識到他絕不會真正向她示弱的時候,便毒死了他。 可現(xiàn)在,她看到他低頭了。不再是簡單的一拜,他以額觸地,一下又一下地叩下去。 許是因為殿里過于安靜,這并不太重的聲響聽來也足夠驚心。 一下、兩下、三下……緩慢、沉重,疲憊無比。他終是被逼進了絕境里,將姿態(tài)壓到這樣低,如她曾經(jīng)所希望看到地那樣,低下頭求她。 若不是別無辦法,他絕不會。 虞錦覺得心上像是刺了一根釘子,隨著他的下叩一分分刺得更深,讓她難受到窒息。 她目光閃爍地看他,視線觸及他下拜間覆于地面的廣袖,又驀地躲開。 他穿衣向來素簡,一襲銀灰緞子的直裾上不見什么繁復(fù)紋樣,只袖口處有一圈的金線繡紋。 那圈繡紋極細(xì),細(xì)得難以看清,此時她卻覺得它刺眼灼目,堪堪勾勒出她剛被擊成一片散沙的煩亂心事。 怎么會這樣呢?她終于逼得他低了頭,她怎么并不覺得暢快,更沒有哪怕半分成就感? 她想硬撐著,冷臉以對,卻最終還是撐不住開了口:“……夠了!” 楚傾停住,摒著呼吸,額頭頓在地上。 虞錦心里五味雜陳,別開目光,看都不敢看他一眼:“楚枚所為罪無可恕,于公于私朕不能饒她?!?/br> 楚傾嗓音嘶?。骸翱杀菹隆?/br> “等過了年關(guān),朕會賜楚枚鴆酒,給她個痛快,也留個全尸。”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