舜興同勝芳二人只當(dāng)他是在換著法子罵人，還罵得這般難聽，殊不知姒琹赟這話可謂是話中有話。

    禾錦華的面色倏地驚變，整張臉都失了顏色，她牙齒一個打顫，不可置信望著笑語晏晏的男人，渾身冷的厲害，整個腦袋卻仿佛被大火灼燒著，亂成了一鍋漿糊。

    他莫非是知曉了…還是禾錦甯同他說了什么……

    不，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

    錦甯回到駐扎地后遇上了不少熟人，她倒是好性子，待一一柔聲寒暄過后才回了自己的院落。

    白嬤嬤忙著熬制煲湯，錦甯無意讓不熟悉的丫頭伺候，便打發(fā)了她們拾點院子，只留了寶念在房中。

    “殿下可是有什么煩心事？”寶念見主子神色模糊不清，端來新燒的熱茶斟了杯燙口的茶水，一面奉茶一面輕聲問。

    錦甯摘下手籠，將小巧玲瓏的掐絲琺瑯暖手爐放在桌上，轉(zhuǎn)而接過guntang的茶盞捧著，燒燒的燙透過薄薄的瓷釉透進(jìn)手心里。

    她瞥了眼寶念，思襯片刻，還是緩緩開口道，“寶念以為，蔣氏如何？”

    寶念愣了愣，復(fù)而恍然大悟，笑道，“奴婢拙見，以為蔣氏堪承大用。”

    錦甯嘴角輕輕地抿起笑，眼含滿意地頷首，“說下去?！?/br>
    寶念對姒琹赟同蒙古與兩任皇帝的齟齬一知半解，多半是錦甯有意無意說予她聽的，在其存心推動教導(dǎo)之下，也算是半憑著引導(dǎo)半憑著自個兒的腦筋了解得撥云見日了。

    自乞顏氏是曾經(jīng)十?dāng)?shù)年前蔣氏一族之謎被解，加之這幾日乞顏氏的消息也收集得七七八八，寶念也對此早有想法。

    蔣氏滿門忠烈，清廉忠誠，清清白白的一家好官，可惜便因了皇帝私欲誅了九族，余下失了丈夫兒孫的婦孺，與從小在耳濡目染的怨懟忿忿中長大的幼兒，如何能不恨？

    這蔣氏不容小覷，可絕對不是個簡單善茬，單單憑借自己的智慧與手段便能不出二十年，在邊疆占領(lǐng)了一席之地，在蒙古毫不將他們放入眼中的時候以破竹之勢成長了起來。最后在蒙古“外患”才被解決，而后知后覺發(fā)現(xiàn)內(nèi)憂卻無聲無息逼入之時，大勢已成定局，蒙古已無力將蔣氏根除，只得各站山頭勉強(qiáng)維持平和。

    而現(xiàn)下蔣氏同蒙古所謂的聯(lián)合同心抵御外敵，無非便是為的造反報復(fù)。蒙古有千軍萬馬有人力，蔣氏卻有智慧與腦子，和對京城，甚至大珝局勢的了如指掌。

    但可笑至極的是，蒙古并非真心真意同蔣氏合作，而是不得已同他們虛與委蛇。

    蔣氏要的是復(fù)血仇，而蒙古則是大珝皇帝暗地里的、最忠誠的一條狗……

    這事若是教蔣氏知曉了，會善罷甘休輕拿輕放嗎？

    寶念定下心神，虛心分析著自己的見解，“現(xiàn)下最好的辦法自然是讓王爺悄悄把蒙古對蔣家假意的陽奉陰違給挑出來，如此收復(fù)蔣家合作，將敵方從內(nèi)部瓦解，這樣王爺不僅能贏勝仗的把握大大提高，也…多了一個巨大的籌碼?！?/br>
    寶念雖說不敢往那方面想，可畢竟是超脫常人的智慧，久而久之自然也看出了些不可言說的秘密。

    錦甯飲了口燙喉嚨的茶，“但是這話…本宮說不得?！?/br>
    女子聰慧自然不是不可，而甯和郡主的高世之智也是引得無數(shù)人趨之若鶩，將其奉為那般崇高地位的緣由之一。但錦甯深知，她的“聰慧”是需要有個度的，不是說不能聰慧到超越旁人，而是不能聰慧到心機(jī)上，她有的必須是“大智慧”，是對大德大雅所有的高尚領(lǐng)悟，而不是對這些陰謀詭計的cao控把握。

    于是這事便難上了整一個大橫溝。

    如何不著痕跡地引導(dǎo)姒琹赟去同蔣氏勾結(jié)…倒還成了門大學(xué)問了。

    寶念也是思及此處，面色郁郁，羞愧地垂首，“...奴婢愚鈍，想不出好法子?！?/br>
    她到底也是傳統(tǒng)女子，自也深知女子不可太聰明的道理，只是寶念與旁人有一點不同，那便是錦甯的存在。

    毫不夸張地說，于寶念而言，殿下便是她的再生父母，因此她敬慕她、愛戴她、甚至信仰她。因為她的一切觀念都是錦甯重新塑造，建立，教導(dǎo)的。

    她對于女子卑劣的地位無話可說，卻不滿甚至憤恨不平于殿下無法跳出這所謂的“應(yīng)當(dāng)”，這些木訥的界線。

    錦甯只笑著拍了拍她的手，guntang的茶溫覆蓋在寶念的手背上，“無礙的，你已經(jīng)進(jìn)步良多了。”

    她甚至像是想到了什么趣兒事，饒有興味地吃吃笑了起來，“寶念可知，若是挖空心思卻也黔驢技窮之時，什么法子永遠(yuǎn)都最是好用的嗎？”

    寶念皺著眉沉思，她私以為世上是沒這般的計策的，“奴婢愚笨，還請殿下賜教?！?/br>
    “其實這辦法莫說黔驢技窮，何時何地都皆是管用得緊。”錦甯嬌笑著同她玩笑一般道，“便喚作…苦rou計?！?/br>
    她眸色清清地流轉(zhuǎn)開來，細(xì)看去，方覺那一泓秋水清得竟令人瞧不出東西。

    一次又一次的，一次再一次的。

    從禾錦華的重生，到五皇子莫名其妙的心悅和犧牲自我的奉獻(xiàn)，到司寇延休完全不該有的敏感懷疑，再到禾錦華察覺到救命恩人的真相甚至告知姒琹赟……

    總在她順風(fēng)順?biāo)畷r會有什么貓貓狗狗跳出來打斷，總要惹點事情。

    可這又如何呢，她一沒有刻意憑借玉佩貿(mào)然認(rèn)領(lǐng)她的功勞，二又把姒琹赟牢牢實實地攥在手中。

    禾錦華出征前那日在小花園偷聽到姒琹赟同她說的話，錦甯了然于胸，可是未曾想到，她當(dāng)真能憑借那模糊不清的幾句話與“菩提寺”幾字便能記起曾經(jīng)。

    雖說成不了氣候，可這種仿佛是老天爺當(dāng)真成了精，有了自己意志，妄圖想要掌控著在她手心下的一切的感覺…當(dāng)真是惡心透頂。

    仿佛是不滿于她的心機(jī)深沉，偏執(zhí)地認(rèn)為陰謀詭計全是歪門邪道，想要將這世上扭回正途，用一個一個廢物的狗急跳墻，費盡心思地阻止她一般。

    作者有話要說：　　通宵會長痘禿頭的嗚嗚嗚 寶們別學(xué)

    第137章 尋人

    桂花糯米糍糕的甜香被風(fēng)捎帶著襲入鼻端，滿屋子的鶯鶯燕燕環(huán)肥燕瘦, 歡聲笑語同嬉戲笑鬧聲, 藕荷金絲曳地望仙裙、簪珠水綠撒花煙羅衫、紅翡滴珠玉步搖、乳白珍珠瓔珞釵，紅珊瑚石榴點翠環(huán), 琳瑯滿目，紙醉金迷。

    她搭了寶念的手踩著徐緩的步子走, 打扇遮陽的婢子將烈日難耐的暑氣消弭得一干二凈, 只看著自個兒精細(xì)勾了白蝶戲水仙、綴上翡翠珠串的軟繡鞋在素雪絹紗裙下若隱若現(xiàn)地冒出頭來。

    翠青的池塘鋪滿了大大的荷葉, 上頭盛了一個個小巧玲瓏的白凈花骨朵，池邊簇了個風(fēng)雅的水庭子, 有貴婦人倚著臺欄子撒下餌，便有橙紅、瓷白、青花的魚兒蹦躍出水，光亮灑在魚兒滑溜溜的身子上, 波光粼粼的水面上。

    一時間或百花鍛裙或云紋紗袍都顫巍巍旋了小圈兒, 齊齊恭謹(jǐn)?shù)馗┦讓⑸碜忧诘厣?，彎下纖細(xì)柔媚的背脊與脖頸叩首。

    只待她被攙扶地坐下，抬手賜眾人平身，伸手便接來一盞溫燙的茶水抿了口, 由著數(shù)十位佳人圍在她身旁，恭迎陪著笑臉說些討喜話，吃吃嬌笑著, 眼波盈盈似水，皆是擁戴著，恭維著。

    也難怪。

    她目光自一張張姿容動人保養(yǎng)得當(dāng), 依舊停留在最美的、爭奇斗艷年紀(jì)的面容上劃過，然后移到自己的手上，纖柔秀美，膚若凝脂，如灑在艷陽日下的一捧素雪，單是一雙手便壓了這滿堂姝色，可略窺其絕世一二。

    錦甯緩緩睜開眼，眸中是見人便帶的三分清婉笑意。

    她動作極輕地直起身，抬手撥開薄紗簾去看，窗外依舊是冷清帶著層霧蒙蒙黑沉的夜色，微微透了一道縫的灰白曙色，還未破曉的天。

    錦甯放下紗簾子，并未驚動臥在床下小榻上的寶念，側(cè)身從一旁拿了個素色錦紋的腰枕置于身后，才輕輕靠了上去，閉目養(yǎng)神。

    直到天邊兒隱隱泛起魚肚白，寶念便如她往常慣來清醒的時辰睜開了眼，輕手輕腳松了松筋骨起身卻發(fā)覺主子早已醒了，連忙煮上熱水，一面又立馬從火爐上抱來一夜溫著的茶水斟上，掀開簾子奉給她，福了福身，“殿下饒恕，奴婢睡昏沉了?！?/br>
    “無礙。”錦甯本有意不去吵醒她，端著茶盞飲了口便將茶遞回去，“今日早些打點罷?！?/br>
    “諾?！睂毮顚⒉璞K放在桌上，熟稔地從被褥中摸出三個溫?zé)岬臏抛樱匦碌沽怂偬砹藷崴M(jìn)去，待又塞回棉被里頭才去隔間喚白嬤嬤起身。

    直至漱了口凈了面梳妝挽發(fā)，一切都打點好后窗里才透進(jìn)亮光，原本在京城時天還要更黑些，不過蒙古的天比京城的天亮得要快許些。

    “殿下昨晚可又魘著了？”白嬤嬤有些猶豫，卻還是皺緊眉頭輕聲開口問道。

    寶念聞言咬了下嘴唇，心頭難掩驚慌。

    她仍記得當(dāng)初尚年幼時，才跟在殿下身邊侍候的時候。

    她比殿下年長約莫五歲，那時的殿下…也不過兩三歲，還是個奶聲奶氣蹣跚學(xué)步小娃娃的年紀(jì)，她那時也不過是個稚氣的小姑娘，遑論殿下了。

    而就在那般小的年紀(jì)，她到殿下身邊后才察覺，殿下竟時常夢魘，少則一月，多則數(shù)日便有一回。初時還總是在夢中出汗驚醒，后來便只靜靜起身，立在窗邊，當(dāng)時小小的腦袋瓜子分明連窗臺子都夠不著，卻費力仰著頭久久地望著，不知在看什么。

    然后一晃眼就十多年過去了，殿下夢魘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少。

    “可殿下前些日子不才說許久未曾入夢了？”

    錦甯笑了笑，似是而非地感慨了句，“本宮是許久未曾夢了啊……”

    白嬤嬤同寶念對視一眼，具是憂慮。

    “這幾日王爺要出軍?！卞\甯轉(zhuǎn)而開口道，“喚珠憶來罷，本宮要去陪王爺一道用早膳。”

    白嬤嬤彎了彎膝，“諾。”

    珠憶原就在側(cè)廂房，兩步路的距離，可直待錦甯吃了一碗小米甜粥才等來二人姍姍來遲的身影，面色少見得凝重，白嬤嬤手上還捎帶了兩封信函，抿著嘴交給錦甯，“殿下，京城有大變故。”

    錦甯將茶盞放在一旁，凈手后接過信函也不急著拆，“何事？”

    “是李老先生…仙逝了?！?/br>
    錦甯輕捏信函的指尖一頓，然后微微顫抖著將上頭印有李府圖章的那封挑出來，細(xì)細(xì)剝開被糊上的紙開口，抽出一封厚厚的信。

    ——長姊萬安，見字如面。

    她氣息不平地深呼出一口氣，緊攥著紙一目十行。上頭約莫是簡潔交代了李先生逝世經(jīng)由，時辰，與后事情況，更多則是提及李老先生留下的臨終遺言與勸誡，李府如今狀況，甚至有禾府如今景狀，與寥寥幾句的叮囑祝好，書信人是禾錦瑟。

    “李老先生是白首仙去的，殿下千萬要保重身子，切莫太過傷懷?！?/br>
    是嗎。

    可是與不是，誰又能當(dāng)真確信呢。

    錦甯眼眶發(fā)紅地垂下眼，輕輕嗯了下算是應(yīng)聲。

    李老先生已算是長壽，仙逝并不是意料之外的事，只是事發(fā)到底突然，原以為還能撐上個幾年，卻未曾想李老的身子突然垮了下來，沒撐過今年了，雖說最后是樂著去的，可到底是一代高士，歷經(jīng)三朝的超世之士這般便去了難免哀慟。

    而李府如今也是籠罩于一片低迷之中，大弟子善則先生李紱可以算是李老半拉扯著長大的，又為其宗室小輩，更是師徒情深厚，此事一出傷心難耐，便自李老出殯起云游四方行善，想為先生積陰德；而二弟子一心想為先生付諸實現(xiàn)修書的愿望，已閉門不出苦于修行增長眼界見識。

    三弟子張慧之性子本最為淡泊溫厚，自請守孝三年之喪，更何況一日為師終身為父，既兩位師兄各有所愿，名聲顯赫了一輩子的李府又不可無擔(dān)當(dāng)此事之人，張慧之自然便需要做這個人，因而現(xiàn)今李府管權(quán)者，實為張慧之。

    錦甯眸光不著痕跡掠過珠憶，將信紙折了兩折塞回去，索性禾錦瑟不算傻，沒在上頭寫什么雜七雜八的東西。

    可如今不比京城，不比含甯閣，這院子小了幾番，限制卻多了良多，著實不方便。

    她抽出第二封信，是梁府發(fā)來的，與其說是信，不如說是婚帖，梁良同格根塔娜的婚帖，最后頭還特意添上了幾句問候的關(guān)懷。

    錦甯輕輕抿起嘴角，她眼角雖嫣紅，濕潤的眸子卻含著柔軟的笑，“溫之同格根塔娜大婚了?！北阍诓痪弥?，只是不想這信早早得差人送了，傳到錦甯手中還是晚了幾日。

    三人聞言也不禁喜上眉梢，“這是大喜事啊?！?/br>
    錦甯點點頭，她輕柔地舒了口氣，“格根塔娜能好好嫁給梁良，在大珝便也再不會受人非議了。”

    “梁大人的品性人盡皆知，縱使現(xiàn)今這般景況也斷不會置科爾沁公主于不顧，如今終于大婚，殿下可算是放下心頭一個大擔(dān)子了?！?/br>
    錦甯將兩封信仔細(xì)收好，扣上小鎖頭后輕輕撫了撫雕花木盒，“先生的白喜事本宮沒能去成，送封信給娘親，勞煩她幫我打點一二，尋些哭喪人與道士，替我盡那么一二分孝。溫之那處我早便備了賀禮，差人送去便罷，雖說晚是晚了些，也好過兩手空空?！?/br>
    幾人福身作揖，“是?！?/br>
    “時辰也差不多了，白嬤嬤便留在此處罷，寶念珠憶隨我去軍營一趟……”

    話音未落，院外便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焦急喊道，“殿下萬安，奴才冒犯了！不知可否進(jìn)院一探？”

    是勝芳。

    錦甯訝異地愣了愣，起身推開門，果然見勝芳的身影就在不遠(yuǎn)處的院門口，這院子不大，甚至可以清醒看到他額頭似乎冒了不少汗?jié)n，身后還跟了二三人，不過都被這院門前的侍衛(wèi)給牢牢擋住了，他們是受王爺旨意直接護(hù)著殿下的，即使是比他們高上不少階級的勝芳也全然不顧。

    “勝芳，發(fā)生了何事？”她這般蹙眉問道，卻是在后者開口的一瞬后才揮了揮手，使那些僅聽命與姒琹赟與她的侍衛(wèi)放下鉗制，讓他們進(jìn)來。

    “禾庶妃消失了！前線又傳來蒙古異動，王爺先前不久才帶兵出征，可后腳禾庶妃便不見蹤跡了…奴才怕她是又故技重施，跟著王爺?shù)年犖榕芰恕！眲俜伎嘈σ宦暎@戰(zhàn)場可不是隨便的地方，若是禾錦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就怕他們這些奴才保不住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