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節(jié)
熟料她剛起了個頭,卻見斬妖臺上的江雪沖慕云松遙遙跪倒,凄厲哭告道:“王爺!衛(wèi)青無辜,一切都是我的錯!” 衛(wèi)青忽然焦躁,奮力掙扎著叫到:“住口!住口!你們,還不快把這個傻女人帶走!” 但此時江雪已是全然不顧,“是我!我早已是不潔之身,自恃不能嫁給定遠侯爺,故而逼迫衛(wèi)青幫我逃婚!一次逃婚不成,又服藥詐死!前前后后都是我一手策劃,衛(wèi)青他不過是受我之托,請王爺明鑒!” 眾人一片驚愕,衛(wèi)青面如死灰,唯有蘇柒在心里無奈吐槽:你二人倒是大義,皆使勁將罪責(zé)往自己身上攬,這事實真相可要如何說得清楚…… 江雪確是不潔之身,在來法場的路上,她已向蘇柒吐露了昔日真相。 “半年前的清明時節(jié),我到廣寧城西的云靜庵燒香還愿,順便在山上小住。 那時正是陽春時節(jié),山上的花兒開得嬌艷,我難得出門,心中愉悅,便貪玩往山間多走了幾步。便是這一時貪玩,讓我悔恨終生。 那山間住著幾個無良獵戶,碰巧望見了我,見我獨自一人,竟起了歹心,將我捂住口鼻劫持到后山…… 我一清清白白的良家女兒,竟被這幫畜生蹂躪,自覺再無顏面見父母親人,只一心求死,便跌跌撞撞跑到山崖邊,一閉眼便跳了下去! 我以為,此番便是一了百了,熟料再睜開眼,既不是天堂也不是地獄,而是在一個幽深山洞之中,身旁還有個半人半鳥的怪物! 我當時嚇壞了,哭個不停,那怪物卻只是閉著眼,既不碰我也不勸我,只被我哭得忍無可忍時,睜開眼恐嚇一句:‘別哭了!哭得爺頭疼!再哭我吃了你!’ 我當即被他唬住,真的不敢再哭,過了半天才壯著膽子問他:‘你是妖怪?’ 那妖怪聽了特別生氣;‘你這女人會不會說話?信不信爺這就把你丟下山崖去?’ 我觸景生情,低聲嘆道:‘我本就一心求死,你何必自作多情救我?’ 那妖怪愈發(fā)氣不打一處來:‘你才自作多情!誰說爺是救你?爺是抓你來好不好?!’他氣憤地白我一眼,‘爺流年不利,跟東邊來的一群土匪羌鷲搶地盤兒,與那混蛋羌鷲王大戰(zhàn)了三百回合才將它趕走!不慎……受了點兒傷?!?/br> 他這一說,我才發(fā)覺他半邊身子皆是血跡,腰肋上一條深深口子,皮rou外翻著,著實駭人。 我哪里見過這般光景,嚇得掩面不敢看,又忍不住問一句:‘你傷得這樣重,會不會死?’ ‘你才會死呢!’那妖怪氣得直哼哼,‘爺只是行動有些不便,所以才抓你來伺候爺飲食起居,從此你就是爺?shù)难诀?,懂了么?我這會兒后背癢得厲害,快過來幫我撓撓!’ 我剛被歹人辱了清白,此番又被妖怪侮辱,此時一心求死,當下便咬牙往巖壁上一頭撞去,卻被那妖怪用羽翼擋了回來。 他羽翼本就受了傷,此時又被我撞了一下,痛得齜牙咧嘴直抽冷氣,口中卻故作兇狠道:‘想死也得等伺候爺傷好了再死!到時候你是要撞墻還是跳崖悉聽尊便,爺絕不再管你!’ 我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忍辱負重做了那妖怪的丫鬟,每日替他清洗上藥,料理飲食。他告訴我,他乃是修煉千年的神鷹海東青,名叫衛(wèi)青。 我們所處的山洞,在半山崖壁上,除非他那般背生雙翼,否則便是插翅難逃。最初幾日,我?guī)追盟菹r,跑到洞口跳下去尋死,偏次次被他察覺又撈了回來,還要對我冷嘲熱諷,讓我愈發(fā)尷尬難堪,只覺生不如死,幾次三番后,反倒絕了我輕生的念頭。 衛(wèi)青傷勢漸好,便時常出去打獵,帶回些野雞肥兔與我烤來一起吃,偶爾還會帶回些包子糕餅,也不知他從何處搶來。我與他相處時日多了,發(fā)覺他也并不似自己說的那般兇惡,心情好時還會與我聊天,講他千年來在大江南北的各種奇異見聞,常常讓我聽得癡迷不已。但這家伙也壞,偶爾趁夜半更深講鬼故事,嚇得我接連幾日睡不著…… 當我漸漸習(xí)慣了山洞的生活,衛(wèi)青卻在某日告訴我,它傷勢已逾,可以放我回家了。 我心里不知是個什么滋味兒,只是呆呆地任由他帶上了崖頂,輕拍我肩膀語重心長道:‘所謂清白,不在于形,而在于心,你是我見過的,最冰清玉潔的姑娘?!f罷,便頭也不回地展翅飛遠。 這場突如其來的離別,讓我心里有些難過,卻也只得收斂心緒,獨自下山回家?;氐浇徽f兩個月前失足墜崖,受傷頗重,幸而被崖下一家老夫妻好心相救,在他們家中養(yǎng)了許久的傷。我爹娘對我能夠回來已是喜出望外,自然不再多問。 我住在山洞時,幾乎日夜想家,如今如愿以償?shù)鼗貋恚詾槟軌蚧氐皆?jīng)習(xí)以為常的日子,卻發(fā)覺,我似乎再也適應(yīng)不了江府的生活。 我日里不思飲食,夜里不能安睡,深思倦怠、精神恍惚,人也迅速地消瘦下去。我娘憂心忡忡,請了大夫過府來看,卻也看不出癥結(jié),只說我憂思過度,需要靜養(yǎng)。 只有我自己清楚,我患的病,名喚相思癥。 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何時喜歡上了那個話癆又毒舌的家伙,但自從與他分別后,我的心里就像是缺了一塊兒,空空落落的難受。我也曾無數(shù)次告誡自己:人妖殊途,我與他不可能有結(jié)果,甚至不可能再有交集。但越是這樣想,他越是日日在我腦海,夜夜入我夢中,揮之不去,無法解脫。 我覺得自己病入膏肓簡直無可救藥,索性尋了借口再去西山小住,奔到那與他相見又離別的斷崖邊日日地坐著,只希望能再見他一面,便是一面也好。 我在崖邊坐了整整五日,從日出坐到日落,坐得衣裙邊都結(jié)了蛛網(wǎng),卻終不見他出現(xiàn)。 就在我心灰意冷,打算回家去的第六日上,我在崖邊看到了一朵紫色的佛鈴花。 我望著那嬌小美麗的花兒,幾乎要喜極而泣。 那是衛(wèi)青曾與我提起,草原極北有佛鈴花,花開時如絳紫煙霞,風(fēng)吹過時,隱約有佛經(jīng)梵唱、金鈴脆響之聲。 我當時深受觸動、心向往之,他便允諾,有機會帶我去看佛鈴花海,讓我這井底之蛙般的傻丫頭也長長見識。 我以為他不過隨口一諾,逗我開心而已,不想…… 我跪在崖邊,指尖輕撫著那嬌艷的佛鈴花,忽然一時沖動得不能自已,站起身來向天地間大喊:‘衛(wèi)青!衛(wèi)青!我心悅于你!你出來見我!’ 我竭盡全力地呼喊了許久,天地間依舊一片空空如也,我再難抑制心底的難過,眼淚潸然而下,打濕了那紫色的花朵…… ‘衛(wèi)青,我很想你……’ 我一時悲泣不能自已,哭著哭著,卻將自己心底哭得一片通透:我江雪癡長十八載,自幼謹言慎行,聽命于父母,沒有一日為自己活過。唯有山洞中的兩個月光陰,與他朝夕相處的日子,我才是真正的我,有魂有rou,會哭會笑的我! 今后的漫長歲月,若沒有了他,我又變回那具行尸走rou,便是再活過悠悠數(shù)十載,又有何意義? 想至此,我抹了抹眼淚,心中有了個瘋狂的主意。我重新立在崖邊,昂首喊道:‘衛(wèi)青!你說過,我江雪是你劫來的丫鬟!如今你若不要我,我便再從這崖上跳下去!’ 喊罷,我咬牙閉眼,張開雙臂,再度一躍而下。 卻在半空中,如愿以償?shù)芈淙胍粋€溫暖的懷抱,聽到耳邊他無奈的語調(diào):‘爺早知道,女人就是麻煩!牛皮糖似的,一旦黏上就甩不開!’ 我卻在他懷中,歡喜得一顆心都要跳了出來,索性雙臂攀上他脖頸,將一張紅得發(fā)燙的臉埋入他懷里:‘你說對了,我就是牛皮糖,要黏你一輩子!’” 江雪講述至此,面頰上悄然爬上兩抹緋紅,目光卻炙熱而堅毅,仿佛昔日的跳崖表白壯舉,便是她一生中最驕傲的事。 蘇柒聽得頗為動容,一直以為江雪不過是個端莊賢淑、溫良恭儉的大家閨秀,不料她溫和如水的外表下,卻包裹著一顆勇敢赤誠之心,可敬,可佩。 可她自己呢,向來以江湖兒女自詡,其實內(nèi)在里卻患得患失,明明心儀一個人,卻礙于身份的差異,始終不敢開口,更不敢主動向前邁一步,到頭來自己愛的男人愛上了別的男人,與自己兩不相欠,形同陌路。 蘇柒心生傷感,不禁嘆了口氣,不料對面的江雪也跟著嘆了口氣,道:“熟料天意無道,世事無常?!?/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