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jié)
他反復撥打一個電話號碼,但是對面是長久的忙音。 八點五分,報告廳里響起一片掌聲,說話的聲音停了停,掌聲過去之后,繼續(xù)以一種沉穩(wěn)的頻率響著。 韓荒聽不清里邊在說什么,他手心微微沁出了一點汗水,繼續(xù)撥打那個電話。 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時間,只知道機械重復撥號、聽到忙音后掛斷、再撥號的過程。 八點十二分時,電話另一頭突然接通了。 清淡好聽的聲音從另一邊透出來:“喂?” 韓荒愣了一下,一時間居然沒說出話來。 林水程又問了一遍:“喂?請問你找誰?” “……你在哪里,八點過了怎么還沒來!趕快來學校禮堂,你今天不來以后一輩子都毀了,我不管你有沒有辦法,你人先過來!韓荒壓低聲音,“余樊已經(jīng)先做報告了,大概馬上結束!” “……”林水程那邊靜了一下——七處剛剛幫他聯(lián)系了院系教授說明情況,不過他很快知道大約是校方的人,認真地說:“我剛出實驗室,已經(jīng)在趕過來的途中,具體情況已經(jīng)拜托楊老師幫忙告知,請再給我一點時間,請放心,我會盡力趕到的?!?/br> 韓荒松了一口氣,他想了半天之后,不知道說什么,只是輕輕地說了一聲:“加油。” 他推門回去時,余樊的報告已經(jīng)結束了。 “綜上所述,我們通過納米級掃描鑒定,認為a是贗品,b是真品。”余樊的視線掃過臺下,不經(jīng)意地在楊之為那邊停留了一會兒。 楊之為雙手交疊放在膝上,平靜地看著他這個方向。 他捏了一把冷汗。 這場報告會會來這么多大人物他是沒有想到的,許空不在,楊申的方向是純數(shù)學理論,對于他報告中的內容并不了解。 他的確是做了納米級別的鑒定不假,這兩幅畫的偽造也的確是精確到了分子以下的級別,只要做到納米級,就能找出這兩幅畫的不同。 但是只有他知道,這場鑒定缺乏一個關鍵性的條件——真品本身納米級的信息特征。 所以他為此編造了一個特征數(shù)據(jù)——即十五世紀某種特有顏料的分子結構,證明了贗品中不具備這樣的分子結構,但是實際上只有他自己知道,兩幅畫連分子結構種類都是極其雷同的! 今天來的教授都是數(shù)院的,方向和原子堆砌、分子堆砌也完全不同。 偏偏今天撞上了楊之為! 楊之為的老本行就是粒子堆砌,要論專業(yè),在場沒有人能比他更精通。余樊無法知道他是否會看出這場報告的漏洞,于是只能賭一把——他認為自己有八成勝算。 楊之為是老狐貍,就算看出了什么,也不至于為了一個學生,當著這么多大人物的面拆他的臺。楊之為和許空不同,他非常懂做人的道理,凡事留一線,從沒有鬧過無法收拾的場面。 學生出錯尚且有理由原諒,而當面指出一個教授的數(shù)據(jù)有問題,等于直接斷掉對方的學術命脈,這是不死不休的事情! 更何況,所有人心知肚明的事情就是——禾木雅本身不是專業(yè)人士,這件事其實在行政上面很好解決。 不管到底那副畫是真品,哪副畫是贗品,只要指出一幅畫,讓禾木雅相信就是了! 果不其然,余樊看見楊之為并沒有什么動作,他依然儒雅端方地坐在角落中,看起來沒有要發(fā)言的意思。 他的報告結束了,大廳里響起一片掌聲。 楊之為沒有鼓掌。他看了一眼ppt報告,低聲跟楊申說著什么。 “接下來要作報告的是……呃,這位同學有緊急情況,暫時遲到了,還沒有來?!敝鞒秩朔浅擂危瑫鱿萑肓艘黄瑹o言的沉默。 這個叫林水程的學生已經(jīng)沒救了,他居然真的敢讓這些人在這里等他! 是繼續(xù)等,還是直接解散報告會? 院長沈追見機行事,直接走上臺代替主持人講話:“對于今天的情況,我作為院長感到很抱歉,我作為院長,應該反思在學術培養(yǎng)的同時,是否忽略了對學生的品德培養(yǎng),以至于發(fā)生今天這樣的情況。我想有關這次的項目,余教授已經(jīng)給出了完美的答案,如果大家沒有異議,那么我們可以選擇散會?!?/br> 所有人都看向禾木雅,等待她的意見。 禾木雅低聲說了句什么,她身邊的秘書前來打聽了一下,然后回頭告訴她:“遲到的學生叫林水程?!?/br> 傅雪聽到這里,臉上的笑意已經(jīng)掛不住了—— 她手放在桌子底下盲打,發(fā)消息告訴群內:“林水程這次完了,他沒來,大人物問了他的名字,這下我看連星大都保不住他了,學生會爭取來的免責有什么用?他以后絕對在學術界待不下去,倩倩的仇可以報了??!” “林水程是么?”禾木雅換了個姿勢,往后靠在椅子上,平靜地說,“等吧。我聽聽他的報告。” 所有人都愣住了,認識的人都在互相交換眼神,十分疑惑。 禾木雅是出了名的雷厲風行,沒有道理在這種時候停下來等待一個陌生的、遲到的學生。 如果說是為了給林水程一個教訓,那她也不必強調“我聽聽他的報告”這句話。 這到底是是什么情況? 沒有人能想明白,韓荒也沒想明白,他越等越急躁,幾乎忍不住要再次走出去打電話,就在這時,大廳門被推開了。 門外走進來一個陌生的、高挑的男人,他隨手在已經(jīng)沒有人看管的簽名簿上寫下自己的名字,而后四處看了看,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瞧時,自我介紹了一下:“肖絕,七處的,遲到了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車?!?/br> 董朔夜坐在位置上,挺起身來,深吸了一口氣。 干員快瘋了,他拼命問韓荒:“七處處長?????你昨天接到通知沒有???七處的人怎么會來??” 韓荒一臉不可思議:“我沒接到通知,我也不知道啊?” 七處掌握著全聯(lián)盟的科研命脈,決定了未來二十年到五十年的時代發(fā)展走向,雖然不隸屬任何機構,但是其重要程度絕對不比禾木雅低。 組織人也坐不住了——眼看著事情越鬧越大,連七處的人都來了,沒有任何人清楚這是怎么一回事,他過去問了問。 肖絕說:“哦,這個項目的一組是七處贊助,我今天正好有空,過來看看。我們這邊的人雖然來晚了,但是也沒晚多少嘛,機器也懂事,本來要十天跑完的數(shù)據(jù),這次剛好七天跑完了,這不是巧了嘛,幸好還能趕上為前輩慶生?!?/br> 傅雪在一邊快坐不住了,她私聊董朔夜,有點著急地問他:“怎么回事,七處贊助什么機器?七處怎么會來?就算七處插手,怎么回事肖絕過來,這事有落銀插手嗎??你不是說這個項目現(xiàn)有手段無法解決么?” 她發(fā)了一連串的問號。 從她這邊可以看到,董朔夜低頭看了看消息,隨后將手機屏幕一面朝下,放回了桌上。 禾木雅對肖絕微微頷首,破天荒地開口說了第二句話:“那你這邊的人來了么?” 話音剛落,大廳的門被再次推開,林水程微微喘著氣來到報告廳中。 他手里拿著一疊厚厚的打印資料。沒有時間做ppt,他只能將所有的數(shù)據(jù)打印下來,實時投影。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是一路跑過來的,深秋的天氣,他細碎的額發(fā)被汗水沾濕,有些狼狽。 林水程調整了一下呼吸,走上報告臺,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感謝所有老師、領導給我這個機會并耐心等待。我經(jīng)過七天的調查,選擇量子分析手段確認,a是真品,b是贗品,接下來是我的比對報告?!?/br> 他的語句清晰有力,雖然因為呼吸不穩(wěn)而略顯急促,但是所有人都聽明白了他的分析結果——和余樊完全相反! 楊之為微微傾身,將手抬起來放在桌面上,眼里帶上了微微的笑意。 大廳里一片嘩然。 第29章 病態(tài)01 討論的聲音太大,如同沸騰的滾水一樣鼓動不息。 林水程將打印紙按次序排好,掃描投影到大屏幕上,回頭調整了一下大小和清晰度。最原始的量子計算機算法公式密密麻麻地排列下來,由于掃描投影儀大小限制,只能看到這一片復雜的運算紀錄。 在他來得及闡述之前,羅松教授首先站起來打斷了他:“這是個名畫鑒定項目,和你們量子分析專業(yè)完全不對口,我無法想象你如何通過量子分析手段,僅僅使用計算的方法就鑒別出這兩幅名畫的不同。在場的教授們不是這個方向的,卻并不代表可以容許你一個學生在這里大放厥詞——量子分析多用于大數(shù)據(jù)預測領域,你的理論工具聽起來就像是用一根巧克力棒吊起了深海的鯊魚一樣!” 羅松的語速非???,透著某種急迫。他凜冽逼視這講臺上的林水程,態(tài)度強硬不容置疑。 他身邊的余樊早在十分鐘以前就已經(jīng)癱坐在了椅子上,渾身冷汗,面如死灰—— 他這樣子,從肖絕推門進來后,說出“七處贊助項目一組”時就開始了。他背后有揚風納米科技,但是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林水程居然真的背靠七處! 七處涉及最深層的科研機密,單論可以動用的器材,就不是普通人能夠想象的。 林水程去七處動用了器材,那么他是否做了分子級別的比對? 一旦他們兩人的數(shù)據(jù)有任何不同,那么這個大廳中就要實時上演數(shù)據(jù)對質,到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他余樊——數(shù)據(jù)造假! 余樊手指有點發(fā)抖,仿佛自嘲似的笑了笑,喃喃自語道:“沒關系,沒關系,他用的是量子計算機。應該沒有進行小分子比對,應該沒有……” 面對羅松的質疑,林水程溫和地笑了笑:“老師提出的疑問,也曾經(jīng)是我想要問的一個問題。” “或許不止我,院系中所有老師和學生都曾經(jīng)質疑這個項目下派給量子分析系的合理性。因為不管怎么看,這都是一次拍拍腦袋就想出來的決定,不合理的時限,不對口的專業(yè),來自上層對科研人員的施壓,沒有一個地方是合理的?!?/br> 在這里的時候,他微微停頓了一下,這一剎那的停頓卻在更多人心中掀起了無聲的滔天巨浪,氣氛如同暴風降臨,凝固膠著,讓所有人都禁不住心一跳。 這句話針對的是誰,在座每個人都一清二楚。 林水程直到現(xiàn)在都沒有放下對這個項目和院系領導的質疑,他現(xiàn)在站在這個報告臺上,當著所有大人物的面說出這句話,基本可以等同為直接打上層的臉! 星大院系,星大校長,警務處,甚至禾木雅本人,全部被他這一句話帶進去了。 他的態(tài)度很明確:他依然不滿意院系領導給出的決定,依然記著許空在院辦被氣到高血壓發(fā)作的仇。 這是不合理的,不應該的,他從來不會向這樣的現(xiàn)實妥協(xié)。他眼中躍動著閃耀的光芒,亮得幾乎能灼傷人的視線,他就是這樣用最溫和清雅的語調,最得體的姿態(tài),表達出他最狂傲的反抗。 “喲呵,是個狠角兒,一句話得罪這么多人。”董朔夜身邊的記錄員小聲吐槽,說不出是震驚還是贊嘆,更多的居然是流露出一陣佩服,“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以后的前途了!” 靠墻邊站著的韓荒也是臉色鐵青,滿手冷汗。 干員低聲說:“這下真的完了……主席,沒辦法收場了。” 董朔夜沒說話,他換了個姿勢往后靠在椅背上,目光沉沉地盯著臺上的人。 林水程一路緊急趕過來,甚至還穿著實驗室里的白大褂。他很漂亮,這種漂亮不來自他精致好看的容顏,挺拔瘦削的身姿,不來自他眼尾那滴鮮活生動的紅色淚痣,而是仿佛連靈魂都燃燒起來的狂熱與堅定。 這樣的人是沒有人能夠左右的,窮極董朔夜二十多年所見,林水程也是少有的有如此棱角的人。 “至剛易折,不是好兆?!倍芬沟吐曊f。 禾木雅坐在后方,沒什么表情,依然靜靜地端坐著。 林水程停頓了一會后,隨后笑了笑,說:“然而等我自己進行研究之后,最終卻發(fā)現(xiàn),量子分析卻恰恰是最適合這個項目的分析手段,足以證實各位領導的先見之明,也讓我在迷茫之中找到了方向。具體情況,請各位老師耐心等待,我們先來看一看目前已知的所有探測結果?!?/br> 韓荒松了一口氣。 隨著他這句話說出來,大廳里的氣氛稍稍活絡了一點。 董朔夜出聲打斷了他:“這里可以不用了,余樊教授剛剛已經(jīng)將前期鑒別工作說過一次了。抓緊時間?!?/br> 林水程視線在他那里頓了頓,依然平靜淡然地說:“我明白,但是我依然要強調其中一種鑒別手段,那就是舊荷蘭分部提供的筆觸層析算法。以前,筆觸分析法的原理僅限于使用ai識別技術,分析每個畫家的獨有筆觸,將其個人特征進行數(shù)據(jù)化。近年來,神經(jīng)網(wǎng)絡在邏輯鏈條上的發(fā)展,也使這種算法往上走了一個階層——也即是分析每一筆背后的組合邏輯?!?/br> 林水程拿起記號筆,轉身往白板上寫寫畫畫。 畫完后,他轉身,讓所有人都清楚看見了,他畫的是兩個笑臉——最普通的那種,一個圓里三條曲線。 林水程繼續(xù)說:“我相信在場的所有人都有過小時候涂畫笑臉的經(jīng)歷,一張笑臉,一個閉合的圓,三條弧線,無論誰來畫,無論他本人具有何種習慣,無論他從何處開始落筆,一共四筆,所以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這是一個排列組合問題,一個笑臉所包含的筆畫,永遠固定了九種落筆方式?!?/br> “而當我們將作者的習慣數(shù)字化,例如他習慣如何落筆,是先有色彩后有輪廓,或者先有輪廓再進行上色,這是神經(jīng)網(wǎng)絡和數(shù)字心理學的領域,我們可以從中推斷出一幅畫的邏輯?!?/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