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jié)
朱老夫人坐在上首,她滿頭銀發(fā),看過去還是精神矍鑠的樣子,正聽著三兒子的媳婦和她說話。 “就是這般,那小姑娘我已經(jīng)送回去了,我看著是個好孩子,雖然嬌氣了些,但形容舉止很是得體大方?!卑碴柨ぶ鞯?。 赫連氏站了起來,對安陽郡主福了一禮:“今晚真是多多勞煩你了?!?/br> 安陽郡主忙避身,不受她這一禮。 “姨母如此客氣,可是和我生疏了,一家人不說兩家話,這點(diǎn)小事,算什么呢?” 朱老夫人亦出身江北赫連氏,是赫連氏的族伯堂姐,比赫連氏長了十幾歲。 早年赫連宗族內(nèi)訌,赫連氏在幼時被送到京都的族伯家中撫養(yǎng),與朱老夫人既似母女、又似姐妹。安陽郡主剛嫁入太傅府時,赫連氏還時常往來,安陽郡主與她性情相近,甚是投緣,只不過后來夫婿和長子一起戰(zhàn)死,赫連氏傷痛之下,長居佛堂,再不外出,這些年才斷了聯(lián)系。 朱老夫人對安陽郡主道:“你做事情向來妥帖,我是放心的,今天也晚了,你先回去歇下,我和你姨母還有話要說?!?/br> 安陽郡主給婆母告了安,就退出去了。 朱老夫人迫不及待地和赫連氏道:“慧娘,如何,阿蠻這孩子可是開竅了?既如此,趕緊去蘇家提親,我家老頭子可以厚著臉皮去保個媒,相信蘇家不會不給面子?!?/br> 慧娘正是赫連氏的閨名。 赫連氏這些年孀居禮佛,心如枯灰,朱老夫人看在眼中,疼在心里。她的兩個孩子也是朱老夫人看著長大的,長子謝楚江戰(zhàn)死,次子謝楚河已經(jīng)二十歲了,尚未娶親,朱老夫人都急了。 赫連氏苦笑:“大jiejie,你別費(fèi)心思了,蘇姑娘聽說已經(jīng)許了秦家九郎?!?/br> “咭,真真可惜。”朱老夫人扼腕,“阿蠻那個死腦殼,好不容易見他上心,怎么偏偏是秦九郎,那還真不容易搶過來?!?/br> 感情要不是秦子瞻,她老人家還是想撬一撬的。 “阿蠻和蘇家的姑娘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朱老夫人還是好奇。 赫連氏搖頭:“我也不知道,他倉促和我說了這事情,我就匆匆過來你這邊了,究竟什么淵源,我沒來得及細(xì)問?!?/br> “阿蠻也老大不小了,趕緊給他娶房媳婦,他長年不在你身邊,若是媳婦能生下一兒半女,陪著你,你的心境也能寬慰些?!?/br> 朱老夫人說得很含蓄,但赫連氏明白她的意思。武將之家,大都早早娶妻生子,沙場之上刀劍無情,說不得哪天就回不來了,有了孩子也好延續(xù)香火。 但謝楚河卻是個異類,赫連氏給他說親,他聽都不聽。何況世態(tài)炎涼,自從謝家敗落,許多高門貴閥都有回避之意,那些一般官宦人家的女孩兒,說實(shí)話,身為世家貴女的赫連氏還看不太上,久而久之,這事情就耽擱了下來。 “何嘗不是這個道理呢,但是那孩子的脾氣,你是知道的,年紀(jì)越大,主意也越大,我這個做母親的也說不動他了?!焙者B氏長長嘆息。 朱老夫人緘默了片刻。 “唉,不說這個了,這會兒也不早了,你先在我這里住一宿,你也很久沒陪我說說話了,這些年我總想著你?!?/br> 赫連氏眼眶有點(diǎn)發(fā)紅:“是我不好,大jiejie你多多罵我。但今晚我還是要趕著回去,阿蠻還在家中等我消息,不說給他知曉,他又要在心里悶半天?!?/br> 朱老夫人倒笑了,罵道:“就該讓他著急?!?/br> 話雖如此說,朱老夫人還是遣人送赫連氏回去了。 ———————————————————— 赫連氏回到家中,到了兒子房里,見他正低頭拭劍。 那劍鋒上沾染過太多的鮮血,隱約透著一股煞氣,劍的寒光映在謝楚河的眉睫間,若高山之巔的皚皚白雪,終年不化。 赫連氏柔聲道:“都按你說的處理妥當(dāng)了,蘇姑娘如今和家人團(tuán)聚,你很不必?fù)?dān)心?!?/br> “多謝母親?!敝x楚河終于從劍上抬起眼睛。 赫連氏還是忍不住問:“你如此盡心為她,到底是何緣故?你是不是喜歡她,告訴母親可好?” “母親,你想多了,她是秦子瞻未過門的夫人,我并沒有非份的想法?!敝x楚河神色平靜。 知子莫若母,赫連氏還能看不出兒子的言不由衷,不由試探道:“如今發(fā)生了這種事情,雖說有朱家出面幫忙掩飾,但保不準(zhǔn)有些個迂腐的人沒有想法,聽安陽說,方才秦家的夫人還上門去生事了,如果……” 她頓了一下,猶豫道,“母親是說,如果啊,蘇姑娘和秦家的婚事沒成……” 謝楚河不待母親說完,接口道:“如果沒成,她也會嫁給其他的好人家,和我無涉?!?/br> 赫連氏不由氣結(jié):“你這孩子,怎么說話的,存心氣我嗎?我們就不是好人家了?” “母親,你嫁給父親,后悔過嗎?”謝楚河突兀地問道。 赫連氏蘧然色變:“阿蠻,你亂講什么呢?” 謝楚河望著母親,認(rèn)真地道:“父親常年征戰(zhàn)在外,每一次他上戰(zhàn)場,你是不是日日夜夜為他擔(dān)心,食不下咽、夜不能寐?” 赫連氏扶著桌子坐了下來,怔怔地道:“是的,可是,我從來沒有后悔過,你父親他很好很好,此生能得他相許,是我之幸,我只是遺憾和他在一起的日子太少,很多話都來不及說,他就走了。” 謝楚河將眼睛轉(zhuǎn)向手中的劍鋒,他目光溫柔,如同凝視最愛的情人:“我知道母親你心里苦,所以我不能讓她歷經(jīng)同樣的事情。她是個好姑娘,這一生應(yīng)當(dāng)盡享安樂富貴,絕不能嫁給像我這樣的武人,受這無盡之苦。我此生與戎馬為伴,有什么資格許她一世無憂呢?” 赫連氏大悲:“我的兒,你這么說,不是在剜母親的心嗎?” 謝楚河跪了下來:“孩兒不孝,請母親責(zé)罰。” 赫連氏伸出手,撫摸著謝楚河的頭頂。 這是她的小兒子,氣宇軒昂、悍勇無敵,與他的父親以及兄長一樣,都是頂天立地的好兒男。赫連氏的心中既驕傲又悲傷,眼淚情不自禁地流了下來。 ———————————————————— 第10章 蘇意卿披散著頭發(fā),縮在溫氏的懷中,臉上淚痕闌珊,眼睛都腫得和核桃似的。 溫氏心疼得都快碎了,抱著女兒一起哭:“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叫你別亂跑你偏不聽,你要是出了什么事情,可叫娘怎么活啊?!?/br> 蘇明岳平日向來嚴(yán)肅,此刻也是輕聲細(xì)語,怕嚇到了小女兒:“好了,你們先別忙著哭,卿卿,你告訴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你放心,萬事有爹替你出頭做主?!?/br> 蘇意卿嚶嚶嚶地?fù)u頭,臉漲得通紅,哪里肯在父親面前說。 蘇明岳還待再問,被溫氏喝道:“我和卿卿說話呢,沒你們男人的事,出去出去?!?/br> 溫氏說著,朝蘇明岳使了個眼色,蘇明岳只好不舍地出去了。 待蘇父出去后,溫氏迫不及待地問蘇意卿:“卿卿寶貝,你快告訴娘,是怎么一回事,你可把爹娘嚇?biāo)懒恕!?/br> 蘇意卿又害羞又氣惱,把頭埋在溫氏的懷中,斷斷續(xù)續(xù)地把事情的來來去去盡說了一遍。 溫氏怒極:“韓王,他居然敢如此!天子腳下,朗朗乾坤,這還有沒有王法,你父親也是當(dāng)朝二品大員,哪怕他是親王,也斷不能容他如此欺負(fù)!” “娘你別說了,羞死個人了?!碧K意卿想著當(dāng)時被韓王碰到了,就恨不得把自己身上的皮都換一層,聽溫氏這樣說,她更是委屈,又大哭起來。 溫氏忙又抱著蘇意卿千摸萬摸,安慰她:“好了好了,沒事了,就當(dāng)被狗咬了……啊呸呸,娘說得不對,這狗都沒咬到呢,你哭什么?!?/br> 其實(shí)說起來,如今蘇意卿已經(jīng)平安歸來,估計這事情也只能暫且忍氣吞聲咽下了,若真鬧出去,韓王固然要受圣人責(zé)罰,蘇意卿又何嘗不是名節(jié)盡毀呢?韓王大約就是看準(zhǔn)了這一點(diǎn),才敢如此囂張吧。 溫氏躊躇了一下,又問:“你說,是謝都尉救了你?我琢磨著不對啊,他那個人兇殘暴戾,又和我們家非親非故的,怎么就肯為你這般盡力,這私調(diào)軍隊(duì)、夜闖城門,要是讓人知道了,可都是死罪。” “他才沒有兇殘暴戾,他是好人!”蘇意卿馬上抬起頭,哼哼唧唧地反駁溫氏。 “是是,娘說錯了?!睖厥弦沧曰谑а?,雙手合十,虛空拜了拜,“他大約菩薩叫過來幫助你的吧,幸好他趕到了,若不然,唉,我都不敢想了?!?/br> 她拍了拍女兒的后背,輕聲哄她:“卿卿,你實(shí)話告訴娘,你和謝都尉到底有什么瓜葛,別說他無緣無故地就會出手救你?!?/br> 其實(shí),蘇意卿也不知道啊。她茫然地睜大了眼睛,遲疑地道:“莫不是因?yàn)槲疑妹?,他對我一見生情??/br> 若不是時機(jī)不對,溫氏簡直要被女兒氣笑。 她無奈道:“好吧,想不出來就算了,過兩天,風(fēng)聲過了,我和你爹爹親自登門去謝他,到時候再問,你就別想太多了,先去睡,總之,回家了就好,其他的明天再說。” 蘇意卿卻不肯,這個草包美人忽然就福至心靈起來,她抓住溫氏:“娘,我要和秦家退親,你都看見了,子瞻的母親今天那樣說我,我還有什么臉面嫁到秦家?!?/br> 溫氏今天被秦夫人那樣鬧的,心里也微微有了動搖,但仍然道:“此事再議吧,終身大事,不是兒戲,哪里能這樣輕易定奪?!?/br> 蘇意卿今天飽受驚嚇,又想起前世秦子瞻的背棄,不知怎的,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悲憤之意,她跳下床,赤著腳站在地上,流著眼淚嘶聲說道:“母親不心疼女兒嗎?秦夫人回去還不知道要怎么添油加醋在子瞻面前說我呢,我若還厚著臉皮嫁過去,她早晚拿這事情編排我,鬧得秦家上下都知曉,就是沒事也被她說成有事了,我但凡有點(diǎn)氣性,遲早要被她逼死?!?/br> 溫氏皺眉:“若這么著退親,豈不是顯得我們家心虛了?卿卿別鬧,我們從長計議。” “是我不要他呢,哪里心虛了,若受了這樣的氣,我還當(dāng)作沒事一樣嫁給子瞻,那才心虛呢?!?/br> 蘇意卿咬了咬牙:“母親若不答應(yīng),我就一頭撞死算了,省得將來受嗟磨。” 她說著,就作勢要撞墻。 溫氏大驚,撲過去拉她:“哎呦,我的寶貝啊,你做什么?。俊?/br> 隔間的嬤嬤和侍女們聽得動靜趕緊沖進(jìn)來,七手八腳地把蘇意卿拖住了。 蘇意卿只管賴在地上哭,蹬著雪白的一雙腳:“別管我,你們要是不答應(yīng),讓我死了算了,反正我受了這番委屈也不能報仇,這世上誰都能來欺負(fù)我,我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呢?” 蘇明岳聽里面鬧得不行,又跑了進(jìn)來,正好聽到蘇意卿這番話。 蘇明岳在外人面前向來嚴(yán)肅,對女兒卻是千嬌百寵,比溫氏還過分,當(dāng)下不管前面說了什么,忙不迭地應(yīng)道:“爹答應(yīng)你,什么都答應(yīng),卿卿別鬧了啊?!?/br> 溫氏恨不得把蘇意卿抓過來打,但看她今天的遭遇又實(shí)在心疼,心和腦殼一起疼,她幾乎想暈倒:“我的好老爺,你可閉嘴吧,別添亂了?!?/br> ———————————————————— 翌日,一大早,蘇家二房和長房的夫婦、以及蘇意嫻,被蘇老夫人一起叫到了長暉堂。 兄弟兩個帶著妻女先給母親問了安,老大蘇明山問道:“母親叫我們過來有什么事情要商量嗎?” 蘇老夫人沉著臉,對旁邊的嬤嬤道:“去,把人帶上來?!?/br> 嬤嬤應(yīng)承了一聲,出去傳話,片刻后,兩個仆婦抓著一個小丫鬟進(jìn)來。小丫鬟“噗通”伏在蘇老夫人面前,頭也不敢抬。 崔氏眼尖,認(rèn)得那似乎是蘇意嫻房中的人,心里不由“咯噔”了一下,回頭看了蘇意嫻一眼。 蘇意嫻臉色煞白,身體搖搖欲墜。 蘇老夫人冷冷地對那小丫鬟道:“你自己說?!?/br> 小丫鬟之前已經(jīng)被嬤嬤教訓(xùn)過了,此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把頭趴得低低的:“是,老夫人,昨天晚上,是五小姐叫我去秦府傳話的,說、說、說……” “說什么,還不快點(diǎn)!”嬤嬤在一邊大聲呵斥。 “說六小姐行為不端,夜不歸宿,不信的話,叫秦夫人自己過來看看?!毙⊙诀哂仓^皮一口氣把話說完了。 蘇意嫻腳一軟,跪倒了地上。 原來蘇意嫻因著元宵賞燈一事,被父親關(guān)了幾天祠堂,還抄了一百遍女則,心里對蘇意卿的嫉恨又多了一層,昨天晚上得知蘇意卿出事,覺得機(jī)會難得,就給了房里的小丫鬟兩百文錢,叫她偷溜出去到外頭找個小子去秦府通風(fēng)報信。 結(jié)果那小丫鬟貪心,為了昧下那兩百文錢,自己跑去了,回來的時候太晚了,被守門的婆子逮了正著。 蘇明山和崔氏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 蘇老夫人目無表情地對蘇意嫻道:“阿嫻,你自己來說,這婢子可是胡亂攀咬你?” 蘇意嫻哪里說得出話來,看了看父母,又看了看臉色鐵青的二伯和二伯母,她用帕子捂住了臉,嚶嚶地哭了起來。 崔氏又氣又羞,但自己生的女兒,她哪里能忍心,趕緊也跪了下來,哀聲懇求蘇老夫人:“母親息怒,是兒媳管教不嚴(yán),過分寵溺阿嫻,才讓她這樣膽大妄為。阿嫻平日里一向懂事,這是鬼迷了心竅,才會做出這等錯事,求母親開恩,格外寬容她一回吧?!?/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