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diǎn)上原身倒是有情有義，雖然坑了另一批心術(shù)不正的下人。

    念淺安內(nèi)心復(fù)雜，示意念mama扶起二人，岔開話題道：“以后再不會發(fā)生這種事了。明天我要出門，你們?nèi)?zhǔn)備準(zhǔn)備。”

    念mama聞言頓時也跪了，“老奴曉得您仰慕徐世子人品，原以為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哪想到姑娘竟以身犯險，為個鰥夫做出糊涂事兒來。姑娘恩典，早早放老奴榮養(yǎng)，如今您還這樣，老奴哪里放心出府?！?/br>
    她這幾天特意進(jìn)府等著見念淺安，說著險些老淚縱橫。

    而愛好互掐的遠(yuǎn)山和近水，亦是難得的同氣連聲，一左一右怒抱念淺安大腿，“姑娘可不能再想著徐世子了！您想見徐世子，奴婢就是拼著命不要也不能放您出門?！?/br>
    “我不是去找他！我也不仰慕他，我現(xiàn)在只仰慕我娘。”念淺安說了句大實(shí)話，無語扶額，“我出門和徐世子無關(guān)。要是有關(guān)，娘能答應(yīng)放我出去？”

    一聽是安和公主點(diǎn)過頭的，念mama立即原地彈起，遠(yuǎn)山和近水則互不相讓地請示道：“姑娘明天想穿新做的胡服，還是駙馬爺送您的男裝？”

    看來原身沒少“微服私訪”，公主府上下都是熟手。

    念淺安失笑，語調(diào)卻藏著苦，“我是去看魏家出殯。挑太后賞的素凈衣裙穿吧。”

    遠(yuǎn)山和近水贊同地狂點(diǎn)頭，“姑娘想去看熱鬧，是不好穿得太艷麗。奴婢還沒見過鄉(xiāng)君的葬儀是什么樣兒呢！正好沾姑娘的光，見識見識這盛事去！”

    念淺安：“……”

    盛事個鬼。

    自己給自己抄往生經(jīng)，那是告別舊身份。

    自己給自己送葬，那滋味簡直不能為外人道的酸爽。

    念淺安自黑歸自黑，重生之后第一次失眠了。

    她摸黑靠坐床頭，望著帳頂愣愣出神，半晌才緩緩?fù)鲁鲆豢跉狻?/br>
    安和公主放她出門的原話是：有始有終也好。去送過魏四姑娘上路，回頭也能和太后說道說道，讓她老人家放心。

    而公主府和萬壽宮一樣，只依照鄉(xiāng)君規(guī)制送了祭禮，就再無其他表示。

    想光明正大地親近魏家，安和公主這關(guān)只怕難過。

    不知道明天，能不能見到魏家人，能不能和他們說上話。

    念淺安勉強(qiáng)閉眼，次日醒來黑眼圈碩大無比，念mama不以為意，遠(yuǎn)山和近水更是有說有笑道：“姑娘沒休息好？奴婢每次跟姑娘出門赴宴、打醮，頭一天晚上也會興奮得睡不好覺呢！”

    念淺安：“……”

    感謝原身不著調(diào)，感謝原身的身邊人仆似其主，腦子貌似也被驢踢過，她連借口都不用編了。

    念淺安默默敷著念mama準(zhǔn)備的雞蛋，摸瞎出門上馬車，直到駛?cè)媵[市，耳邊環(huán)繞著異樣的喧囂才丟開雞蛋，恢復(fù)清明的雙眼隔著車窗望出去，不由微微一愣。

    人太多了。

    那些有意巴結(jié)魏相、紛紛擺出路祭的人家哭天嚎地，陣仗大得仿佛死的不是魏家女，而是魏相本人，做張做致的諂媚傷心樣兒已引來不少人指指點(diǎn)點(diǎn)，又有萬壽宮突然降旨追封鄉(xiāng)君一事，更有幾乎半城的百姓趕來看熱鬧，紛紛圍觀。

    殯葬隊(duì)伍冗長而緩慢，打頭的鄉(xiāng)君華蓋猶如鶴立雞群，即惹眼又慘白得死氣沉沉。

    尖銳的嗩吶穿透人聲凄厲響起，念淺安忙用力眨了眨眼，瞪圓眼睛掩飾酸疼，故作新奇道：“我先下車看看，你們快去酒樓，把雅間占好了，茶水點(diǎn)心都給我先備好，待會兒我去找你們?！?/br>
    隨侍的遠(yuǎn)山和近水見酒樓近在跟前，且鄉(xiāng)君葬儀有五城兵馬司維護(hù)秩序，倒是不怕慣常出門的念淺安出事，便見慣不怪地應(yīng)下，和念淺安兵分兩路。

    圍觀群眾雖井然有序，但里三層外三層人數(shù)眾多、高低不齊，仿佛一道人墻。

    十二歲的原身生得嬌小，念淺安繃直腳后跟也看不清魏家人，只得順著殯葬隊(duì)伍往前走，腳步越來越快，追著找著，漸漸小跑起來。

    她毫無自覺，下意識抓起礙事的裙擺，不妨仍被絆了一下，懊惱而焦慮地趔趄著前行，終于追上隊(duì)伍前頭嚴(yán)陣以待的五城兵馬司，人群漸稀，當(dāng)先開道的馬上人影高而大，周身氣息卻rou眼可見地晦暗。

    三哥，三哥。

    念淺安在心里喊，干脆將裙擺別到腰間，撒開腿去追那一人一馬。

    擦身而過的人群響起或怨怪、或躲避的動靜。

    魏三公子魏明義似有所感，拽住馬韁猛地回過頭，望向人群的微紅雙眼中迸射出厭煩而冰冷的煞氣。

    最疼愛她的三哥，對著她從來敦厚可親，從不曾展露過這樣可怖的模樣。

    既熟悉又陌生。

    念淺安硬生生停下腳步，被瞬間合攏的人群推搡得手足無措，她忍不住紅了眼睛，望著高居馬上的魏明義，心里的叫喊苦澀得渾身都疼。

    她衣飾素雅而不失華貴，呆立人群中，無法不讓人注意。

    魏明義的目光緩緩落在她身上，眼中冰冷的戒備仍在，看清念淺安的模樣，對上她那雙情緒莫名的眼睛時心口莫名一跳，皺起眉正想上前喝問，就聽身后突然響起一聲驚呼，人群緊跟著sao動起來。

    哀樂乍停又起，等念淺安反應(yīng)過來時，魏明義已經(jīng)調(diào)轉(zhuǎn)馬頭，急急奔向隊(duì)伍最前方。

    她舉步維艱，抓住身旁的人急聲問，“怎么了？出了什么事？”

    路人嫌棄地甩開她，伸長脖子道：“是魏夫人哭暈過去了。”

    周圍嗡嗡聲起，有人唏噓有人同情，更有人低聲咒罵，看魏家的笑話。

    念淺安顧不上這些，一怔過后忙又往前擠。

    她不意外魏母會親自送葬，魏父都能為她上那樣一份招罵的折子，魏家人哪里會在意什么長輩不送晚輩的破規(guī)矩。

    她捧著跳得又重又痛的小心肝，急急追出幾步，就被一道大力扯出人群，攔在她眼前的，是一柄在春日下褶褶生輝的精致長刀。

    繡春刀。

    鮮少有人不知的繡春刀。

    念淺安的視線順著刀柄落在對方的飛魚服上，眼中浮起震驚和疑惑：魏家和飛魚衛(wèi)沒有來往，鄉(xiāng)君葬儀還沒資格驚動飛魚衛(wèi)的大駕。

    飛魚衛(wèi)的人怎么會在這里？

    她來不及細(xì)看，只覺對方的視線如燒熱的炭，盯著她的眼睛仿佛要燒穿她，陰郁的聲線暗藏著顫栗，“你、是、誰？”

    一字一頓的熟悉嗓音仿佛響在耳邊的雷。

    念淺安猛地抬頭對上眼前人的臉，脫口道：“震……哥哥？”

    她的聲音又弱又輕，孔震聽得含糊，突然逼近一步抓住念淺安的手臂，牙關(guān)咬得死緊，“你是誰？為什么看著魏三哭？”

    念淺安吃痛，乍見孔震心緒正大起大落，不禁又氣又急道：“我是你祖宗！”

    話音未落，自己先愣住了。

    第28章 相擁痛哭

    孔震亦是猛地怔住，盯著念淺安的目光仿佛失了焦距，似透過她看著別人，一時竟如沒有靈魂的木頭矗立當(dāng)場，周身迸發(fā)的沉默氣息壓得人喘不過氣。

    念淺安即心驚又自悔失言，心知孔震是因她情急脫口的話觸動了舊事，正想往回找補(bǔ)，就聽一旁有人輕笑，語帶譏諷道：“孔大人不陪在魏相身邊，怎么杵在這兒為難起念六姑娘來了？”

    念淺安又驚又喜，“柳公子！”

    她下意識挪向柳樹恩，柳樹恩眉梢微挑，側(cè)身擋在念淺安跟前，似笑非笑看著孔震。

    “你又是誰？”孔震回過神，目光掠過柳樹恩的刀疤臉，瞥向戳在其后的念淺安，恢復(fù)如常的眼中透出了然的厭惡，“安和公主的愛女念六姑娘？”

    說著再無剛才的咄咄緊逼，只警告念淺安道：“我不管你愛慕哪個算計(jì)哪個，別想招惹魏三。否則就算你是公主之女，我也有辦法讓你生不如死。”

    他不理會眼生的柳樹恩，不再多看念淺安一眼，翻身上馬揚(yáng)塵而去。

    飛魚衛(wèi)最擅探查陰私，會知道靖國公府春宴上發(fā)生過什么不為人知的事，貌似很正常。

    再次替原身背鍋的念淺安肩膀耷拉，望著出城遠(yuǎn)去的殯葬隊(duì)伍，仿佛瞬間心力散盡，無精打采地問，“你怎么會在這里？”

    這話耳熟，柳樹恩想起宮中的事，眼底臧笑道：“你說你對桂儀再無二心的話，我現(xiàn)在真信了。竟連他是兵部郎中、兼任五城兵馬司指揮使的事都忘了？今天就是他負(fù)責(zé)調(diào)派手下，維護(hù)城中秩序?！?/br>
    原來是因好友徐月重，而非出什么暗衛(wèi)任務(wù)。

    念淺安了然無趣地哦了一聲。

    柳樹恩見她別著裙擺模樣狼狽，又見有路人因飛魚衛(wèi)出現(xiàn)而指點(diǎn)聚攏，就拉著念淺安避進(jìn)小巷子，邊掏帕子遞給她，邊疑惑道：“孔震和魏相關(guān)系密切，干的又是飛魚衛(wèi)指揮僉事的勾當(dāng)，你怎么會惹上這號人物？”

    念淺安只是搖頭，連遮掩的淡都沒力氣扯。

    在她原來的認(rèn)知里，孔震是魏父的學(xué)生、忘年交，是魏家三位哥哥的師兄、師弟，比哥哥們更縱容她，她涉足魏家產(chǎn)業(yè)，蘇起來有些事連哥哥們都瞞著，多是孔震暗中幫她辦的。

    明明跟著撈了不少好處，孔震每回登門依舊穿得如落魄書生，她總笑話他裝窮裝乖。

    遲來的真相卻依舊殘酷。

    孔震是和jian臣齊名的飛魚衛(wèi)，他瞞著她，魏家人也瞞著她，將她圈養(yǎng)如籠子里的金絲雀。

    他們只愿她無憂無慮，然而善意的謊言一旦戳破，照樣能傷得人體無完膚。

    念淺安用力擦又紅又酸的眼角，擦著擦著不禁瞪眼道：“這帕子怎么這么眼熟？”

    “也不知是誰牙尖嘴利，打完七皇女的臉又施舍帕子裝好人？”柳樹恩嘴角高翹，毫不掩飾他曾躲在樹上偷聽的事，又正色道：“宮里其實(shí)比外頭更人多眼雜、好壞難辨。以后別亂丟貼身物件，小心惹出禍端來?！?/br>
    念淺安啞然，“你是偷窺上癮了？”

    柳樹恩氣笑不得，他話中善意卻令念淺安更難受，看著原身柔若無骨的手，又想起自己同樣不曾捻針拿線，曾經(jīng)的美好假象化作苦笑浮上臉龐，“你放心，我沒那么蠢。這帕子無名無姓，又是丫鬟做的，真有事也牽連不到我頭上?！?/br>
    何況柳樹恩不僅撿了回來，還洗干凈送還給她。

    念淺安心頭微暖，“謝謝你?！?/br>
    “不必謝我，我倒要謝你讓我看了場好戲?！绷鴺涠鞯托Τ雎暎壑杏兴槊㈤W爍，“就連皇上跟前的總管大太監(jiān)，都不敢當(dāng)著孔震的面自稱祖宗。你倒敢想敢說，我還沒見過孔震吃這種癟?！?/br>
    念淺安嘴里發(fā)澀。

    眼前浮現(xiàn)舊日畫面，孔震無奈陪她瘋玩，又無奈背起體弱的她穿過魏家花園回屋，口中笑著抱怨，“魏三說你是最難伺候的小祖宗。我如今算是體會到了?！?/br>
    年幼的她趴在孔震背上大言不慚道：“那你就當(dāng)我是你祖宗好了。爹說你上無高堂下無親友，孤身闖蕩京城多可憐。我給你機(jī)會賺私房攢媳婦本兒，這世道會賺錢的就是祖宗，話糙理不糙嘛?！?/br>
    孔震朗聲笑。

    低沉而純粹的笑猶在耳畔，念淺安搖頭再搖頭，試圖揮散那些不再真切的舊事。

    柳樹恩見她似被孔震驚著了，又覺出她興致不高，便若有所思地調(diào)侃道：“唯我獨(dú)尊的念六姑娘，竟會為了別人傷心惹上麻煩？據(jù)我所知，你和魏四姑娘只是小時候見過一次，來往過幾封書信罷了。今天……是特意來送她的？”

    他是暗衛(wèi)，既然和她有了來往，私下查過原身不奇怪。

    念淺安輕輕點(diǎn)頭。

    “今天肯出面送魏四姑娘的閨秀雖不多，但不管真心假意，竟也不算少?！绷鴺涠黜纳?，靜靜看念淺安一眼，轉(zhuǎn)過身道：“你定的哪家酒樓歇腳？外頭人多，我送你一程。再背你一起飛一次？”

    他學(xué)以致用，念淺安感激他的好言善行，放下裙擺并不扭捏，趴上柳樹恩的背輕聲問，“是因?yàn)槲医o魏四姑娘送行，你才對我這么好嗎？那晚你說你和魏家人有一面之緣，到底是什么樣的緣？”

    重新認(rèn)識孔震的身份后，她真怕魏父和嫡皇子楚延卿的身邊人有什么不可說的關(guān)系。

    太后不喜魏父，如果柳樹恩的身份也有鬼，她就是神仙轉(zhuǎn)世，恐怕也難救魏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