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勇才暗罵晦氣，忙抬出楚克現(xiàn)自保，“我是漁陽郡公府的管事！我還是郡公妃生母的親侄兒！出門辦差一時著急，絕不是故意沖撞貴人……”

    侍衛(wèi)神色微緩，出門踏秋的尚郡王妃隱約聽見，推開一道車窗縫兒，嬌憨粉面凈是單純和好奇，“郡公妃的娘家表哥？那豈不是也算六弟妹的表哥？長得賊眉鼠眼的真難看！也不知辦的什么差事，能辦到這里來？”

    姨娘的親戚不算親戚。

    她語帶譏諷，侍奉身側(cè)的奶娘自然意會，叩著車門揚聲道：“把這人帶上，仔細問一問查一查，可別無辜傷著人壞了郡王妃的善名?！?/br>
    侍衛(wèi)同樣意會，拎起先愣后驚的柳勇才丟進跟車隊伍中。

    這邊柳勇才被“請”去喝茶聊天，那邊坐等念夏章上傷藥的劉青卓也正喝茶，閑聊般問，“于海棠出宮后去了哪里，可查清楚了？”

    醫(yī)館大堂無甚病患，念夏章在雅間里看診，小廝仍壓低了聲音道：“在城西租了間獨門小院落腳，身邊除了丫鬟，還雇了對老夫婦看門打雜。這些日子鮮少出門走動，也沒見那一位的人找上門，倒是錢侍……錢老爺常在附近流連，似乎沒少送東西送錢接濟于海棠。”

    劉青卓閑適不見，惱怒上臉，“好個隨遇而安，我真是小看她了！”

    “她算個什么東西？不值當(dāng)公子動氣?！毙P以前有多贊賞于海棠，現(xiàn)在就有多厭惡于海棠，忙忙勸道：“要不是她背后那一位藏得深，您怎么會接受她示好，又怎么會委屈自己屈就她？她自個兒心思齷蹉，背著您兜搭旁人，天幸并非受那一位指使?！?/br>
    說著一頓，越發(fā)往深里勸，“老太爺對付魏相，顯見是鐵了心要做六皇子黨。那一位雖也是皇子殿下，到底前程難料。您如今只能管理府中庶務(wù)，難保不是老太爺察覺了什么，不如就此放手，別再和那一位私下聯(lián)絡(luò)了……”

    “祖父若是真有所察覺，只怕我連庶務(wù)都管不了?！眲⑶嘧哭D(zhuǎn)怒為笑，瞇起雙眼，“你別忘了，父親屋里多了個如夫人，或許我很快會多個弟弟meimei。眼下家里為了名聲讓我辭官避風(fēng)頭，你以為風(fēng)頭過后，家里還能再出面出力，全心扶持我一個？”

    他笑意不達眼底，面上滿是寒涼，握著茶盞的指尖用力得發(fā)白。

    祖父連見都不肯見他一面，父親更是只會責(zé)罵他，不聽他解釋，不在乎他的感受。

    父親說，祖父對他很失望。

    憑什么？

    明明失望的是他。

    “他們不仁，就別怪我不義?！眲⑶嘧渴嬲故种阜畔虏璞K，動作優(yōu)雅，聲線優(yōu)美，“家里靠不住，我自然要靠那一位。我不放手，我怎么能放手？你若真心為我想，就仔細盯著于海棠的動靜。那位沒保她，但也沒動她。多半將來還能用得上她?！?/br>
    小廝忙應(yīng)是，低聲又道：“六皇子妃不肯承認，咱們又沒證據(jù)，七皇女那里實在不好查……”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眲⑶嘧慷俗灰?，氣質(zhì)清朗，“我現(xiàn)在受的所有羞辱，總有一天十倍奉還?！?/br>
    小廝神色一凜，抬眼卻換上笑臉，“表公子完事兒了？沒有大礙吧？”

    劉青卓循聲看向走出雅間的念夏章，緩緩露出溫潤笑容，“傷勢若需忌口，今兒這酒可就吃不成了。”

    “都說不妨礙了，偏大表哥不放心非要來醫(yī)館。”念夏章赧然作揖，“大表哥可別再打趣我了。我今兒就是特意陪你散心的，哪能錯過肥美秋蟹醇香黃酒？”

    他道聲走，拉著劉青卓往熱鬧酒樓去。

    到家下車的念淺安則往榮華院去，打眼見院中了無人聲，又見劉嬤嬤守在上房廊廡下打瞌睡，干脆免了通傳，不擾劉嬤嬤清夢，徑直拐向內(nèi)室喊人，“娘，我回來看您了！”

    話音未落就聽內(nèi)室一陣窸窸窣窣的響動，然后就見超顯眼的南窗羅漢床上，安和公主和念駙馬兩臉鎮(zhèn)定地扭頭看過來，前者跌在后者懷里，姿勢相當(dāng)引人遐想，并且匆匆攏好的衣裳相當(dāng)凌亂。

    老夫妻倆淡定地互整衣裳，順便點頭招呼，“安安回來了?！?/br>
    他倆半點不尷尬，念淺安卻尷尬死了，腦洞不小心大開：自古美男著涼，必有美女可供取暖，果然是真理??！

    光天化日老夫老妻，感情這么好，怪不得只留劉嬤嬤一個人守門。

    念淺安被塞了一嘴巴檸檬，滋味超酸爽，卻步原地往后退，“打擾了，告辭！”

    她表示沒病可探，后知后覺的劉嬤嬤趕進內(nèi)室，眼見安和公主念駙馬繼續(xù)淡定地窩在羅漢床上，只得紅著老臉帶上隔扇，轉(zhuǎn)身去追念淺安，“皇妃這是去哪兒？綺芳館日日有人打掃，皇妃先回綺芳館歇歇腳？”

    “我去隔壁看祖母?！蹦顪\安繼續(xù)往后退，一邊酸一邊拒絕，“嬤嬤只管守著我娘我爹，回頭我再來陪我娘我爹一道用晚膳?！?/br>
    她飄進隔壁正院，聞著藥味兒直奔暖閣，看清于老夫人的模樣，險些又想立馬告辭。

    于老夫人正挑揀滿床抹額，和于mama商量道：“安和想看我病得不死不活，我偏要打扮得鮮亮精神。這條顏色不夠嫩，再換一條給我試試?！?/br>
    嘴里不停哼哼，額頭綁著三條抹額對鏡自照，一邊做比較一邊準(zhǔn)備再戴第四條。

    又被辣著眼睛的念淺安：“……”

    長輩們養(yǎng)病的cao作，真心一個比一個sao！

    她不當(dāng)酸檸檬精了，趕緊化身貼心小棉襖，撲進于老夫人懷里順便擠開一床抹額，“祖母，我來看您了，您好些了沒有？”

    于老夫人哪還顧得上打扮，摟著念淺安哎喲叫，“我們安安嘴這樣甜，指定心里又轉(zhuǎn)著壞水呢？”

    嗯？

    這么慈愛地開嘲諷真的對嗎？

    念淺安突然覺得，回趟家心力好交瘁。

    第259章 阿鼻地獄

    念淺安捧著交瘁的小心肝，決定破罐破摔，“祖母，我想偷偷出去一趟，您幫我打掩護吧？”

    “果然打著壞主意?！庇诶戏蛉肃列Φ溃骸澳愕f你是小潑猴，真是沒說錯。嫁了人還這樣淘氣?；首铀驼拼蟮牡胤?，難為你成天悶在里頭舒展不開手腳。今兒朝廷休沐，到處都是踏秋的人，街上有五城兵馬司維護秩序，你想去廟會還是市坊，只管去就是?！?/br>
    她老人家把話都說圓了，念淺安果斷順桿往上爬，“有侍衛(wèi)跟著，哪能玩得盡興？我只想帶遠山近水兩個。”

    “所以要我?guī)湍愦蜓谧o？”于老夫人撇撇老嘴，“怎么不找你娘？公主說話可比我這老太婆管用。”

    念淺安努拍馬屁，“您是家里的老封君，誰說話都不如您管用！”

    于老夫人笑成一朵應(yīng)景的菊花，“看在你這么坦白這么誠心的份兒上，我少不得成全你。既然要偷偷溜出去，穿這一身就不合適了。我這兒還收著甘然的舊衣裳，找出來換上正合適。”

    念甘然早年常被于老夫人留在正院小住。

    念淺安頓覺于老夫人又上道又周到，“祖母真好！晚膳前我一定趕回來?！?/br>
    于mama笑著找出衣裳，又親自安排車馬，送走念淺安折身回轉(zhuǎn)，捂嘴笑道：“皇妃真會哄人。”

    “那也要她愿意哄。”于老夫人樂意被念淺安哄，笑完輕嘆，“聽說甘然也去了劉家？安安見過她還一心惦記著淘氣，可見甘然是個有分寸的，沒有亂說話也沒有亂遷怒。甘然沒受她那瘋魔親娘的影響，我也就放心了?！?/br>
    放心一個，掛心另一個，“怪道早前陳總管私下來找，說了那番沒頭沒尾的話。六皇子這是早知安安淘氣，特意讓我?guī)兔Χ⒅?。既然陳總管早有交待，你就去見見陳總管，將安安坐的什么車走的哪條道告訴他?！?/br>
    于mama心領(lǐng)神會，“奴婢這就親自走一趟?！?/br>
    她隨口指件差事出了永嘉候府，一墻之隔的公主府內(nèi)，等在門房的侍衛(wèi)只當(dāng)念淺安留在隔壁正院歇晌，殊不知念淺安已經(jīng)坐上青布小車，悄悄摸出永嘉候府。

    她閉著眼睛都認得去奈香閣的路。

    時過境遷，再次站在奈香閣跟前，念淺安只覺物是人非。

    關(guān)張后失卻煙火氣，奈香閣不可避免地顯出頹敗來，尤其是再無人走動的后門。

    她伸出爪子，想撥開斜掛門板的枝椏，就被遠山捉住爪子，興奮道：“皇妃的指套借奴婢用用？剛才您揍了三公子，眼下要見孔司員，若有萬一放著讓奴婢來！”

    近水也興奮道：“奴婢新?lián)v鼓出兩大包藥粉，有什么事兒盡夠用了。奴婢們會保護好皇妃的！”

    感性變冷漠的念淺安：“……”

    敢不敢讓她多傷感一會兒啊混蛋！

    她怒甩指套怒接藥粉，一爪子叩上銅環(huán)，應(yīng)聲開門的，正是當(dāng)初在孔震別院見過的手下之一。

    手下客氣而不容拒絕地攔下遠山近水，“司員大人只見六皇子妃一個，二位姑娘還是隨我留在這里吧。”

    遠山近水見念淺安點頭，立即乖乖止步，一個活動著指套，不時咔咔揮拳示威，一個繞著手下打轉(zhuǎn)，不時吊著眼角睥睨手下。

    少見這種二貨的手下：“……”

    堂堂皇子妃的大丫鬟，一副地痞流氓的做派可還行？

    他不忍直視，孔震則無視閑雜人等，幽暗目光直盯一步步走向他的念淺安，嘴角勾起冷笑，“魏四，你可真狠得下心。逼得奈香閣無立足之地關(guān)張大吉，又逼得老師被人告到御前閉門思過，你滿意了？”

    念淺安也笑，“我滿不滿意不重要，重要的是你送鑰匙送名帖，又肯答應(yīng)私下見我，顯然心里很愿意和我合作共贏。既然達成了共識，何必見面就嘲諷？”

    分明口嫌體正直，以前怎么發(fā)現(xiàn)孔震這么傲嬌？

    冷笑不下去的孔震：“……你找我何事？”

    依舊笑盈盈的念淺安：“……關(guān)心一下魏相？”

    她說的是真心話，自顧坐進回廊美人靠，指指對面，“站著說話腰疼，坐下聊。奈香閣的沒落，你早有察覺，登聞鼓的事兒，你不知道我也沒想過提前知會你。事發(fā)雖突然，但大有應(yīng)對余地。憑魏相的智謀手段，不該毫無反擊?！?/br>
    她開誠布公，孔震低眉垂眼，抖袍坐上對面美人靠，脊背繃得筆直，“我早就說過，所謂忠jian無非是片面之詞。老師科舉入仕幾十年，從來只忠心皇上，皇上不表態(tài)，老師自然不會輕舉妄動?！?/br>
    “做了幾十年斂財害命的jian臣，還不算輕舉妄動？”念淺安只覺狗屁不通，“既然效忠皇上，就該為國為民干實事做好官。你身在朝中，應(yīng)該比我更清楚，現(xiàn)在除了那些商戶出身的平民原告，又摻和進多少忠良之后附議魏相罪狀?！?/br>
    孔震抬起眼，輕聲道果然，“六皇子領(lǐng)三司會審不足半月，就收集了魏家于鹽務(wù)、茶務(wù)、瓷器上貪污受賄的罪證，戶部官員卷入其中，魏二因此停職待查，你幫著提供了多少暗賬？這些魏家產(chǎn)業(yè)，當(dāng)初你也有份參謀?！?/br>
    “你也說是貪污受賄了，我可沒有捏造假證?！蹦顪\安不是來憶往昔的，不接當(dāng)初只說當(dāng)下，“這些證據(jù)至多斷魏家財路，斷送不了魏相性命。求給句實誠話，魏相究竟想要什么？”

    孔震眼底幽暗更深，“老師總說，愿為皇上鞠躬盡瘁肝腦涂地?！?/br>
    念淺安頓覺父愛如山……體滑坡，魏父的心思好難懂，“撇開忠jian不說，魏相已是文官巔峰。即無法像武官似的憑軍功封侯，經(jīng)此一劫首輔之位也必定動搖，還能怎么鞠躬盡瘁？如今挨打不還手，事后還能揭竿造反不成？”

    孔震忍不住駭笑，“魏四，老師終究生養(yǎng)你一場，無論如何你也不該拿老師貧嘴?！?/br>
    念淺安深看孔震一眼，心底暗暗松口氣。

    或許，孔震不是不肯明說魏父想要什么，而是魏父真的沒打算做什么。

    不管魏父是何考量，至少被動的不是他們。

    繼發(fā)現(xiàn)孔震略傲嬌后，她又發(fā)現(xiàn)孔震略難聊，果斷結(jié)束雞同鴨講，“我約你見面，是想請你幫個忙。如果魏相有所動作，還請你送個口信給我。我利用你，你也可以利用我。無論最終結(jié)果如何，律法上可憑污點證人酌情減罪，你現(xiàn)在幫我，就是間接幫魏相。”

    她起身道別，“還是那句話，我只想拉魏相下馬，并不想害魏家人命?！?/br>
    若無從前情分，若非信她品性，孔震豈會在掙扎過后，仍送出裝有鑰匙和名帖的包裹。

    他心底翻騰著苦澀，隨之起身的動作似乎艱難，吐出口的話也艱難，“魏四，我實在好奇你是怎么做到這么狠心的？說到底，你親手設(shè)局害自己的生身父親，即不孝又忤逆，你就不怕死后墜入阿鼻地獄？”

    時下道德論，顯然綁架不了念淺安。

    她無謂而笑，笑得認真，“我不入地獄誰愛入誰入。我問心無愧，你呢？對魏相所作所為，你真的能做到問心無愧？”

    孔震緩緩搖頭，忽然笑起來，“若能做得到，我又怎么會同意和你合作？”

    總算給了句實誠話。

    真不容易。

    這笑這語氣，倒有點從前模樣。

    念淺安傷感三秒，掏出藥粉借花獻佛，“你要離京巡視衛(wèi)所了吧？這藥粉一氣藥倒七八九十個壯漢不在話下，送你防身用，畢竟魏相一黨正處在風(fēng)口浪尖上，難保沒人趁機對你下黑手。”

    下意識接過碩大藥包的孔震：“……謝謝？”

    以他對魏四的了解，這藥粉本來是防著一言不合用來對付他的吧？

    被看穿心思的念淺安豪不心虛，“不用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