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來沒有見過他緊張成這個樣子，徐瑯滿心想要捉弄捉弄他，但又怕把人給惹急了，自己沒好果子吃，甚是遺憾地嘆了口氣，回到正事上來，“總的來說，她的情況比我們之前預(yù)想的要好。你最擔(dān)心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她沒有出現(xiàn)幻覺，她能把自己跟委托人很清楚地分開?！?/br>
    說著，徐瑯遞過去一個筆記本，“只是我剛剛記下來的，詳細(xì)的診斷報告我后面再給你?！?/br>
    賀隼接過，很仔細(xì)看。

    “我先大致跟你說一下吧。簡單來講，導(dǎo)致她現(xiàn)在這樣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她一直堅信的東西被摧毀了。你可以理解為失去目標(biāo)，或者信仰喪失。當(dāng)然，這個一直堅信的東西，可能也并不是經(jīng)過什么審慎思考、千錘百煉的得出來的。她的情況來說，更像是她為了讓自己從七年前的那件事里走出來找的一個寄托?！?/br>
    “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被梁家認(rèn)回去是這個寄托出現(xiàn)的根本原因。有了梁家這個背景，她想要的東西就終于有了一點希望。如果沒有梁家，她的選擇跟于麗麗一樣，也是自殺。正是因為這樣她才會對于麗麗的遭遇有如此大的反應(yīng)。”

    徐瑯停了一會兒，“這個案子對她來說意味著兩件事。第一是這個案子讓她想到了曾經(jīng)的自己，現(xiàn)在出現(xiàn)無疑就是把她扯進回憶之中不斷折磨，她極其渴望解脫。所以，第二是她希望通過這個案子的勝訴來找到自己可以繼續(xù)堅持的信念和希望?！?/br>
    “嗯……其實，怎么說，她是一個求生欲很強的人，但是因為她的這種人生經(jīng)歷，最害怕就是不知道為什么要活著，為了什么活著。一旦看不到任何希望，情況很容易就失控?！?/br>
    說到這里，徐瑯停了下來，想著賀隼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去消化他剛剛說的這些話。

    賀隼一邊聽他說一邊看完了他記下來的東西，而后沉默不語，走到沙發(fā)前，把筆記本放到茶幾上，坐下，雙肘撐在膝蓋上，雙手交握，松松合合，“治療方案呢？”

    直接問到最關(guān)鍵的問題。

    徐瑯輕笑出聲，“我說，都說了你家這位情況沒有預(yù)想的那么糟糕。我還沒說完呢。知不知道有句話叫心急吃不了熱豆腐?！?/br>
    賀隼卻沒有一點心思跟他開玩笑，神情嚴(yán)肅，“別讓我質(zhì)疑你的專業(yè)水準(zhǔn)。”

    徐瑯被他這句話嗆得不輕，啞了半天，輕咳兩聲，想到畢竟這是他媳婦，也稍微正經(jīng)了些，“治療方案這個，賀大總裁，您是關(guān)鍵?！?/br>
    賀隼倏爾轉(zhuǎn)頭看著他，目不轉(zhuǎn)睛，似乎是在判斷他是不是又在開玩笑。

    被他這副不信任的表情傷到，徐瑯解釋，“我說了她其實是一個求生欲很強的人。七年前她給自己找了一個寄托?，F(xiàn)在這個寄托被摧毀了。而你，就是她現(xiàn)在的寄托?！?/br>
    稍微停頓一下，“恭喜，本人親自認(rèn)證你現(xiàn)在是你媳婦心中最重要的人。至于具體的治療方案，我還需要一點時間?！?/br>
    聞言，賀隼心里漾起一陣漣漪，沉吟片刻，問：“需要我做什么？”

    徐瑯想想，“你的主要任務(wù)嘛，就是好好陪著她。你們以前怎么相處現(xiàn)在就怎么相處。你的喜怒哀樂都可以跟她分享分擔(dān)。不用太把她當(dāng)成病人對待。你的小心翼翼反而會給她造成壓力跟負(fù)擔(dān)。至于剩下來，我來?！?/br>
    最重要的部分聽完了，賀隼一直還想著梁韞還一個人在外面，起身，“我知道了?！闭f著就要離開。

    “誒！等會兒！”看他要走，徐瑯連忙叫住他。

    賀隼聞聲回身。

    徐瑯笑嘻嘻道：“記得去前臺把費用結(jié)一下。九九折，我一向是說話算話?！?/br>
    賀隼黑沉著臉?biāo)﹂T而去。

    看他吃癟的樣子，徐瑯心情大好，端起水杯悠悠閑閑地喝了口水。

    *

    醫(yī)院。

    今天是于麗麗醒來的第三天，也是她不言不語地第三天。

    在鬼門關(guān)走了這一遭之后，她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再不像以前那么開朗活潑，任誰跟她說話都沒有反應(yīng)。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坐著發(fā)呆。

    “麗麗，你跟我說說話好不好？”今天輪休半天，方燕來醫(yī)院看她。

    于麗麗視線看向窗外，對方燕的聲音沒有一絲反應(yīng)。

    “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易光明被撤職了。聽說是惹了什么人，不敢再待在c市，躲回老家了。”

    于麗麗一動不動，依舊沉默。

    方燕就坐在床邊，看著她，靜靜地看著。看著看著，眼眶就紅了，吸吸鼻子，頭低了下去。

    良久，方燕抬頭，眼里含著淚，硬是擠出了一抹笑，從兜里摸出一張銀/行/卡，牽過于麗麗的手，放到她手里，“這是梁律師之前讓我給你的。說密碼是你去找她的那天?！?/br>
    聽到這話，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直沒有任何反應(yīng)的人手輕輕握了握。

    “那你休息吧，我下次輪休再來看你。”

    于麗麗依舊沉默。

    方燕輕輕嘆氣，起身出去，出去的時候跟于母打了聲招呼才離開。

    走出一段距離，隱約聽到身后傳來對話聲，方燕回頭看了眼，只看到一個戴著口罩的女人進了麗麗的病房。

    因為只有一眼，方燕并沒認(rèn)出那人是誰。

    應(yīng)該是麗麗家的親戚吧。

    這么想著，方燕收回視線，轉(zhuǎn)過身繼續(xù)往前走。

    *

    聽到有人進來，病床上的人手腕輕輕一翻，掩住手里剛剛方燕交給她的東西。

    一個女人走到她病床前站定，對著不慌不忙地摘下口罩。

    看清對方的臉的時候，于麗麗先是一愣，而后雙眼慢慢瞪大，滿是震驚。

    來訪的人自報家門，“你好，麗麗。我是趙馨然?！?/br>
    從來只在電視里看過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現(xiàn)實生活中，于麗麗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我可以坐下嗎？”趙馨然指了指床邊的椅子問。

    再次聽到她的聲音，于麗麗終于回過神來，坐直了身體，愣愣點了點頭。

    趙馨然走過去坐下，沉默了好一會兒，“抱歉，沒有經(jīng)過你的同意就進來了?！闭f完從包里翻出一盒糖果，遞到于麗麗面前，“這個很好吃，要不要嘗嘗？”

    于麗麗一動不動，顯然是在拒絕。

    趙馨然并沒有因為她的拒絕而失落，淺淺一笑，顧自打開吃了一顆，“這個就像是我的藥，心情不好的時候，吃一顆就好了。應(yīng)該你也知道，我去年剛剛打完一個官司。那件事發(fā)生之后，好像連快樂權(quán)利都被剝奪了?！?/br>
    不知道是被哪句話觸動，于麗麗的神情有了波動。

    “或許在你看來，我比你幸運，至少我打贏了官司。當(dāng)然每個遭遇過這種事情的人，能正大光明給自己討回一個公道都是幸運的。但是你知道嗎？我差點沒命站上原告席?！?/br>
    于麗麗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她。

    “就在快要庭審的時候，我的前經(jīng)紀(jì)人，也是除了我的家人跟我最親近的人，幫著……那個侵犯過我人把我騙了過去?！?/br>
    后面的話似乎有些難以啟齒，趙馨然輕咳一聲，露出一抹笑，繼續(xù)道：“我好不容易跑出來，躲進了洗手間里，結(jié)果被他們拖了回去。就像是拖一個破麻袋，而不是一個人。然后我被逼著，看那種片子，不看就會挨打。整個包廂里……都是那種聲音?！?/br>
    “我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做錯了什么，要受到這種對待。要在遭遇這種事情之后，還要被別人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說我是活該，說我是罪有應(yīng)得。可是我的罪是什么？我犯了什么罪，應(yīng)得這樣的對待?！?/br>
    病房里忽然響起一聲痛苦嗚咽，于麗麗低著頭，手緊緊攥成拳。

    趙馨然停下來，像是在平復(fù)自己的情緒，半晌，“我當(dāng)時就覺得，不活了吧，活著太辛苦了。明明被侵犯的人才是受害者，可是那么多人卻把受害者釘在恥辱柱上?；蛟S就因為我是一個女人，所以就要承受這一切。這樣的人生，這樣的世界，還有什么可以叫人值得留戀的呢？”

    “啪嗒、啪嗒?！倍勾蟮难蹨I落在被子上，暈開一朵朵深色。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有個人出現(xiàn)了。我給她打電話求她救我的時候，其實并沒有抱多大希望。但是當(dāng)時我只想到了她。但她跟我一樣，是個女人?？僧?dāng)我看到她出現(xiàn)那一刻，我仿佛真的看到了神。她一個人來了，來救我了。我能看出來，其實她也害怕，可是面對那些人的時候，她又那么勇敢。我看到，當(dāng)她拿著一個發(fā)卡抵在那個人的脖子上時，那個好像可以主宰別人生死的人……竟然也怕了?！?/br>
    “他竟然會怕？他竟然會怕？把一個人不當(dāng)人的人竟然也會怕？從那一刻開始，我就發(fā)誓我要做一個讓這些人害怕的人，讓他們不敢再為所欲為。”

    “有了這個念頭之后，我忽然就想明白了，為什么那么多人都說是我的錯。這就像是一個口子，那么多人極力撐著這個口子，只是為了有一天自己有機會也可以鉆進去。沒有人關(guān)心另一個人到底遭遇了什么，更多人只是想知道我可以罵誰，我可以指責(zé)誰，我可以將誰狠狠踩在腳底下。”

    病房里的哭聲先是很壓抑的，后來聲音漸漸變大，最后痛哭不已。

    趙馨然默默將紙巾遞過去，安靜地陪在一旁。

    哭了許久，于麗麗才慢慢平復(fù)下來。

    “今天我來找你，其實有件事想問問你。我最近接了一部戲，需要一個助理，想問問你愿不愿意試試？”

    于麗麗腫著雙眼難以置信地看著她。

    “當(dāng)然，你要學(xué)的東西肯定比你在工廠里要學(xué)的東西多得多?！?/br>
    于麗麗隱約感覺到這個機會對自己意味著什么，剛剛止住的淚又開始不住往外涌，說不出來話，只是用力點點頭。

    “我剛剛問過你的主治醫(yī)師了，她說你已經(jīng)可以出院了。我明天就要進組。抱歉，留給你準(zhǔn)備的時間太少了?！?/br>
    于麗麗連連搖頭，“沒……沒有?！?/br>
    趙馨然留了自己電話，“不管你是有什么問題或者改變主意都可以給我打電話?！?/br>
    “……好?！?/br>
    趙馨然起身準(zhǔn)備離開，剛走到門口，身后乍然響起一個聲音——

    “謝謝你！”

    趙馨然回頭沖于麗麗微微一笑，“不用謝。我想那個救了我的人，她一定是希望這個世界變得越來越好。我只是不想讓她輸?！?/br>
    看著她臉上安然恬靜的笑，于麗麗不由想起有個人曾不厭其煩地陪著自己一趟一趟跑警/局；想起收到庭審?fù)ㄖ?，易光明的老婆帶著一大群人來找她的麻煩，也是那個人把自己牢牢護在身后；想起她無數(shù)次的鼓勵和安慰；想起很多很多……

    于麗麗驀然握緊了手里的那張銀/行/卡，卡片深深陷進掌心，她卻絲毫不覺得疼。

    作者有話要說：　　存稿箱：感覺身體被掏空……

    第51章

    清晨。

    梁韞面窗坐在沙發(fā)里，戴著耳機安靜地聽著更早些時候于麗麗發(fā)給她的微信。

    【梁律師，我出院了。現(xiàn)在我跟馨然姐在一起，我們在機場，馨然姐要去外地拍戲。我現(xiàn)在是她的助理?！?/br>
    【本來這些話我是想親口跟你說的，但是因為時間有些緊。所以就只好發(fā)微信給你了。等我回來，回來之后我一定去找你?！?/br>
    【梁律師，謝謝！真的真的很感謝你！我還記得那天我去找你的時候，把你嚇得不輕?？墒悄銋s一點沒有生我的氣。還是盡心盡力地幫我。我念的書不多，但我知道你是真的對我好。你帶我去吃東西，幫我叫出租車。那次是我來c市之后第一次坐出租車。我也知道，你說你有一張打車券是騙我的?！?/br>
    【你真的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了。我爸常說聰明的人最會算計人，可是你卻沒有。你陪著我為了我的官司四處奔波的時候，我覺得我們一定能贏。那個時候我就想，等把易光明送進監(jiān)獄，我就回去，不打工了，我要回去繼續(xù)念書。我不想在工廠里待一輩子，我想學(xué)更多的東西，我想變得跟你一樣。在遇見你之前，我從來都不知道人還可以這么活著。我們那邊的人，基本都是初中畢業(yè)就開始出來打工了。】

    梁韞在沙發(fā)上蜷成小小的一團，手抵在唇邊，牙關(guān)緊咬平復(fù)著自己的情緒。

    身后的床上，賀隼還在睡覺。

    深吸一口氣，點開了下一條語音。

    【雖然官司輸了，但我知道不是你的錯。你為了我的事情，能做的事情你都已經(jīng)做了。所以我從來沒有怪過你。真的，我從來從來都沒過怪過你?！?/br>
    【……我只是覺得怎么會是這樣，為什么我得到的結(jié)果會是這樣？后來我做了一個很不對的決定，讓大家都擔(dān)心了。我覺得我很不應(yīng)該。明明你們?yōu)槲腋冻隽四敲炊唷！?/br>
    【昨天馨然姐來醫(yī)院找我，問我愿不愿意當(dāng)她的助理，我答應(yīng)了。不管前面遇到什么困難，我一定都會努力克服，然后去看更大的世界?！?/br>
    【馨然姐說她幫我是因為曾經(jīng)有一個人救了她。我猜那個人就是你。所以真的真的很感謝你！】

    【我們要走了，希望你身體一直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一切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