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jié)
道完謝后,蘇霽便行禮退下了,走到門檻處,正好與冰壺姑娘打個照面。 冰壺姑娘對她剜了個眼刀,自進了屋內(nèi)。 “殿下……”冰壺見蘇霽走遠,才憂心忡忡地道,“為什么要對那個毒婦那么好?” “她的目標既然是我。”太子胸有成竹地一笑,道,“不對她好,怎么使她露出破綻來?” 蘇霽穿著新制的狐裘,踱步行至尚藥局。 或許太子只是習慣了恩威并施、打個巴掌給個棗,但是蘇霽心中也不由得生出些許感激。 畢竟這狐裘真的很暖和,她也真的需要。 日暮將至,倒沒有幾個太監(jiān)宮女來取藥的,只剩下幾個守著的宮女在里頭談天說地,好不熱鬧。 蘇霽站在司藥局內(nèi)堂的門外,聽到屋內(nèi)嬉笑之聲,倒好奇她們在說什么,便停滯了扣向門扉的手,靜靜地聽她們談?wù)摗?/br> “這蕭司藥向來懨懨地,近年來更是不大愛管事了?!币粋€小宮女道,“司藥局全靠樓女史在撐著,樓女史出宮嫁人也就在這一兩年,是不是她走了,咱們就清閑了?” “這你就不懂了吧。尋常高門貴女,只是在這待個三五年,結(jié)識歷練一番便出宮,是故她們不過是在這終日廝混、過糊涂日子罷了,可樓女史自來了尚藥局,便兢兢業(yè)業(yè),事必躬親,恐怕心里頭的目標大著呢?!绷硪粋€年長些的宮女道,“況且,就算沒了樓女史,還有新來的蘇司藥呢?!?/br> “蘇司藥?”那小宮女笑道,“她剛來這宮里,什么也不懂,好糊弄的?!?/br> “要我說這蘇司藥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蹦觊L宮女道,“你想想,那日陛下將她指給十九皇子,她卻親口拒了,一邊落個不慕權(quán)貴的好聽名兒,一邊來了宮里做司藥,待遇一同那些貴女。蘇司藥又是個沒結(jié)過婚的大姑娘家,來這宮里歷練幾年,一出宮外,除了出身外不比那些高門貴女差什么。再要是被哪個主子給看上,由皇上賜婚,可是飛上枝頭做鳳凰了?!?/br> “唉,那也是人家的命好,醫(yī)術(shù)高?!毙m女嘆息道,“畢竟人家救了太后,皇上以孝治天下,只要賜婚絕不會差的?!?/br> 那年長宮女待要再說什么,卻聽見門外有窸窸窣窣的聲響,便對小宮女噓了一聲,兩人默不作聲地干起了手里的伙計。 蘇霽一把推開厚重的檀香木門,若無其事地向里頭走去。 年長宮女有一針沒一針地縫著自己的帕子,眼卻向上瞟著,行過禮,待蘇霽走遠,眉毛向上挑起,面色因為激動而泛紅,她小聲對小宮女道:“看見了嗎?整段的狐貍皮,毛色亮著呢。” 小宮女也奇道:“這得多少錢?看這成色,七八十兩也不止?!?/br> “我也不知道?!蹦觊L宮女道,“尚藥局那么多貴女,這件只比她們好,不比她們差?!?/br> 不到半日,整個尚藥局都知道蘇霽身上多了件狐裘,在眾人七嘴八舌下,漸漸扒出這狐裘的來歷—— 第20章 “這狐白裘是北境特產(chǎn),乃是用白狐腋窩處純白的皮毛制成,在二三十年前極為難得,價值千金。不過,十年前圣上揮師北上,攻下了北境之地,兩地開始有貿(mào)易往來,尋常富貴之家也能穿得起了?!绷簝?nèi)侍輕輕撫摸那柔軟輕巧的皮毛,笑著抬眼看了蘇霽一眼,道,“不過這件成色極好,像是去年年節(jié)下圣上賞賜的?!?/br> 不知怎的,今日梁內(nèi)侍的眼神怪怪的。 或許不止梁內(nèi)侍,自打蘇霽穿了這件據(jù)說很貴的狐白裘,整個尚藥局上上下下的眼神都奇奇怪怪的。 蘇霽一邊謄寫藥方,一邊應(yīng)付地道:“哦。” “去年陛下賞賜的東西全是我義父經(jīng)手的,我倒也知道一些細末?!绷簝?nèi)侍仿佛瞧不見蘇霽冷冷淡淡,猶自興奮,繼續(xù)道,“我想想……陛下火氣旺盛,從年輕時候便不穿這些貂裘之物,寒冬時節(jié)也僅著一層棉衣,所以這狐白裘從不自留。去年是賞賜蕭貴妃七件,太子殿下五件,梁王殿下五件,二皇子、五皇子、十皇子三件,十二皇子、十五皇子、十七皇子及諸位公主各一件……” “行了行了?!碧K霽被他念念叨叨地厭煩了,擱下筆,道,“誰耐煩聽你嘮叨這些?” “不想聽我念叨,那你倒是說說,究竟是誰賞的?”梁內(nèi)侍竊笑。 蘇霽撇撇嘴,不知道名姓還傳揚得這么瘋,要是知道是太子賞賜的那還了得? 她的聲譽不值幾個錢,但是太子的聲譽可是積年攢下的。一個太子,他既沒有沉迷酒色,更有沒有驕縱跋扈,還孝敬太后,甚至清白自守——這要是折在了蘇霽身上,豈不是很可惜? “其實你不說,我心里也大概有數(shù)。”梁內(nèi)侍收斂起笑容,正色道,“那梁王殿下雖然頗得圣上恩寵,但是作為夫君,那見一個愛一個的性子,又有誰受得了呢?蘇霽,你可要仔細想好,莫要被一時寵愛亂了心神?!?/br> 不聽不聽,王八念經(jīng)。 “鹿茸,蛤蜊,杜仲,蟲草……”蘇霽假裝聽不見,自拿起剛謄寫好的藥方,對著日頭念著,便問梁內(nèi)侍,“怎么樣,我的字兒是不是比之前好多了?” 自打她來到尚藥局住下,便每日練習繁體字書寫,現(xiàn)在她的字雖然不成體,但總歸是能辨認了。 梁內(nèi)侍沉沉地嘆息了一聲,道,“你既不愿說,我也不勉強,這人生的路,總是該你自己走……” “你放心,我心里有數(shù)?!碧K霽無聊地掰自己的手指頭,現(xiàn)如今蕭司藥大權(quán)在握,對她也很是警惕,除了這些太醫(yī)院送來的藥方,蘇霽什么都接觸不到,“你倒瞧瞧,我這字寫得如何?” 梁內(nèi)侍接過那熟宣紙,只看了一眼,便笑道:“我也只是會認些字,不是個睜眼瞎罷了,哪里懂得書法之道?不過瞧著倒是比前幾日好些?!?/br> 蘇霽待要再細問時,那梁內(nèi)侍只擺擺手,道:“你又不去考功名,何必這么認真?這些本就非女子之事,你成了會識文斷字的先生,叫那些老學究做什么?” “閑著也是閑著?!碧K霽抿了抿嘴,道,“正所謂學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也不怕……不對不對,正所謂多一門手藝多一門路,萬一能用上呢?” 在現(xiàn)代,不好好學習,就會被老師硬逼著學習;而在這個時代,蘇霽想學,竟都沒人教她。 蘇霽沉痛地嘆了一口氣,正要再求求梁內(nèi)侍指點她,門外卻傳來陣陣扣門聲。 “蘇霽姑娘?!?/br> 蘇霽向窗外瞧了瞧,隔著糊紙,只瞧見兩個人影在門外頭立著,只得起身將檀香木門打開。 “可是有什么事?”蘇霽淡淡一笑,眼見其中一個年紀小些的宮女眼熟得很,應(yīng)該是尚藥局守門的宮女,另一個著裝華麗些,左肩還帶著明黃色的流蘇,卻是不認識。 小宮女直瞅著蘇霽,眼中俱是焦急之色,不住地給蘇霽使眼色。 “奴婢是乾清宮的宮女,陛下口諭,來叫姑娘去乾清宮走一遭?!睂m女不卑不亢地答道。 “皇上?”蘇霽細問,“不知是什么事?” 那乾清宮宮女卻沉默了一會兒,道:“姑娘別為難奴婢了……” 蘇霽心中有一股不好的預感,掃了一眼旁邊的小宮女,面色不變,笑道:“面見圣上,我總該換上身合適的衣裳,對了,我還有樣東西要帶著呈給陛下,得尋個宮女替我拿著?!?/br> 乾清宮的宮女道:“姑娘快些。” 蘇霽隨意指向旁邊的小宮女,道:“就你罷,跟我進來。” 蘇霽拉著那小宮女的手,將她拽到自己房內(nèi),輕輕掩上門,便急切地問:“怎么了?皇上怎么平白無故叫我過去?” 那小宮女也是很慌張,斷斷續(xù)續(xù)地道:“奴……奴婢也不大清楚,只聽說是太后的藥方出了問題,正要拿人去審呢?!?/br> 蘇霽一驚——太后的藥方與藥膳,一直都是她負責的。 蘇霽急急忙忙脫下那狐白裘,胡亂換了件衣裳,再去桌前將自己平日練筆謄寫的藥方收攏在一起,整整厚厚一疊,都交給那小宮女,干脆地道:“拿著。” “一會兒,咱們一起去乾清宮面圣,我叫你上來,你就把這些紙都拿上來。”蘇霽叮囑道。 那小宮女嚇得快要哭了,小聲囁嚅道:“奴婢從沒去乾清宮面過圣,奴婢好怕?!?/br> 說得好像蘇霽去過一樣,這陣仗,蘇霽也沒見過啊。 蘇霽拍了拍小宮女的肩膀,道:“怕什么,皇上又不會吃人?!?/br> 第21章 “拖下去,斬立決!”皇上端坐在龍椅之上,將手里的茶盞連同guntang的沸水一齊砸向堂下跪著的人。 那人不敢躲避,只像鵪鶉一樣瑟瑟發(fā)抖,把頭深深地埋起來。 蘇霽與兩位宮女剛走進乾清宮候著,便遇見這樣一幕。 “jiejie,這皇上真的不會吃人嗎?”那小宮女瑟瑟發(fā)抖地問道。 蘇霽語塞,心中也不由得生了幾分惶恐,兩股戰(zhàn)戰(zhàn),手心里滿是汗。 “黎勇,你是元慶十九年的進士,那年春闈,你說定不負朕,為成國盡忠?!被噬蠚獾谜玖似饋?,堂前所有人都惶恐地隨之起身,“忠臣倒是沒有,卻成了大成的蠹蟲!賑濟時疫的款子你竟貪了三千兩,你好大的膽子!” 黎勇目中淌出淚來,只遠遠地向西北側(cè)望了一眼,不發(fā)一言。 西北側(cè)的梁王難掩為難之色,尋思了一會兒,終于站出來,跪在黎勇旁邊,道:“父皇……這犁侍郎也是一時糊涂,您念在他是初犯……” “下去!”皇上揚聲呵斥道,將赤霄劍從劍鞘中利落拔出,“今日我便誅了這慣常貪墨的逆臣,還大成皇室一個清正!” 皇上揮起寶劍,直往黎勇頭上砍去,劍鋒干脆利落地劃過黎勇的脖頸,噴涌出五六尺高的血柱,濺落在乾清宮的大殿之上,洇濕了名貴的地毯,霎時間殿內(nèi)一片血腥之氣。 這一切僅發(fā)生在眨眼之間,殿上眾人皆是一驚,梁王站在旁邊,嚇得流出淚來。 蘇霽更是驚了一跳,她慌亂地環(huán)視四周,卻不期看到了太子的身影,太子在座前,方才只是微微起身,冷眼瞧著殿前發(fā)生的一切,在蘇霽看向他的那一刻敏銳回頭,兩人恰好四目相對。 太子冷冷地避開視線,自斟了一杯茶,悠閑地啜飲幾口。 皇上提起黎勇的腦袋,用一塊手絹擦了擦臉上的血污,顯出人臉模樣來,遞給王公公,道:“將罪臣黎勇的頭顱掛到宣武門前一月,去罷?!?/br> 王公公顫抖著雙手,用一方烏漆托盤端著那腦袋,便行禮退下。 乾清宮恢復了井然有序的秩序,眾人皆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唯有那久不散去的血腥之氣透漏著剛才發(fā)生的一切。 “下一件事,聽聞司藥局給太后的補藥出了錯?”皇上坐在龍椅之上,聲音中還帶著余怒。 蘇霽與那小宮女一齊走上前來,卻看到另一側(cè)亦有人上前,蘇霽抬眼一瞧——正是蕭司藥。 蕭司藥早已是泣不成聲,蘇霽還沒開口,她便跪在那里,道:“太后的藥一直是蘇司藥在負責,妾身一概不知啊?!?/br> “蘇司藥,你可知罪?”皇上怒斥道,“你侍奉太后,竟玩忽職守,給太后開十八反這種虎狼之藥,你可否知道差點釀成大禍?” 這不應(yīng)該啊?蘇霽一臉茫然,道:“民女平素開的都是溫補的藥物,哪里會有什么十八反?” 皇上將太監(jiān)遞上的藥冊摔到蘇霽身上,道:“你自己看看,是不是你的筆跡?!?/br> 一旁侍奉的梁內(nèi)侍見狀,悄聲提了一句:“陛下,這蘇霽乃是個不會寫字的女子,這些藥方都是太醫(yī)院代寫的?!?/br> “陛下容稟?!碧K霽將那藥冊翻得刷刷作響,迅速地找到了那頁藥方,道,“這藥方比我開的只多了一味藜蘆,藜蘆與各種參類相克,不到萬不得已時,決計不可共用——這對于醫(yī)者而言,不過是常識罷了,這樣的錯誤蘇霽怎么會犯呢?” 那蕭司藥倒是一驚,問:“你怎么會識字?” 蘇霽冷哼了一聲,道:“我不但認字,我還會寫呢?!?/br> 說罷,蘇霽拱手向皇上稟告,道:“陛下,民女為了解察太后的病情,將太后每次的脈案與開的方子都謄寫了一遍,整理在一起,每日細細研究,絕沒有疏忽的地方,今日民女也將它帶了來;若是不信,民女也可當堂默寫出來?!?/br> 蘇霽一個眼神示意,那位小宮女便遲疑地抱起了一張張熟宣,一步一步走到殿前,遞給了侍奉的梁內(nèi)侍,梁內(nèi)侍又將它呈給皇上。 蘇霽走近太子的幾案前,告饒一聲,道:“太子殿下,借文房四寶一用?!?/br> 太子端坐在椅上,輕咳了幾聲,喉結(jié)隨著咳嗽聲微微上下,柔和寬仁地道:“用罷。” 蘇霽剛想拿走筆墨,卻聽太子又說了一句:“幾個字的功夫,不若直接在這里寫就,免得勞動太監(jiān)們給你搬桌椅?!?/br> 蘇霽稱是,便在太子的案上寫了一起來,她攥緊狼毫筆,飛快地寫了起來。 太子靜默地瞧著蘇霽奮筆疾書,不一會兒竟忍俊不禁,笑出聲來。 蘇霽被這輕笑打斷了思緒,不由得抬頭,對上了那雙如桃花般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