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jié)
他近來仿佛得了疑心病般,每每批閱折子時,總?cè)滩蛔∠肫鹉侨仗K霽和十九皇子一起放風箏的場景來。 最恐怖的是,他們倆人放的還是他送的風箏。 太子懊惱地揉了揉太陽xue,驅(qū)散這一番胡思亂想——蘇霽再如何沒有心,也不至于如此。 “一邊是當公主,能自己建府邸,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誰也管不著;另一邊是在東宮做妾,低眉順眼地還怕被人磋磨死。”蘇霽攤手,問太子道,“你站在我的角度上考慮考慮,如果你是我,你選哪個?” 太子這才恍然明白過來,無可奈何地道:“若是讓你來東宮做妾,本宮便不必花這許多心思了?!?/br> 蘇霽將這句話翻來覆去地思忖了好幾遍,才明白太子在說什么,試探問道:“你是說……” 太子一把拉住了蘇霽的手,向上微挑的桃花眼凝神看著蘇霽,道:“本宮去向父皇說明,一直不娶妻是想要將這太子妃之位給你留著。依著父皇的脾氣,他聽后沒有勃然大怒,說會考慮考慮的事情,一般最后都是許了的。” 蘇霽怔怔地望向太子纖長的手指,心中升騰起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感受。順著那雙手向上,紫色袖邊上,隱約用金線繡了暗紋,這暗紋一直向上,繡到領(lǐng)口處,錦繡圖案才算止步,太子如凝脂般的脖頸有著好看的弧度,在最中間凸出的喉結(jié)上下翻動,顯示著主人糾結(jié)的心緒。 這華貴綽約的紫公服,會有多少人在覬覦?若是真的入了東宮,她蘇霽能否挨得住一波又一波的明槍暗箭呢? 蘇霽緊緊地握住了太子的手,遲疑了下,終究松開,道:“雖然但是,我還需要確認一下,再讓我考慮考……” “你已經(jīng)考慮了大半年了,難不成還要再考慮?人家梁王妃在你考慮的時候,還未曾見過梁王,如今梁王妃孩子都快生下了,你還在考慮?!碧勇犓忠f考慮考慮,立時打斷,嘆了口氣,沉沉地道,“本宮青春有限,你再考慮下去,本宮等得快要須發(fā)盡白了。況且,本宮等得,父皇那里的旨意也等不得——三天時間,就三天!” 蘇霽適才想想,太子仿佛說得有道理,自己讓人家一等就等了大半年,也的確太久了些。 蘇霽為難地應(yīng)了一聲,算是同意了太子的話,道:“那就先這樣兒罷,我還有事要忙,便不叨擾了?!?/br> 說罷,她將左肩上背著的包袱換到了右邊,步履沉重地正欲離去,卻在包袱的細縫中漏了塊金錁子,金屬撞擊地面的聲音悅耳極了。 蘇霽連忙將那塊金錁子撿拾了起來,正欲轉(zhuǎn)身離去,卻發(fā)現(xiàn)太子正定定地望著她。 “青天白日的,隨身攜著金錁子做什么?”太子看向蘇霽吃力地背起那包袱,便知里頭裝的東西斤兩不輕,該是金銀細軟之類,不由得出聲調(diào)笑道,“莫不是早就知道了終要來東宮,便先將金銀細軟送到本宮這里。放心,本宮給你存著。” “才不是呢?!碧K霽抬頭瞧著太子。 太子方才只不過逗逗她,未曾當真,如今見蘇霽神色嚴肅得很,便問:“既如此,你拿這許多銀錢做什么?” “我去給咸福宮送去?!碧K霽垂首,許久才道。 “咸福宮?”太子問蘇霽,“咸福宮里住著誰?本宮記得,仿佛國子祭酒家的女兒住在那宮里,旁的人本宮便不省得了?!?/br> “正是祭酒家的女兒,趙貴人。”蘇霽只得承認,道,“趙貴人現(xiàn)下處境艱難,宮中什么事都要用錢,這時候若是短了銀子,那幫刁奴不知要如何為難她。我便拿了些銀錢,趁著年初給她送去?!?/br> 太子輕輕接過了蘇霽手中攬著的包袱,撐在手中掂了掂,分量的確不輕;太子便解開了上頭挽著的結(jié),拆開了包袱一看,里頭十枚金錁子,并三十幾個小巧的銀元寶,再加上兩三吊閑錢,還有四五支成色還不錯的簪子。 太子只看了了一眼,在心中算賬,便是門清,道:“以你的俸祿與入宮年限,這幾乎是你全部的家當了?!?/br> 究竟是怎樣的交情,能讓蘇霽傾囊相贈呢? “趙貴人……是國子監(jiān)祭酒家的女兒不是?”太子垂首沉思了許久,也理不清其中因由,一雙桃花眼定定地看著蘇霽,問道,“你仿佛與國子祭酒家來往甚密,可是這又是為什么呢?你與她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呢?” “這事說來話長?!碧K霽看了一眼太子,終于下定決心,據(jù)實以告,“或許你理解不了,我本是這個世界上意外多出來的變數(shù),一不小心就把所有人命定的命運打亂,一些本不該相逢的人相逢了,另一些本該有一段姻緣的最終變成了萍水相逢,一些本該命里帶著富貴的沒了富貴,一些本該亡故的人卻又活了下來。而趙嘉柔的命運,本不該如此。” 某種程度上,是她的出現(xiàn),使趙嘉柔本就悲慘的命運變得更加悲慘。 蘇霽沉沉地嘆了口氣。 太子怔怔地看著蘇霽,問:“你到底是誰?” 蘇霽搖搖頭,道:“在這個世界里,我也不知道我是誰,我像是飄散著的孤魂野鬼,偶然闖進了這具身體中?!?/br> “原來如此,那一切都說得通了?!碧映另?,以往解釋不通的玄事,在這一刻鐘大徹大悟,他倒吸一口冷氣,努力接受著蘇霽的話語,又仿佛想起了什么,確認道,“你背后的痣,體內(nèi)存留的內(nèi)力,還有絕佳的平衡能力……這都是因為這副身體本就是蘇霽的,你是借尸還魂上了她的身。” 蘇霽點了點頭,承認道:“我甫一睜開眼,就發(fā)覺自己被鐵鏈綁在桃樹上,下一刻,魏東陵的劍便刺了過了?!?/br> 太子眼中滿是愧疚,沒成想自己第一次復(fù)仇,卻用仇恨的利刃刺向了無辜的人,他連忙握住蘇霽的手,輕輕地拍著蘇霽的手背,又問道:“你不是蘇霽,那你本名叫什么?” “這就湊巧了,我本名就叫蘇霽。”蘇霽道,“不過,我和原本的蘇霽完全不一樣,不同的性格,不同的際遇,甚至生活在不同的年代。” 太子沉眸,思量了許久,才鄭重地道:“無論你是誰,本宮都相信你?!?/br> 蘇霽點點頭,道:“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知道這個秘密,你可要替我保守這個秘密,無論如何都不能告訴別人?!?/br> 第83章 “這是自然?!碧宇h首,保證著,又看了一眼那拆開的包袱,道,“既然你想讓趙貴人過得好些,便將這些銀錢放在本宮這里,待開了春,本宮以新春賀禮的名目送過去,宮中人會以禮品數(shù)目窺伺本宮的好惡,他們一見這超出規(guī)制的禮單,心中便會忌憚些?!?/br> “可是,你一個皇子,給宮妃送出超出規(guī)格的禮單,旁人不會說閑話么?”蘇霽不無擔憂。 太子撫了撫蘇霽的鬢角,道:“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兒呢。不過這也不妨事,反正本宮與她素日并無交集,御史總不能因本宮給庶母多敬了一分孝心,便彈劾本宮罷。” 蘇霽聽完,只覺得說得有理,便將錢銀交到了太子手中,另修書一封,勸慰趙嘉柔不要擔心。 上清龕前,成帝半跪在軟墊上,一只手撐著經(jīng)書,一頁一頁翻下去,口中生疏而又含混不清地念著經(jīng)文。成帝微微瞇了眼,想要看清楚龕中供奉的上清諸神的模樣,卻老眼昏花地看不清,僅能看到個大概輪廓。 不過這種雕像,本來就是為了讓供奉者感受到普濟天下的神之慈愛,看不清細節(jié),反而使神像平添了幾分朦朧美,愈發(fā)顯得神像慈柔綽約。 “朕方才思忖了一番……”成帝將經(jīng)書撇在一邊,忽然開口,倒叫周圍服侍之人措手不及,偌大皇宮中,敢接成帝話茬的,也就只有王公公了。 周圍媵侍都愣眼等著王公公,過不多時,王公公終于從屋外頭走了進來,輕聲問:“陛下,可有什么吩咐?” “太子他求的婚事,朕準了?!背傻劬従彽貒@了一口氣,終究道,“讓他們草擬個折子,另叫禮部著手準備罷?!?/br> 太子性子傲,眼光高,好不容易看上了一個女子,便順他的意,不過是個女子,娶了又當如何? 或許是真的老了,他當年處事絕不會如此心軟。 王公公仍舊笑容可掬地道:“是,陛下?!?/br> 元月,成帝改年號為元豐,寓意明年風調(diào)雨順,無荒無瘟。在元豐年間的第一次議政上,成帝提出了立太子妃,并給出了一個意想不到人選。 朝野俱驚,文臣們早分了兩撥兒,一邊極力地反對,而另一邊又是極力地贊同。 反對的那一方有理有據(jù),蘇霽的出身實在是過于卑賤,雖說成國也曾有過出身卑賤的皇后,但是那都是建國初年的老黃歷了,并且她們也都是母憑子貴提拔上去的,哪兒有元配就出身如此不堪的呢? 而贊同的一方,多是太子與成帝的心腹,另加一個趙嘉柔的父親趙玄。他們認為蘇霽在閔地之疫上頗具功勞,并且展現(xiàn)出了體恤百姓、母儀天下的氣質(zhì),具備了一個預(yù)備國母的高貴品質(zhì)。 雙方就此進行了連綿七日的辯論,最終辯論到了“高貴究竟是身份的高貴,還是品質(zhì)的高貴”這種玄學層面,卻仍舊各執(zhí)己見,誰也無法說服誰。 成帝樂得看戲,像這種誰也無法說服誰的形勢,最終拍板定讞的,還是皇上。 就在成帝看著早便擬好的詔書,準備發(fā)往中書省復(fù)核時,一陣噩耗傳來——太后她老人家昨晚在寢殿內(nèi)安詳去世了。 群臣的爭議顯得沒有意義,因為太子無心婚配之事,要為太后服一年齊衰之喪。 成帝無法,只得封蘇霽為一品誥命,賜居元徹殿,且在京中仿照公主府的品秩,置備了一處宅院,成帝親題了一個“霽”字。 司藥局內(nèi),蘇霽正收拾行李,將平常慣用的都整理在一起,待明日太監(jiān)來了將東西扛走。不過蘇霽收拾了幾樣,便再無東西可以收拾了,一是因為元徹殿那里一應(yīng)俱全,其實也不缺什么東西;二是金銀細軟已經(jīng)全都送給了趙嘉柔,她如今身無分文,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這幾件緞面,料子倒是好,本來我還想做一身衣裳,可惜如今太后崩殞,這些日子都穿不上顏色這么鮮亮的衣裳。”蘇霽抽出了一條浮云織緞,遞給了杏兒,道,“等過了國孝期,你拿它做兩身衣裳,不用跟我客氣。” “蘇jiejie……”杏兒忙拭去眼眶中打轉(zhuǎn)兒的淚珠,嘴角抿起一個笑來,哽咽道,“蘇jiejie,你可別忘了我,待jiejie有了孩子,我和我娘一起給孩子做身衣裳。到那時候,jiejie可莫要嫌棄我們娘倆兒手藝粗陋?!?/br> “杏兒做什么,jiejie我都喜歡,怎么會嫌棄呢?”蘇霽揉了揉杏兒的腦袋,輕輕地道,“此次我去了元徹殿,司藥局中兩個司藥便都無了,估摸著月余后便會派來新的司藥,我聽王尚宮說,據(jù)稱是個潑辣厲害的,你要安生些,千萬別被捉到錯兒處?!?/br> “嗯?!毙觾簯?yīng)了一聲。 “我這次去元徹殿,卻沒有將你帶在身旁。一來是,我已經(jīng)向王尚宮與孫貴嬪力薦了你,從一等宮女升為女史的機會珍貴,不能因為我,耽誤了你的前程?!碧K霽話說得委婉,其實說是向二人“力薦”了杏兒,倒不如說是拿著手里頭的把柄,去威脅他們二人,“二來,我在元徹殿多有不便,若是有什么事兒,還想請你幫襯幫襯。” “蘇jiejie放心。只要是杏兒能做的,jiejie一聲吩咐杏兒便去了?!毙觾毫r道,面上卻無喜色,只是十分憂慮地道,“蘇jiejie,闔宮人都說你去了元徹殿,便是陛下默許的太子妃了,潑天的富貴,本該是好事,可我心里頭怎么就……” “那是因為你舍不得我,況且,我在這司藥局待了一年多,再換個陌生的地方,肯定是會有些怕的?!碧K霽微微一笑,安慰著杏兒。 蘇霽啼笑皆非——杏兒這一哭,怎么搞得她好像要出嫁似的? 正說著話,那邊王公公已經(jīng)叩了三聲門,回稟道:“蘇姑娘,一切都收拾妥當了,您拿出來的東西,全都整齊疊好了,正由太監(jiān)抬到元徹殿處。您看什么時候,您也上轎子,啟程?” 從司藥局到元徹殿,疾走也就十來分鐘,還需要轎子? 于是蘇霽回道:“冊封誥命的詔書還未下達,我尚且沒有誥命在身;況且,就算我獲得了誥命,按照宮中規(guī)制,也是不許坐轎輦的?!?/br> 按照宮規(guī),整個皇宮中,只有幾位最尊貴的主子才能搭乘轎輦。不過,有許多后妃被成帝特許,每日乘轎輦,以示恩寵。 “這是陛下特許的。”王公公笑容可掬地回道。 蘇霽推開了門,只見那頂轎輦用硬木制成,墨綠色的簾子上繡著鳳穿牡丹圖樣,在夕陽余暉的映照下,若隱若現(xiàn)——整個轎輦規(guī)制都極其肖似太子妃的鳳輦,只是因為太后喪期的關(guān)系,簾子換成了古樸厚重的墨綠色。 蘇霽連續(xù)推辭了三次,第四次仍是非常抗拒地拒絕了,王公公這才意識到她是真的不想上轎輦。 “于禮不合,我是真的不能坐在上頭。”蘇霽又推辭了一遍,道,“你們就在旁邊抬輦,我自己在下邊跟著你們走,這便算是領(lǐng)了陛下的恩賞,你們看行嗎?” 其他小太監(jiān)猶豫遲疑著,唯有王公公笑道:“姑娘實在恭謹嚴明?!庇窒蛏砗蠛攘艘宦?,“還不起駕?” 四個小太監(jiān)輕松地抬起了空空如也的轎輦,蘇霽便慢悠悠地跟在旁邊,忽聞一陣哭號之聲,便見幾十位宮女穿著白紗喪服,頭上只有木簪挽著發(fā)髻,髻上簪了一枝拇指肚大小的白花。 第84章 或許是瞧見了蘇霽略帶好奇的眼神,王公公解釋道:“她們吶,是太后宮中的宮女,為太后服完七日之喪,便各奔東西了?!?/br> 蘇霽聽后,又瞧了一眼,便看到一位低著頭哭泣的宮女忽而微微抬了頭,這才使蘇霽看清了她的樣貌。 這不是她初入宮時候,與她在同一屋舍內(nèi)住著的桃兒么? 蘇霽悄悄揮了揮手,笑瞇瞇地看了桃兒一眼,便算是打過招呼,卻將那桃兒嚇了一跳。 蘇霽緩緩向前走著,很快便走過了這群宮女待的墻角,蘇霽趁王公公不備,連忙轉(zhuǎn)過了身去,向桃兒擠眉弄眼,遞了個眼色過去。 等她一會兒有空了,便過來尋她敘敘舊。 “蘇姑娘,回頭做什么?”王公公發(fā)覺自己旁邊的人兒突然不見了,往后看才發(fā)覺蘇霽落后了幾步。 “沒什么,沒什么。”蘇霽笑回道,“方才走得疾了,便向后頭歇歇。” “蘇姑娘覺得走得疾了,你們還不慢點兒?”王公公忙叫住四位抬轎子的太監(jiān)。 那四位太監(jiān)忙又減緩了速度,本就緩慢的隊伍,現(xiàn)如今龜速前進。一盞茶就能走完的路程,最終生生浪費了小半個時辰。 至元徹殿,蘇霽以為全都完事兒了,沒想到一切卻是剛剛開始。 “恭喜姑娘喬遷之喜,奴是這里的管事宮女,請主子沐浴、更衣、焚香后,再來領(lǐng)取每日要用的繡線、繡針、繡架?!币晃簧狭四昙o的嬤嬤威儀地道,她目光如炬,讓人望而生畏。 蘇霽被半推著走入了一件側(cè)屋內(nèi),只見里頭緊緊密閉著,中間放了只半人高的浴桶,里頭的水順滑如凝露,微微向上浮動著熱氣。蘇霽無法,同時自己也想洗澡了,便褪下了衣裳,進了桶中洗了起了。 蘇霽心中還有事情,洗得格外迅速,三下兩除二地擦干了身上的水珠,換上了早已備好的衣服,卻聽門外叩了三聲,便傳來人聲:“蘇姑娘,進了這元徹殿,尚有驗身之事未完。請恕老奴冒犯,要進來給姑娘驗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