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jié)
聽此,太子終是放心下來,道:“時辰不早了,本宮便先走了,待晌午再過來看你。” 蘇霽點了點頭,就看太子用黑斗篷裹緊了面部,悄悄地從后門走了。 見太子走遠,蘇霽也該梳洗一番,穿戴好,去乾清宮診脈了。 乾清宮偏殿,十幾名小道齊聲念著《孝經(jīng)》,朗朗讀書聲響徹整個乾清宮,倒平添了絲絲生氣。 成帝煩悶地半坐著,手中捧著一本孝經(jīng),而一旁陪侍的正是十九皇子,他歪斜地半跪在軟墊上,用一本厚厚的心經(jīng)遮擋日光,好睡個回籠覺。 “皇上,蘇霽來了。”王公公一進來,便壓低了聲音道。 “讓她去另一側偏殿候著。”成帝亦低聲道,十九皇子尚在睡夢中,卻恰好此刻醒了,正巧聽到這句,正不樂意在此念經(jīng)呢,便出聲道:“父皇,讓兒臣也一同去罷?!?/br> “你也認識那個蘇霽?”成帝狐疑地問,但還是起身,允了十九皇子一同前去。 “不大認得?!钡搅宋萃膺厓?,十九皇子才笑稱,“不過正是因為不認得,兒臣才想去看,替我那太子弟弟掌掌眼?!?/br> 成帝笑罵:“你這孩子,多大了還沒個正形兒。朕是去醫(yī)病的,可不是由你瞧著玩兒的?!?/br> 十九皇子含笑不語,心中卻跟明鏡兒似的,父皇將蘇霽調到御前來,怎么可能只是醫(yī)病這么簡單呢?定是心中拿捏不出主意,準備親自相看相看她。 入了另一偏殿,只見蘇霽恭順地行了禮,卻恍然發(fā)覺后年多出了個十九皇子,他站定在成帝身后,食指湊到了雙唇上,“噓”了一聲。 蘇霽便吞回了話兒,自拿著藥篋,聽成帝有何吩咐。 “診脈罷?!背傻圩搅松鲜祝斐龈觳?,對蘇霽道。 蘇霽稱是,右手扶著成帝的手腕,另一邊問診:“皇上近來可有哪兒不舒坦?!?/br> “哪兒也不舒坦,只覺得渾身乏得很?!背傻燮届o地道,聲音中叫人分辨不出來喜怒,“只是左邊兒膝蓋痛得很,多年前的劍傷,以前倒是不很痛,這幾年是越來越痛了?!?/br> 蘇霽從藥篋中拿出了早已備好的膏藥,道:“殿下這處傷是十年前攻打北境之地落下的,長約三寸,當時便傷及筋骨,只是那時候還不太顯。臣女特意調制了這驅寒膏藥,要不陛下試試?” 在來之前,蘇霽可是做好了完全準備,特意調了成帝的脈案,仔細研究了許久,對成帝身上大小幾十處傷疤都了如指掌,分別預備了不同的藥方、膏藥、藥丸。 成帝與十九皇子俱是吃了一驚,相視一看,成帝便又恢復了波瀾不驚的神色,將明黃色的褲腿挽了上去,試著貼上了那膏藥,道:“你倒是極會侍奉、討好主子?!?/br> “陛下謬贊?!碧K霽淡淡地答道,其實她心中何嘗不知,陛下的口氣哪有贊揚?可她還是接下了話,道,“為人診病是蘇霽職責所在,醫(yī)者,切乎身體,半點兒馬虎不得。” 十九皇子半天不能言語,他本擔心蘇霽會應付不了父皇這種苛刻而又挑剔的相看,可如今看蘇霽應答如流,只覺得自己這回算是多慮了。 十九皇子躲在墻角兒邊,瞧著也毋須自己多言,便抽身悄悄出了殿外。站在乾清宮的二樓上,冬日勁風吹得他衣袖紛飛,心中卻莫名生出了酸楚滋味。 他一個人微言輕的皇子,做什么都要看別人的臉色,要什么都不許與別人相爭,他生存的唯一法則,就是學會灑脫地看淡一切事物,不期望那些自己根本拿不到的……唯有如此謹小慎微,才能在波瀾詭譎的宮廷內存活下來。 十九皇子感受著拂身而來的冷風,輕輕地闔上了眼——他不是萬眾矚目的太子,這便是他的命。 “十九殿下?”蘇霽方為成帝診病完畢,便也告退了,只見十九皇子站在外面發(fā)愣,“還沒到春日,十九皇子在風口上站著,也不怕染了風寒?” 十九皇子忙轉過了身,面色復現(xiàn)一片嬉笑之意,笑問蘇霽:“怎樣?父皇對你這新兒媳可還滿意?” 蘇霽道:“渾說什么?我不過是給陛下診了次脈罷了,如今國喪期間,哪能提什么婚假?” 十九皇子卻又問:“我且問你,這婚事,是你自愿意求的,還是太子強逼著你的?” 蘇霽只覺這問題十分奇怪,但只得老實答道:“既不是我主動求的,也非是太子強逼的。我們倆就這么稀里糊涂地……” 十九皇子聽此,卻是笑了,揶揄道:“你一個沒顯赫門第的女兒家,就這么稀里糊涂地當上了太子妃,也真是奇了。” 蘇霽嘿嘿一笑,活像是個海邊撿到貝殼的孩子,正傻笑著,忽然又想起了什么,對十九皇子道:“對了,我方才還在陛下跟前夸了你,說你在閔地之疫的時候出力不少,來來往往地運送糧食草藥,陛下聽了甚是歡喜,要封賞你許多銀子呢。” 十九皇子聽完蘇霽的話,臉上不單沒有丁點兒喜色,卻是急急地道:“蘇霽,你可是害苦了我!” 蘇霽不解其意,問:“在閔地的時候,你不是說銀子是個好東西,怎么也不嫌多嗎?” “這份銀子,我可是消受不起?!笔呕首舆B連搖頭,道。 “你在閔地的確立了功勞,這份本該得的銀子,你卻為何不要?”蘇霽仍舊不解。 “蘇霽啊蘇霽,我先前還道你聰明,如今看來你是真的傻!”十九皇子嘆了口氣,見四下無人,悄聲道,“如今太子勢力漸長,父皇少不得再培植起一位皇子,與太子維持分庭抗禮,這樣父皇才能制約住太子,不釋權柄。如今你這一求,可是將我放在風口浪尖上了?!?/br> 蘇霽不由得驚了,原來還有這樣一層意思?于是想補救道:“那我再跟陛下說……” “晚了!”十九皇子插著腰,又思索了一陣,道,“到時還有個補救的法子,你去將父皇賞銀的經(jīng)過原原本本地告與你們家太子,并替我傳達,我從來是無意于太子相爭的?!?/br> 第93章 蘇霽忙點了點頭,道:“這個倒是不難,你且放心,太子他向來都對你友善得緊,你又在怕什么?” 十九皇子聽此,撇了撇嘴,卻沒再言語。 正所謂“情人眼里出西施”,太子明明對他那么大的敵意,蘇霽竟然完全看不見? 當然,也有可能是太子在蘇霽面前偽裝得太好了。 十九皇子心中兀自不是滋味,卻聽偏殿內,小道朗朗讀書聲戛然而止,仿佛里頭出了什么事情。 十九皇子又恢復了之前的神采奕奕、玩世不恭,瞥了一眼殿內,笑道:“說不定,有故事可看咯!” 說罷,十九皇子將蘇霽拉到了一處角落,避開了門口守著的太監(jiān),卻可以看清偏殿的全貌。 “皇上,王御史又發(fā)了諫文,勸皇上打消出兵漠北的計劃?!蓖豕皇帜弥嗾?,欲遞給成帝。 “朕在此為太后守孝,默讀經(jīng)文,你又出來打斷做什么?”成帝極為不悅地抬頭,不禁揚聲道,言語中多了些嗔怪之意。 十幾位初入宮的小道如何見識過這般場景?他們見成帝語帶慍怒,連忙停止了誦讀《孝經(jīng)》的聲音,唯有第一排,離著上清龕最近的一位小道,狀若未聞,古井一般的平靜沒有波瀾的聲音繼續(xù)念誦著經(jīng)文。 “夫孝,德之本也,教之所由生也……”那名小道仍舊專心地研讀著,卻恍然未覺,整個殿內都寂靜了下來,唯有他的聲音入耳,頗有些寧靜致遠之意。 周圍人都一時陷入尷尬,不知如何,唯有成帝旁邊的另一位小道忍俊不禁,不小心笑出了聲。一時間,殿內的氣氛可謂更加尷尬了。 蘇霽十分緊張地看了一眼那小道,竟是個女道,明明只是十五六歲的花季年齡,頭發(fā)卻被活生生全都剃掉了。盡管戴著微微發(fā)藍的道帽,穿著樸素而又保守的道服,卻難掩其光滑潤澤的肌膚,一雙靈動的大眼睛撲閃撲閃地眨著,尚且不知道自己已然犯了失儀之罪,輕則被攆出去,重則…… 遇到成帝心情不好的時候,什么責罰都有可能。 可成帝今日仿佛心情甚佳的樣子,亦隨之笑了,又問那女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道卻是愣住了,一雙眼睛中閃爍著無辜,尚是奶聲奶氣地道:“奴家已沒有了世俗名字,若是陛下問我的法號,奴家法號乃是凈空。” “喂!”十九皇子強力將蘇霽拽走,道,“走啦,走啦,故事已經(jīng)看完了,再過一會兒,那些太監(jiān)們就該發(fā)現(xiàn)咱們了。” 蘇霽聞言稱是,二人便各自離去了。 春寒料峭,東宮的小花園中染上了一抹淡淡的綠色,旁邊臨時搭建起來的茅草屋已撤了去——已過三月,按例,太子已不必居于茅草屋中。下人們拾掇了書房,將其中一應擺件都撤下,太子便在書房內起居,在旁邊的暖閣內就寢。 東宮中,蘇霽最熟悉的地方就是書房了,是以她熟門熟路地入了書房,卻見太子正在暖閣處小憩,身上僅著一層薄薄的寢衣。 她這才想起來,接下來的九個月時間內,太子都要在書房內起居了。 太子本是日間小憩,自然淺眠,聽外頭窸窸窣窣的聲響,便緩緩轉醒,一雙桃花眼惺忪地睜開,卻見是蘇霽,連忙起身,將麻料的短襖套在了身上,問:“你來了?” 蘇霽輕輕地應了一聲,緊閉了書房的門窗,輕輕地道:“太子殿下,我這幾個月與李太醫(yī)一同負責皇上的平安買,卻著實覺得不妥?!?/br> “怎么了?”太子輕輕地問,另一邊手上也忙活著,一把套上了烏頭靴。 “我這幾日為皇上診脈,只覺脈象虛浮得很,皇上的身體卻比之前差了許多?!碧K霽輕聲道。 太子聞言,眸間閃過復雜神色,終究關切地問了一句:“可吃了什么藥?” 他的父皇,戎馬一生,幾十年來南征北戰(zhàn),滿是舊傷。尤其是最后滅滑國的時候,傷勢極重,差點不治而亡,燒了幾日,終是在死神手底下又逃過了一截。 “都是經(jīng)年積累下的沉疴,開了藥也只不過是緩解疼痛癥狀?!碧K霽如實稟告,又道,“對了,我還見到了十九皇子,他原是不想去乾清宮的,皇上非要拉著他一起為太后誦《孝經(jīng)》,這理由實在太正當,若是拒絕了就是不孝,他也沒辦法拒絕不是么?!?/br> 太子右手虛握成拳,掌被輕輕地抵著下巴,一雙眼像是x光一樣透視著蘇霽,洞察她的每思每想,靜靜地問:“你想說什么?” 什么時候,蘇霽也學會同他拐彎抹角地說話了? “那我就直說了罷,十九皇子是絕無意皇位的,你不必擔心他,也不必明里暗里地處處擠兌他?!碧K霽道,聽十九皇子說,他的日子可是不好過。 “本宮何曾擠兌他?只是朝臣們心中有所向,或是疏忽了他,又怎能賴到本宮頭上?難不成,本宮要對那一眾朝臣說,對本宮的競爭對手客氣些?”太子聽她如此說,不由得冷了面孔,復又正色道,“本宮信他心性淡泊,只是在宦海沉浮后,又有誰對權力不感興趣呢?人為了爭權奪利,什么都做得出來……” 蘇霽微微蹙眉,道:“可是太子殿下你,處在權力中心十幾年,不也是心如止水,有所為,有所不為么?” “以前,本宮的確是心如止水?!碧雍龆酒鹆似饋恚讲阶呓K霽,手不知覺撫上了蘇霽額前碎發(fā),替她細細收攏,一雙桃花沉沉地看向蘇霽,輕輕地道,“識過了好東西,先是只是遠觀,只覺得自己能看上一眼就夠了,待握到了手中,便不想松手,想要將它私藏占有,還想要更多……” 蘇霽愣愣地看著太子,認識他這樣久了,還是頭一次見他表露出野心,陌生得像是另一個人,許久才開口問:“你說的‘好東西’,又是什么?” 結合前后語境來看,閱讀理解的答案應該是權力,可是太子看向蘇霽的眼神,又是那么的非同尋常,讓她總以為說的是自己。 “一切的好東西,都是個這個道理。”太子握緊了蘇霽的手,輕輕地道,“這段時間本宮事務繁忙,疏忽了你,沒有時間陪你,等忙完了這陣,你想去哪兒,本宮便陪著你。你且靜心待著,以后莫要同十九來往了,我怕他……” “不是這樣的——”蘇霽搖搖頭,對太子道,“你已經(jīng)是大權在握的太子,其他任何皇子都不能奪走你的光華,而我們的感情,難道你也要疑心么?明明你現(xiàn)在什么都有了,又在害怕什么呢?” 太子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淡淡地看向窗外。 正是因為識過擁有的滋味,才愈發(fā)不肯放手。 “我是個人,不是個東西,是必須要見人,不能私藏的。若是我喜歡誰,就算在天涯海角,也是喜歡他的;若是我不喜歡他,就算他將我攥在手心,我也不會愛上他?!碧K霽亦看向窗外,指著屋外頭一棵老松,道,“就像那松下的沙子,握在手中,握得越緊,反而流失得越快?!?/br> 太子自然是聽出了蘇霽話中的弦外之音,忙攔住蘇霽,圈住她的雙手,輕輕地道:“蘇霽,你莫要生氣,本宮只是……只是一時情急,怕那十九皇子接近你,是對你有所圖謀?!?/br> 蘇霽使勁掰開了太子的手,掙脫了太子的懷抱,匆匆走出了東宮。 第94章 初春時節(jié),正是草長鶯飛之季,蘇霽終于可以將太子送的風箏試飛了,恰逢太子多事,索性一個人放起了風箏,見風箏在空中自由馳騁,心也跟著舒展了起來。 “喲,蘇姑娘,又在放風箏呢?”十九皇子勾唇一笑,“嘩啦”一聲打開了折扇,為自己扇風道,“終于是春天了,這幾個月,姑娘過得好嗎?” “喲,這不是十九皇子嗎,又在扇你那把破扇子呢?”蘇霽無可奈何地瞧著十九皇子,也不知道這扇子有什么珍貴的,無論春夏秋冬,十九皇子都隨身攜在身上,道,“這幾日我過得自然是極好的,開春了,吃食豐富了許多,每日自然醒,除卻每旬為皇上診病,我什么活兒都沒有,樂得清閑,悠閑極了?!?/br> “我還道蘇姑娘是個直爽痛快的人,怎么也說這言不由衷的話兒來?”十九皇子瞧了眼蘇霽,清了清嗓子,雙手便起了范兒,挑起個戲腔,將左手中的折扇轉了一圈兒,舒展地伸長了左臂,將折扇抵到了蘇霽的下巴上,輕輕地道,“小娘子,何處愁眉不展丁香結,恰似春水長流……” “停停停!”蘇霽微微蹙了蹙眉毛,怎么一言不合,就唱上了戲呢? 十九皇子眉目含笑,收回那把扇子時,還不忘挽了個花兒,做了個高難度動作,見蘇霽不大高興的樣子,道:“怎么了?和太子吵架了?” 蘇霽見十九皇子一下子便猜中了她的心事,面上不由得懊惱,忙轉過了身去,不愿再理他。 “看!被我說中了不是?”十九皇子硬是湊了過來,輕輕地拍了蘇霽的肩,對蘇霽擠眉弄眼,道,“有什么心結,說出來,讓哥哥我給參謀參謀。我別的不行,對這情情愛愛的可是很懂得的。” 蘇霽被他這副不正經(jīng)的樣子打敗了,臉上繃不住,差點笑了出來,幸而她面部表情控制得好,維持了嚴肅神情,道:“也沒什么,不算是吵架了。只不過——” “不過?”十九皇子挑起了半邊眉毛,見蘇霽遲遲不繼續(xù)說下去,便隨著她重復了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