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jié)
夜半時,她聽見了細弱的,悶在被窩里的哭聲。 次日,那梅花樹上的小花蕾,竟有半數(shù),都是含苞待放了。 珈以帶著云哥兒,在院子里想要摘了梅花釀酒,折騰了一整日才弄好一小罐,晚間用了飯食,珈以又拿來個陶土瓦罐,先把那一小壇梅花酒給放了進去,又遞了紙筆給云哥兒,“有些話,我知曉與旁人說了無用,那便寫下來?!?/br> 往前的云哥兒,即使有再多的煩憂,轉(zhuǎn)開了心神依舊能露出笑顏,可逢此劇變之后,他已經(jīng)三日未曾能笑了,人眼看著都飛快地瘦削下去。 “將你如今的煩心事寫下來罷,云哥兒?!辩煲詳Q了下他自己扎的,凌亂的發(fā)髻,與他笑了笑,“人生總有些坎坷要邁過,你悲傷喪氣也罷,滿心斗志也好,日子總是這樣過去的。如今你在傷神,好在還是有人在惦念著你的?!?/br> 云哥兒大滴大滴的眼淚砸在了桌上。 他大哭了一場,珈以待他哭完,領著他去洗了臉,回來卻是和他分別在桌前寫了那紙條,最后才與他一起將分裝在兩信封里的紙條放到了瓦罐之中。 瓦罐口抹了封泥,在梅樹邊挖了個坑,兩人一起把瓦罐放了進去。 “等你何時如愿以償了,你再來打開這個瓦罐?!?/br> 云哥兒點頭,卻又覺得不對,“那女俠jiejie你的呢?” “我的?”珈以笑了下,拿了根樹枝,在那松軟的土地上畫了條魚,朝那條魚笑,“我的信,那時對云哥兒就不算是秘密了,你若是還想看,也可以看一看?!?/br> 云哥兒看著那條魚,也拿了樹枝,畫了一條,慢慢地“恩”了聲。 那日之后,他的確是漸漸好了起來。 夜晚不再醒過來悶聲哭泣,也愿意偶爾走出家門,更是重新練起了嚴家心法。 葉嚴兩家一來便是滅門之禍,不是沒有緣由,他們這些武林世家的孩子,自小便會熟記家中的武功心法,便是為了能在心法毀損之后,再依樣默出來。 就在云哥兒振作四五日后,江湖上傳播的流言,終于傳到了潛林。 傳言說,嚴家之所以惹來滅門之禍,是因著惹了魔教。而他們會招惹上魔教,是因那將潛林葉家滅門的人,就是嚴守耀他自己,而他卻將禍推給了魔教,更為此不惜殺了找他正名的長子,才激起眾怒,給了魔教一個可乘之機。 原本那些江湖人逼著嚴二,只是為了借他為突破口,讓嚴守耀吐出些切實的利益來。沒想那嚴守耀咬得死緊就是不給,有個人沖動之下就將嚴二給殺了,見了血,雙方就此亂斗,卻沒想,嚴家突然就著了火,那主母與小郎君就這般死了。 嚴家經(jīng)此大禍,偏嚴守耀一人逃脫。 那些逼上門去的人心中便瑟瑟發(fā)抖,正商議著該如何防著嚴守耀報仇,突然間就有個葉家舊仆站出來,揭了這樁陳年舊事。 上好的借口擺在面前,那群人一合計,便傳出了這流言。 而潛林又是葉家舊地,葉父在潛林可甚得人心,這流言一傳開,那街頭巷尾的人,立時就將嚴守耀罵得豬狗不如,旁附流言假裝為證者層出不窮,嚴守耀竟就這么被釘在了人人唾罵的江湖敗類的恥辱柱上。 云哥兒出門覓食,在面鋪里將來龍去脈聽了個清楚。 他心里是不肯信的,可他偏偏又想起阿娘數(shù)次質(zhì)疑長兄死因,想起他想學長兄,當著眾人面說要堅守道義卻惹得父親大怒,再也不讓他去前院。 他一方面告訴自己不能這般質(zhì)疑親父,可另一方面,他卻忍不住從記憶里去搜尋各種痕跡,想起父親往日私下教導的理論,竟是越來越覺得,此事可疑。 竟是連他都懷疑親生父親。 云哥兒在面鋪里心思急轉(zhuǎn),根本沒吃幾口面,偏這會兒天上開始飄雪,他在冷寂的屋子里獨坐得手腳發(fā)涼,猛地才想起清早說有事要外出的珈以竟是如今都未歸,心下惶恐驚懼,竟是連坐都坐不住,快步走到了院子里。 他走得快,心中又惶恐不安,竟被腳下薄雪絆了腳,摔在了庭院里。 薄雪落地化水,有些結(jié)了冰,有些卻化為污水,將他一身白衣弄得污穢不堪。 云哥兒這會兒卻顧不得衣裳,匆匆爬起身來,又要去開院門。 院門一開,他便聽見了院外傳來的有些粗嘎的男聲,“洛師妹要喜歡這株梅,便是整棵都砍給你又何妨?” 言語之間,竟是拔劍要躍上墻頭。 他的目標所指,正是埋了陶罐的那棵梅樹。 云哥兒心下一驚,快步出門喝止,他心下情緒翻騰,唯恐護不好這棵梅樹更被珈以厭棄,便寸步不肯相讓。偏那少年也是暴戾性子,又一心在心上人面前出頭,哪里肯被他個小兒折了臉面,兩人竟幾言不和便動了手。 那少年名喚何林,因天資出眾而被師傅看重收為首徒,一貫在門內(nèi)都是受萬人敬仰的,怎料幾十招過后仍不勝個無名小子,他心下惱怒,便出了殺招。 云哥兒狼狽避過,砸在地上,跌破了嘴,吐出一大口血。 何林執(zhí)劍站在幾步之外,冷笑一聲,“小子不識人,我乃玄危宮首徒,你又是何姓名,家學深奧至此,又何必在這小門小戶躲躲藏藏,快報上姓名來!” 他這是在為自己挽尊,免得落個與蓬門小兒對打還贏得艱難的名聲。 云哥兒抹了把嘴邊的血,看著周圍墻上探頭探腦的鄰人,想嚴家如今的處境,只撐起身子站穩(wěn),“無名無姓,為何要報于你?” 何林沒了臺階,心下急怒,劍招一轉(zhuǎn),殺意畢露。 他已起了殺心,招招犀利,云哥兒畢竟年幼,奪過幾招后已是力竭氣短,眼看著就被逼到墻角,那劍夾著殺氣,直襲他的面門。 身側(cè)突然斜插一劍,將那殺招擋了,手腕一抖,逼得何林倒退了三步。 “與小兒對打,反被激起了殺意,你這少年人倒真是有趣?!辩煲陨锨皟刹?,將云哥兒擋在身后,執(zhí)劍起了個手勢,“不如與我來戰(zhàn)一戰(zhàn)如何?” 她看著才與何林差不多年歲,可那氣勢卻渾厚若長他們二十余歲。 何林方才與她交手,知她內(nèi)功深厚,不戰(zhàn)便露了怯,正巧身后師弟上前勸說,他便借這臺階下了,扔了句“無名小兒忒大的脾氣”,帶著人就匆匆走遠。 珈以帶著云哥兒進了門,院門一關擋住了各方視線,回頭看了眼云哥兒,第一句話便是,“你怎將自己弄得如此狼狽?” 云哥兒吶吶,只半低著頭吐了句,“他要砍了那梅樹,我是想攔他……” 他原是想和珈以證明,他并非故意滋事,免得引起珈以的不滿??蛇@話聽在珈以耳中,便覺得他有些不識變通,與他那長兄相似,心里認定了的道義,便是撞了南墻傷得頭破血流也要護著,倒是因太過正直而少了些轉(zhuǎn)圜。 她皺了眉頭,隱帶斥責,“一棵梅樹罷了,又哪里有你重要……” “我又有哪里重要?”云哥兒難得截了珈以的話,而他抬起頭來,珈以才發(fā)現(xiàn)他滿眼都是淚,一雙眼睛憋得通紅,“我如今沒有家了,我連姓都沒有了!再也不能告訴旁人,我便是鎮(zhèn)寧嚴家的嫡幼子嚴枕云,我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 他整張臉都因這低啞的嘶吼而憋得通紅,額上青筋暴起,牙齒咬得死緊,他緊握雙拳站在原地,困獸之斗般弓了身子,渾身都是暴戾之氣。 家破人亡,父親身敗名裂,母親葬身火海,他什么都沒做,卻一無所有。 從天堂跌落地獄的感覺,誰都受不住。 云哥兒想要嘶吼,想要毀滅,想要摧毀身側(cè)的所有??伤龅?,卻不過是緊繃著身子在院子里轉(zhuǎn)著無用的圈,嘴里一聲聲質(zhì)問,“為什么我就沒有家了,為什么我就沒有姓了,明明我什么都沒有做,憑什么?” 他明明那么想毀滅,可他卻強壓住了,沒去傷害任何人。 珈以似乎可以想見嚴枕風在等她醒來的那兩日里的煎熬與焦灼。 她嘆了口氣,上前一步,趁著云哥兒背對著他,一個手刀劈在了他頸側(cè),接住了驟然軟倒的人,然后抱著將人放到了床上,給他蓋好被子,轉(zhuǎn)身走了出去。 作者有話要說: 第二次被相信的人從背后放倒的云哥兒內(nèi)心已經(jīng)哭出了一噸眼淚…… 下一章預告: 珈以,“我不是好人,旁人都叫我妖女?!?/br> 恩,感覺這個故事不得各位小天使的歡心,但我還是按著原思路先寫,畢竟也算個江湖夢了。 第73章 魔教里的女俠(7) 珈以用的力道并不重,云哥兒醒來得很快。 他一睜眼,還沒來得及想什么,就聽見旁邊一道聲音慢悠悠地傳來,接著就有人走到了他床邊,“醒了?醒來先喝碗粥。” 溫熱的粥遞到嘴邊,云哥兒記起自己之前的癲狂模樣,臉變得通紅,悶聲接了過來,不敢多說半個字,低頭乖巧地喝得干凈。 他喝完把碗放下,猶豫了瞬,捏著那碗,期期艾艾地問珈以,“阿姐,你救了我,便如同我的再生父母一般,我日后定待你入親姐,”他小心翼翼地說出了自己的訴求,“我暫且,跟著你姓好不好?” 大俠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自是有自保的底氣,而他若想自保,少不得暫時虧欠祖宗,在江湖中隱姓埋名一段時日。 珈以瞧了他一眼,并未指責他的行為,只說,“我沒有姓,我也不能給你。” 葉家不過是江湖人推出來給嚴守耀落井下石的那塊石頭,底下還在覬覦葉家功法的人不是沒有,她還在魔教之中,自是不能再姓葉。 云哥兒疑惑了一瞬正要詢問,就聽站在床邊的珈以又接了句,“如今江湖上名聲最好的便是東極,你今日遇見的那人,看身上衣裳,應該也是東極玄宮門下的人。你今晚好好休息,明日晨起收拾好了,我便送你去東極。” 那碗“嗙”的一聲落在了地上,碎成了好幾瓣。 珈以低頭看了眼那碗,還未抬頭,云哥兒就撲過來抓住了她的手臂,緊緊拽著她的衣裳,眼睛里一派惶恐,“jiejie,你不要我了嗎?” 他嘴唇哆哆嗦嗦,想說什么,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這瞬間,他突然有那么幾分挫敗與不甘——為何他不是父親或二哥那樣的人?若他學了他們的性子,這會兒就可以不管不顧,非纏著jiejie要賴著她了。 但他又分明清楚,她救他已是好心,他不該奢求過多。 可……可他如今只認識她,他就不能跟著她嗎?他可以什么都不要的! 云哥兒手攥得極緊,珈以并未去掰他的手指,只看著他,極緩極慢地給了他一個選擇,“云哥兒,若報仇與我,你只能選一個,你會怎么選?” 驟然間,云哥兒緊攥著的手就松了力道。 珈以趁著他這一瞬的反應往后退了一步,轉(zhuǎn)身去開了房門,“地上有碎瓷,你若要下地便小心些,鍋里還有粥,若還腹餓,你自去取用便是?!?/br> 云哥兒呆呆跪坐在床榻上,失了反應。 他枯坐了一夜,次日晨起,珈以走到他門前輕敲了幾下,喚他,“云哥兒,收拾下起身了,我去買了朝食放在桌上,你先吃,我去賃輛馬車?!?/br> 腳步聲漸漸走遠,朝著院門去了。 云哥兒開了窗,正好瞧見她站在院里,瞧了會那盡數(shù)開放的梅花,出了院門。 她不可能沒聽見他開窗的聲響,卻依舊沒回頭看他。 這是打定了主意要送他走。 昨夜的衣裳還穿在身上,云哥兒穿了靴,盯著那一地的碎瓷看了許久,拿了巾帕來把碎片包了,收拾好來潛林后珈以給他買的兩身衣裳,小小一個包裹拎在手里都沒多少分量,他去吃了朝食,乖乖坐在正堂等著珈以回來。 珈以回來卻未進門,只在院門外喚了他一聲,云哥兒起身往外走,走到梅樹邊停下,指著那樹問珈以,“我能折一支帶走嗎?” 他臉上還帶著淺淺的笑。 珈以有那么一瞬,不知自己的選擇是對是錯。 她這世就是個必死的局,與誰深交就都不過給人留個唏噓嘆惋的結(jié)局,滕星野那她已說得明白,卻不好直接和云哥兒說,我大抵死得早,你別念著我。 她只能盡量減少與云哥兒接觸,卻不想他因此失了模樣。 失神了一瞬,在云哥兒看來,已是不同意的訊號,他臉上強擠出的笑有些掛不住,強行找了個臺階下來,“是了,花難得開得好,是不該攀折了它。” 他這話正說到半數(shù),珈以快步進來,與他擦肩,折了一大支梅遞給他。 云哥兒睜大了眼,像是得了什么天大的饋贈,受寵若驚。 珈以心下長嘆一口氣,伸手拍了下他的肩,“云哥兒,我送你走,并不是你做錯了什么或嫌你麻煩,只是因為我養(yǎng)你有些不便利,你跟著我也不合適?!?/br> 云哥兒蒼白的臉色都緩了緩,他張嘴要說,珈以卻徑直朝外而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