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jié)
小二哥瞥見那婦人露出半張若隱若現(xiàn)的芙蓉面,端得是艷麗非常,不覺心跳加速,暗暗想道:“這粗漢竟娶得如此美嬌娘,莫怪他如珠似寶地看待。若是我有一日也娶得這般美貌的妻子,我也舍得給她住二十文一天的上房。” 進入房內(nèi),屏退小二關(guān)上房門,那面色蠟黃的農(nóng)夫就回過頭來,沖著床上的娘子笑嘻嘻地說:“怎么樣?我說沒人會發(fā)現(xiàn)吧。小二哥看到你路都快走不動了?!?/br> 那婦人面色微紅,別過頭去,一開口卻是男子低沉的嗓音:“莫要取笑?!?/br> 原來這農(nóng)夫乃周曉曉假扮,而那身懷六甲的婦人卻是俞行知假扮。 此番關(guān)乎性命,周曉曉事前著實反復思慮,精心籌備。 話說先時她于城皇廟接出俞行知,妙手將其打扮做女裝。周曉曉前世便是個喜歡鉆研化妝的女人,俞行知也容貌俊秀,經(jīng)她巧手修飾,又用被褥衣服等遮蓋住俞行知男性的身材,倒是把俞行知扮得惟妙惟肖。 此刻屋內(nèi)無人,周曉曉打開包袱,嘩啦一聲擺出事備好的林林總總各類化妝用品,古代化妝品有限,她花了不少心思勉強湊上替代用品。 “趁現(xiàn)在安定下來,我們收拾得仔細一點,務(wù)必做到萬無一失?!?/br> 周曉曉拿出一條棉線,給俞行知絞去臉上的汗毛和細微的胡須。她用嘴咬住棉線的一端,俯身靠近。 俞行知感到她呼吸間微微的熱氣不時拂到自己臉上來,臉頰就慢慢地紅了。周曉曉絞完臉,發(fā)現(xiàn)俞行知面泛桃花,不由好笑。 “我知道叫你扮作女子你覺得不好意思。不過這會不是逃命嗎?面子重要還是命重要?你說是吧?!?/br> 周曉曉一面說著一面手上不停,絞完臉,潔了面,又給他敷上了一層薄薄的香粉。 “能靠化妝改變的也只有容貌,這還是得益于你底子好。但是身材舉止是沒有辦法的。你的腳、手、脖子都不能露出來。特別是手一定要藏在袖子里,這男女的手相差太大,千萬記得一旦露出來即刻穿幫。還有你不能開口說話,如果有人和你說話,你就假裝羞澀,女人羞澀是怎么樣你知道嗎?你看我,看我?!?/br> 周曉曉用一張刻意扮得邋遢蠟黃的面孔,沖俞行知飛了個媚眼,又“嬌羞”地低下頭去,把俞行知逗得笑了起來。 “一個人的眉型改變,整個人的面貌都跟著變化。所以只好委屈你了,等我們安全了,我再幫你畫回來啊?!?/br> 不等俞行知抗議,已將他疏朗的長眉毛修剪,素手翻飛,用明暗不同的粉修飾了他男性寬闊的下顎和高挺的鼻梁,再描畫兩道彎彎柳葉眉,勾勒出嫵媚的眼線,最后朱唇一點,大功告成。 周曉曉移來銅鏡,那鏡中哪還見著男兒郎,只見纖纖新月眉有情,點點秋水眼含春,真?zhèn)€是膚若凝脂,面泛桃花的美嬌娘。 周曉曉在一旁將手一拍,“哎呀,這整太漂亮了也不好,別另外惹出事非?!背秮韮善菲じ嗨帲N在俞行知兩邊太陽xue上,將他頭發(fā)草草挽個髻子,取一塊花布包在額頭,用一條大毛圍巾,圍住脖子并半個下巴,左右看得半晌,方才滿意。 周曉曉折騰完俞行知,方才開始整理自己。只見她取來新鮮橘皮,搗出汁水,再調(diào)進稍許墨汁,細細勻在自己面上,把臉色染得蠟黃。在眉毛上精心粘了幾許毛發(fā),巧用眉筆輕掃,生生整出一雙粗曠的掃帚眉。頭上戴著狗皮兜帽,脖子圍著條破舊圍巾,穿一身田里莊稼漢常穿的大棉襖子,完全是個田里鄉(xiāng)間常見的莊稼漢子。 挨得些許時候客棧外便傳來嘈雜的聲音,聲音至樓下起,是有人挨間搜查。 不多時幾個兵士砰砰地胡亂一敲門,便闖了進來。只見屋內(nèi)一面貌平凡的農(nóng)漢,正端著一碗藥,喂躺在床上的小娘子喝藥。 那小娘子倒是長得一副花容月貌,突見有生人闖了進來,羞得舉起袖子遮了半張臉。卻是尤抱琵琶半遮面,病若西子勝三分,那一低頭地溫柔看得幾個年輕的士兵面皮上紅了紅,舉止也不由少了幾分粗魯。 那農(nóng)漢不住地打捐作揖,只道自己婆娘身懷六甲,帶病在身,望軍爺多行方便。領(lǐng)頭的士官仔細搜尋房間,并無可疑之處,也就不再為難他們,退出屋去。 一日之內(nèi)巡查的人員來了幾波,周曉曉二人均未露出破綻。入夜外間漸漸安靜下來,周曉曉方才解開俞行知的衣物查看傷勢,經(jīng)此一番折騰,他的傷情更為嚴重,然在這風口浪尖的時刻,無處尋醫(yī),只能用先前醫(yī)生留下的藥物勉強醫(yī)治。 周曉曉為他包扎好傷口,將換下帶血的衣物都放置火盆里慢慢燒化,把貴重財物并些衣服打一個小包藏于他腹部假作孕婦,又將一柄尖刀壓在枕頭下,方才翻身上床。一人一條被子并排睡在一起。 因身在險境,周曉曉雖然疲憊,也只淺淺睡著不敢深眠。 俞行知傷重,迷迷糊糊中噩夢不斷,渾渾噩噩地一會被餓鬼追殺,一會被惡人逼至絕境。 然而每每瀕臨死亡的那一刻,總是突然從兇殘的惡人身后探出周曉曉的面孔來,她像那探進深淵的月光,輕輕開口說道:“別怕?!币浑p瑩白的素手就破開濃黑,將他從地獄的邊緣拉了回來。 “醒醒,醒醒。” 俞行知感到有人在輕輕拍著他,他在夢境和現(xiàn)實中恍惚了一下,醒了過來。 “做噩夢了?!币粋€溫柔的聲音在耳邊低低地說,“別怕。沒事了?!?/br> 他睜開眼睛,看見夢中反復出現(xiàn)的面孔真實地就靠在自己枕邊,黑暗中一雙亮晶晶的眼睛關(guān)切地看著自己。 一只溫軟的手從被子里伸過來,握緊了他的手。 周曉曉輕聲安慰他:“沒事的,你是做夢而已,我們已經(jīng)逃出來了。” 上天還是眷顧我的,在如此的苦難之后讓我有幸遇到了她。俞行知閉上了雙眼,對自己說。 接連幾日城內(nèi)城外人仰馬翻,林家大公子林秉仁親自出馬,四處追尋殺弟仇人,卻不知二人就住在他眼皮子底下的客棧里。 周曉曉每日只管精心照顧俞行知,端湯送藥,為他調(diào)理身體。過得幾日風聲慢慢松了,小二哥前來告訴他們城門解禁。周曉曉大喜,方才結(jié)算房錢,不緊不慢地離開。 途中周曉曉采購一輛不起眼的牛車,兩人一坐一臥,悠悠然地趕著黃牛,出到城門口,守城的衛(wèi)兵在二人臉上和空落落的牛車里瞟了一眼,輕輕將二人放行。 先前險象環(huán)生,此刻逃出生天,走在城外的小道上,便是荒蕪的野外也別有一番讓人胸懷大暢的感覺,兩人相顧一笑,都不由心松一口氣。 只覺得此刻暮靄沉沉楚天闊,天地寬廣任我行了。 此刻唯一的問題是俞行知的傷勢,如今還在林家勢力范圍,因著前車之鑒,周曉曉不再敢尋醫(yī)問藥,只能沿用李家屯那位醫(yī)生開好的藥物胡亂治療。 俞行知的性格十分堅毅,再痛苦也都一聲不吭,最多也只是閉上眼雙眉微蹙。 是夜,兩人露宿在荒野,山下雖不似雪山上那般嚴寒,但依舊寒意凜然。 周曉曉蜷縮在牛車上,默默聆聽著野外的深夜里各種寂靜之聲。 她感到身邊的人極其輕微的挪動了一下身軀,片刻后又輕輕的一動。 周曉曉翻過身,果然借著篝火的光亮看到俞行知緊皺眉頭,疼苦得甚至冒出了冷汗。 “疼得睡不著嗎?”周曉曉問。 在明暗不定的火光中,她看見俞行知迅速調(diào)整了表情,緩緩吐了一口氣,方才輕輕地回答她:“不礙事。倒是擾到你歇息了。” “我給你說個故事吧,聽一聽也許能分分心?”周曉曉半托腦袋,在肚子里把看過的各種小說話本轉(zhuǎn)了一圈,挑了一個耳熟能詳又比較契合古代人三觀的故事。 第8章 “這個故事發(fā)生在錢塘江邊上,年代不可考。有個叫牛家村的地方,比鄰而居著兩家獵戶,一家姓郭,一家姓楊,” 她看俞行知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也就在腦中把射雕的情節(jié)理了理,緩緩說起來,“兩家人相處得親如一家,又恰好兩位主婦呢都同時有了身孕。于是他們就約定,如果雙方生的都是男孩就結(jié)為兄弟,一男一女就結(jié)為夫妻……” 蕭蕭草木,漫漫寒夜。俞行知聽著身邊響起婉轉(zhuǎn)動聽的女聲,那聲音輕柔地領(lǐng)著他進入了一個新穎奇特俠骨柔腸的世界。 那世界中有快意恩仇也有兒女情長,聞之令人蕩氣回腸,深陷其中,一時竟忘卻了周身疼痛。 她究竟是誰? 俞行知在心中想。 他絕不信周曉曉是一個普通的燒水丫頭。 周曉曉的骨子里就沒有半點作為奴婢,甚至于沒有作為女子的謙卑之感。 她和時下的女子不同,她自信且灑脫,靈惠極致到玄妙,就像是在一個沒有束縛充斥大智慧的環(huán)境長大的女孩。 她雖然也極力在模仿,但卻依然不時流露出一些和世人格格不入的言行舉止。 此刻她背對著篝火,柔和的火光把她的輪廓勾勒出一層細細的金輝,她用撥動人心的聲音,娓娓地述說著一個奇幻的故事。 俞行知微微啟齒,脫口想問一問,你到底是誰? 是人是妖? 來至何方? 然而他飛快的抿緊了雙唇。 不能問,他對自己說。 他擔心只要口一開,這如夢幻泡影的溫暖場景,就會瞬間破裂。 只剩下瀟瀟草木,寂靜寒夜和自己伶仃一人。 不論她是狐仙精怪,神鬼佳人,只要她愿意陪著我,我可以永遠不問來處。 他感到自己的心慢慢地跳得快了起來,被一股玄妙的幸福感慢慢充滿了,不知何時緩緩進入夢鄉(xiāng)。 俞行知在清晨醒來,篝火早已熄滅,身邊空無一人。 荒野濃霧彌漫,寒冷且寂靜。 他撐起自己的身體,舉目四望,心中擔憂昨日荒謬的想法會一語成讖。 突然,一陣窸窣之聲。 草葉紛飛處,男裝打扮的周曉曉一躍而出,奔跑中帶起的細碎冰霜甩了一臉。 她手上提著一尾活魚,抹了一把臉,哈哈笑道:“邊上竟然有一條小溪,你看我抓到了什么?” 俞行知不由得露出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 在他笑的那一剎那,晨曦恰好破開濃霧,清暉降臨人間。 這個溫潤如玉的君子靜坐于野,然而他眼神中卻流連著灼灼之意。 周曉曉一下讀懂了這種含蓄的情意,她感到自己冰封的心湖一寸寸的融化開來。 玉陽鎮(zhèn)是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古鎮(zhèn),因鎮(zhèn)頭一座名為玉陽的古橋搭著鎮(zhèn)子和省道而聞名。省道上來來往往的人多,橋頭也就匯聚了幾個鎮(zhèn)上鄉(xiāng)民挑出來的點心擔子,茶水攤子供過往行人歇腳之用。 這一日,午時方過,遠方悠悠的駛來一架牛車,駕車的小哥年紀頗輕,身手很是爽利。他將車停在橋頭的榕樹邊上,翻身下車,掀開藍色碎花的棉布車簾,從車里扶出一個身懷六甲的年輕媳婦來。 那女子身材分外高挑,容色殊艷,性格似乎十分靦腆,在丈夫的攙扶下慢慢地挨著樹根坐下,手腳掩在袖裙中,背對著人。 只露出黑壓壓的發(fā)鬢和一點瑩白的側(cè)顏,卻也顯出云鬢仙姿,美人如玉。惹得幾個年輕的小販都忍不住不時拿眼偷瞧。 “你在這里坐一下,透透氣,我去買點吃的?!蹦切「顼@然很稀罕媳婦兒,行動時處處溫柔小意,體貼細致。 看得幾個擺攤的村婦不免心中泛酸。 涼茶攤的袁大嬸用手肘捅了捅賣炊餅的孫寡婦?!扒颇切煽谧拥恼澈齽艃骸!?/br> “不就是懷個娃子,恁地拿三做四的樣子。”孫寡婦將口中的瓜子殼啐在地上,“看上去也是小家小戶的,怎得就那么金貴了。” “休要如此說,這小娘子長得倒是著實俊秀。俺在城里張家討過生計,要俺說那張員外家的千金小姐也比不上這位?!辟u豆花的豆花嫂接口道。 “端得是一副好容貌,難怪她男人愿意捧著慣著,看我們村那幾個泥腿子,都在偷瞧呢。” 這邊一群婦人自以為小聲的嘰嘰喳喳,沒人留意樹下坐著的“美人”耳朵微微動了動,耳尖慢慢地紅了起來。 那小哥栓好牛車,笑盈盈地走了過來。 要了兩碗豆花并幾塊炊餅。 大家才發(fā)現(xiàn)這小哥身量雖然不顯,但卻是個眉目分明的俊秀樣貌,人物利索,言語大方。加之說話時似笑非笑的雙眸,將翹未翹的嘴角。顯得有那么一點壞,又有那么點恰到好處的溫和。 正是容易討女性好感的類型,幾個婦人都對他熱情招呼了起來。 他靠著豆花攤子,一只手拋接著幾個銅板,一邊笑瞇瞇地道:“大姐,來兩碗豆花,一碗甜的并一碗咸的。咸的這碗多要澆頭,甜的這碗只要淡淡的一點味兒。我媳婦兒口味比較淡?!?/br> 豆花嫂一面低頭打著豆花,一面下意識用手摸了摸臉頰,那里有一塊淤青,是前夜被她喝醉了酒的男人老拳頭打的。她心里想著:“要是我男人也有這份細心體貼。就是讓我日日五更起來磨豆腐到夜半也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