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是一間單人病房，據(jù)說是林家三叔跑了不少關(guān)系才弄到的。謝長寒對這些人際間的彎彎繞繞不太懂，師叔總說他修煉修得傻了，他倒也不在意。

    此時，他搬了把板凳坐在床頭，坐姿筆挺，微垂著頭，正專心致志地削著一個蘋果。

    謝長寒這輩子大概是切過鬼，卻沒削過蘋果皮，因此格外專注，仿佛在做什么人生大事一樣。

    聞言，他放下刀片和蘋果，看著她說了起來：“我到了二層，查明陰氣的源頭，是在二樓的一戶人家里……”

    林淼打斷了他：“我就隨便問問，你這么正襟危坐的干什么？”

    “哦，這個啊，”他舉了下蘋果，了然地笑道，“習(xí)慣了，師叔說我這是不知道哪里學(xué)來的‘臭講究’，說話非得看著別人說……這不重要，我接著說那樓。那樓據(jù)說是個舊的單位宿舍，房子面積都不大，一家三口擠在二十平里，所以那餓死鬼一進(jìn)去就找到人了，根本沒地方躲……再說，那家人還在睡覺?！?/br>
    “所以……”林淼歪了下頭，猶豫著問，“……沒救到？”

    “救到了。”謝長寒頓了頓，“救是救到了……父親缺了條腿，母親少了條胳膊，那個小姑娘……甲子年生的小姑娘倒是四肢完好，但我過去看的時候，魂魄已經(jīng)被勾走了?！?/br>
    “那怎么辦？”

    “我請了鬼差?！彼f，“你控制的那只大鬼真是及時雨，說是在人間游蕩了很多年，不知得了什么高人的幫助，地府那頭一直沒察覺……這次能把厲鬼捉拿回去是件大功。那一家三口枉死，魂魄被人勾了，好在勾走的時間不長，鬼差拿了好處，給了幾分面，幫忙給那三口人的魂魄找回來了。”

    “但魂魄離體終歸不是好事，輕則頭疼腦熱，重則致命。”林淼嘆了口氣，不知想到了什么，“那一家人呢？”

    謝長寒指了指天花板：“樓上，重癥病房。醫(yī)生說能不能救回來就看今晚了，明天天亮前能醒，就是救回來了?！?/br>
    “父母落下個殘疾，孩子離了魂，還不知道影不影響智商……”林淼垂下眼簾，似是嘆息，“鐘樓后面住著的都是窮人，日子本就難過，這樣一來……”

    謝長寒：“我聯(lián)系了楊警官，他說會啟動社會救助方案，盡可能幫助這家人。唉，現(xiàn)在說這些都是虛的，現(xiàn)在只希望人能搶救回來?！?/br>
    當(dāng)日結(jié)界破裂，再加上餓死鬼光明正大地在大清早侵入了居民區(qū)，鬧出來的動靜驚動了不少普通人。謝長寒跟著警方善后，將傷者送上救護(hù)車，再回去消除圍觀群眾的記憶。

    那地方是一整片的居民區(qū)，雖說破舊，但居民數(shù)量竟還不少，好在當(dāng)日時間尚早，許多游客還沒來，這才讓謝長寒不至于焦頭爛額。

    就在他一個人忙得連軸轉(zhuǎn)的時候，一個中年男子出現(xiàn)在了他面前，自稱是林淼的三叔，過來幫他忙，順便把兒子領(lǐng)走。

    不知林家三叔是如何得知的消息，但謝長寒轉(zhuǎn)念一想，林家畢竟是北城區(qū)的地頭蛇，有自己的消息來源再正常不過。對他來說，有人幫忙自然是千恩萬謝，此時，謝長寒才想起林焱和林淼還在結(jié)界里沒出來，回頭一找，發(fā)現(xiàn)二人正安靜地睡在居民區(qū)的兩個角落里，林淼身邊還站著一只蠢蠢欲動的厲鬼。

    厲鬼本性嗜殺，若不是被林淼控制住了，之前是絕不可能乖乖聽話的，可它到底是只厲鬼，林淼失去意識后，對它的控制力壓制不住它附著在骨子里的殺意，以至于謝長寒趕到的時候，那厲鬼正在盤算著怎么把林淼分拆入腹。

    不過說來也怪，她即使是昏過去了，竟然仍本能地控制著厲鬼不要去傷人——即使殺意復(fù)蘇，那厲鬼第一時間想到的還是怎么把林淼吃掉，而不是隨意屠殺居民區(qū)里尚未睡醒的居民們。

    將厲鬼送給鬼差換回受害人的魂魄，又給當(dāng)?shù)鼐用裣擞洃?，謝長寒在林家三叔的幫助下料理完現(xiàn)場的后事，一人帶著一個，將林焱林淼雙雙送進(jìn)了醫(yī)院。

    居民們迎來了尋常卻又并不尋常的新一天。

    “三叔？”林淼愣了一下，“還是驚動他了么，我……那他有沒有說什么？林焱怎么樣了？”

    “林焱沒什么事，當(dāng)日在林家老宅，也是像我們一樣不知不覺走進(jìn)了結(jié)界里，受了驚訝。他說他遇見的結(jié)界里是沒有人煙的迷宮，照著老宅的樣子做的，他在里面跑了兩天兩夜沒能出來，越跑越心慌……”

    玄門中的孩子竟然會怕這樣的無人迷宮，此事說來有些好笑，謝長寒的嘴角忍不住抬起了一些，勉力才壓制?。骸澳闳鍘湍懵?lián)系了病房，別的沒說什么，就給林焱去了晦氣，讓他在醫(yī)院做了個全身檢查——他健康得很，就是兩天沒進(jìn)食，掛了瓶葡萄糖就出院了?！?/br>
    林淼點點頭，看樣子是松了口氣。

    “——倒是你?！?/br>
    林淼一怔，抬眼看他：“我怎么了？”

    謝長寒看著她的表情，就猜到她沒把自己放在心上，不由得嘆氣：“你的情況可比林焱嚴(yán)重多了，被陰氣影響，醫(yī)生說你常年營養(yǎng)不良，抵抗力太差……你身上的符還揭不掉，到底怎么回事？”

    那符揭不掉，衣服也不能脫，醫(yī)生那頭糊弄不過去，還是林家三叔出面走動了關(guān)系，這才沒動她的穿著，直接把病員服套上了。

    衣服是林淼清醒以后自己脫的，謝長寒第二次來醫(yī)院時發(fā)現(xiàn)她換了衣服，還以為不用貼了，誰料林淼只是畫了新的符，直接貼在了身上，再套上病員服擋住。

    林淼：“我……”

    她說了一個字，忽然沉默，眼神發(fā)飄，一副明顯不太想說的樣子。

    謝長寒是有些好奇，倒也不是非要刨根問底，見她神色恍惚，就放棄了追問的想法，從隨身帶著的包里取出了一個東西：“對了，那天那個人非要搶七星盞，我覺得奇怪就沒肯給……結(jié)果后來我滅了那只吃了不少活人血rou的餓死鬼，它身上的陰氣、怨氣和血氣一混合，竟然飄到了這個里面。”

    他將七星盞遞了過去。

    林淼還在走神，接過七星盞，下意識地問：“你見到她了？”

    “見到了?！?/br>
    “她……是不是和我長得一樣。”林淼的頭垂下，手指摩挲著七星盞那并不算非常光滑的表面，這才發(fā)現(xiàn)，在七星盞頂部如同扁勺一樣的凹槽內(nèi)，竟然多了些半透明的固體，嚴(yán)絲合縫地貼在了凹槽內(nèi)，然而又怪異地僅僅占據(jù)了其中一個角。

    “是一樣?！敝x長寒說著，看見走神的林淼驟然抬起了頭，像是驚訝，頗為不解地繼續(xù)說道，“它后來還變成了我的樣子……我忘記和你說，開始我們走散之后，我在另一個空間內(nèi)，聽見的就是我自己的聲音。我懷疑那個東西生前可能是個喜歡模仿他人說話的人，以至于死后成了個能擬態(tài)擬音的鬼……你干嘛這樣看我？”

    林淼：“……??？它還變成了你的樣子？”

    “對啊，”謝長寒問，“怎么了？”

    林淼：“……”

    她愣了半晌，忽而勾起了嘴角——那大概是個笑，雖然不怎么像，但的確是謝長寒認(rèn)識她這幾天來第一次看見她嘴角上揚——隨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從衣服里拉出一條項鏈來。

    那是條黑色的繩制項鏈，吊墜是塊木削的小劍。

    她握住吊墜：“‘她’說我是個怪物。”

    謝長寒一愣：“什么？”

    “‘她’說我，是個怪物?！绷猪涤种貜?fù)了一遍，隨后自問自答地點了下頭，“沒錯，我的確是個怪物?！?/br>
    謝長寒簡直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哪有人上來就沒頭沒腦地說自己是怪物的？

    他正覺得林淼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需不需要他想詞安慰幾句的時候，林淼再次開口了：“我不知道你發(fā)現(xiàn)沒有，林焱和林垚都很怕我。”

    謝長寒點了點頭。

    “他倆是林家的同輩中跟我關(guān)系最好的，即便如此，仍然有些怕我?！绷猪嫡f，“最開始家里還都住在老宅，那會兒不止是我爸他們?nèi)值?，包括一些族中的一些……我父親的堂表兄弟姊妹，一大家子上百口人，都住在老宅?！?/br>
    “直到我出生?！?/br>
    “林家取名有規(guī)矩，名字都是提前寫好的，我父親一輩三個兄弟，名字用的是古城名，大伯叫林洛陽，我父親林長安，三叔叫林燕京；到了我這一輩，便是‘金木水火土’，大伯的兩個兒子林鑫和林森，我行三，名林淼，下面是三叔家的弟弟和meimei，林焱和林垚?！?/br>
    “我叫林淼，名里三個水，屬陰?！?/br>
    “而我本人出生于……甲子年破日，陰時。是個女娃。”

    林淼沒有說出她具體的生辰八字，但僅這幾個字，謝長寒已經(jīng)明白了。

    甲子年，一甲子方盡，一甲子伊始，魑魅魍魎橫行，甲子年的破日本就陰氣重，外加陰時、女娃、名中帶水幾個因素，這也就意味著——

    “你是‘至陰之體’？”謝長寒問道，“那些符……是用來封陰氣的？可是至陰之體何至于此，只要好好修煉，至陰之體有百利而無一害。最多是……”

    最多是功力未成前，鬼月難過了點罷了。

    至陰之體和至陽之體雖說世間少有，但華夏幾千年的文化傳承，總數(shù)加起來也不少，難道每個都要像林淼這樣，出門貼一身的符，多走兩步就大喘氣？

    那這日子過著有什么意思。

    林淼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僅如此。”

    謝長寒：“嗯？”

    她摸了摸吊墜說：“符是為了隔絕我身上的陰氣，也是為了固魂，這個項鏈掛著的是我父親從高人那里求來的桃木小劍，有陽氣加持，同樣起固魂的作用。你別看我說話做事都和正常人沒什么區(qū)別，那是我從出身起就開始修煉，才有了今天的我……我是個天生靈魂殘缺不全的人，命格不祥，甫一出生就害我母親大出血死了?！?/br>
    “為什么不換名字呢？”謝長寒奇了，“跟林焱換一個名字不就……”

    林淼：“我父親說，既是出生前就定好的名字，我又是早產(chǎn)出生，說明命中注定是個極陰的命格，不如順其自然?！?/br>
    “令尊倒是……豁達(dá)?！?/br>
    謝長寒想了想，復(fù)又低頭削起了蘋果。

    林淼沒在意，有些話她憋在心里很久了，一直無人可訴，難得有個不發(fā)聲還愿意仔細(xì)聽的人，簡直像倒豆子那樣打算一股腦地說出來：“從我出生后，林家就發(fā)生了許多事，漸漸家中就起了傳言，說我是不祥之人，會給林家?guī)頌?zāi)禍。幾個族兄正是調(diào)皮的年紀(jì)，一見我就喜歡丟石頭?！?/br>
    謝長寒沒忍住，抬頭反駁了一句：“這話沒有道理，命格再不祥的人，也頂多影響自己和至親之人的命運，族兄那是幾服的親戚了？你命格陰也好陽也罷，與他們何干？倒是他們欺侮你，反而增加了一段因果，若你真是不祥，這就是主動給自己找晦氣。林家怎么說也是玄門大家，怎的族人會聽信這種無稽之談？”

    林淼看了看他，不由自主地想笑，可惜她面無表情了十幾年，笑得不大成功：“愚昧這種品質(zhì)是不分玄門內(nèi)外的，他們不信，我父親也難做，再怎么說，他是家主，要對家中負(fù)責(zé)?！?/br>
    謝長寒搖了搖頭，此事既是他人的家事，又是舊事，一切早已塵埃落定，他不好多說什么，憋了滿腔的牢sao說不出口，只好再次低頭削蘋果。

    先前削出來的部分都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黃了，謝長寒覺得不太好看，削完放在一邊，拿了個新的重新開始削。

    “只可惜有些人忘了，林家的家主是因為能力推選的，不是權(quán)力斗爭。我父親想保我，就有些撂挑子不干的念頭。后來，家里就亂了?！闭f起父親的時候，林淼的眉眼雖仍自帶冷淡，但確實是比之前溫柔了不少，她像是有些懷念從前的日子，感慨道，“可其實我父親是愛著林家的，我知道，所以這些年我一直躲在家中，家里有我親手布的陣，可以生活得自在些。我想著，只要我不出去，林家人至少會少一個鬧矛盾的借口?！?/br>
    “你以為這樣能讓家里回到原來的樣子？”謝長寒猶豫了一下，說，“林姑娘，我這話可能有些冒犯，我也不太懂人情世故，但……那應(yīng)該是不太可能的。”

    變了的人心，是很難回到當(dāng)初的。

    “是啊。”林淼嘆了口氣，“這次的事提醒我了，你看我躲在家里，出了事也不管，不想讓大伯覺得我對他坐家主之位有意見，結(jié)果就出了這樣的事。大陣年久失修，好些地方被風(fēng)雨糊得不像樣，也難怪有東西進(jìn)了北城都不知道。”

    “而且這回……我覺得那東西似乎是針對我來的?！?/br>
    謝長寒一怔：“為什么這么說？”

    “長寒，我魂魄不全?！绷猪档哪槍χ巴?，“你覺得那些尸狗，是誰的‘尸狗’呢？”

    “你的意思是……你的？！”謝長寒差點跳起來，“你、你開什么玩笑？我都將之打散了，那么多尸狗，哪個是你的？那你、你……”

    那一瞬間，荒誕的感覺占據(jù)了他的腦海，他既不信這個說法，又覺得有萬分之一的可能，而此事若是真的，那他可就是親手打碎了林淼的一魄，堪稱罪過了。

    林淼搖搖頭：“不，我覺得……它可能已經(jīng)回到我身上了?！?/br>
    謝長寒：“啊？”

    “不知道，只是這樣一種感覺?！?/br>
    林淼看著窗外，出了神。

    她沒說的是，她始終在想，最后那個怪物從她身上吸走的……究竟是什么東西呢？

    ——那種被剝奪的、可怖的、陰冷的感覺。

    也許逃避不是辦法，她該去面對那個問題了，她再也不是沒有自保之力的小孩，也是時候去尋找自己殘缺的魂魄了。

    她有一種莫名的直覺，她缺少的魂魄，似乎就在人世間。

    林淼常年一個人住，性格有些孤僻，不太愿意麻煩別人，清醒了就鬧著就要出院。誰料她因為往日獨居時吃東西不太方便，于是經(jīng)年累月糊弄一日三餐，體質(zhì)極差，在提出提前出院的時候被主治醫(yī)生一頓好罵，讓她老實點再在醫(yī)院觀察一陣。

    她被罵得手足無措，求救似的看向謝長寒，然而謝長寒卻沒接收到信號——經(jīng)過一天的自我戰(zhàn)斗，他終于削出了一個看上去過得去的蘋果，反手塞進(jìn)了林淼嘴里。

    傍晚，他看著林淼吃完飯，離開了醫(yī)院。

    事件暫時告一段落，警方那里還需要給個“玄門官方說法”，此類善后報告需要隨時代發(fā)展修改說辭，謝長寒是個不上網(wǎng)的老古板，不太跟得上時代，外加心中還有些事想請教，他便打算久違地回家一趟，找葛清夕談?wù)劇?/br>
    比如說，他身上為什么會有護(hù)體的劍光。

    他幾時練過劍？

    作者有話要說：　　這是第二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