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文本 無爭
書迷正在閱讀:甜心蜜戀:院長大人別要我、55度:總裁前妻惹人愛、永遠不悔的愛、小可愛今天在家嗎、嬌妻乖乖入我懷、重回八零好種田、超級惡少、一夜孽情:偷完種子休想逃、我懷了反派的孩子、世子是我養(yǎng)的狗(穿書)
一. 驚蟄過后又是大雨。 洛陽城。 雨水不斷從屋檐上滴落下來。 聽雨樓上。 李胤月在看著欄外。 欄外有大雨,大雨的盡頭有一個白點。 那白點是一個人。 李胤月不知道那個人是誰,也不在乎,洛陽城里有太多這樣的人了。 他們來這里,或者離開這里,活著,或者死去。 沒什么分別。 對街的簪花樓隱隱傳來唱詞聲,是小晏。 記得小顰初見,兩重心字羅衣。 李胤月閉上眼睛,和著雨聲敲了敲桌子。 近些日子他手下的刀手連番失手,不僅生意黃了,連他精心經(jīng)營了好幾年的名聲,都有些壞了。 道上更是有好多人蠢蠢欲動,想要取他而代之。 都是些沒眼力價的蠢貨。 他李胤月能在洛陽城屹立不倒多年,又豈是靠了幾個不成材的刀手? 他喝一口釅茶。 欄外的雨漸漸有些收歇了。 過了三刻。 樓下的伙計上來告訴他,雨太大了,慕堂鏡來不了了。 慕堂鏡是他手下最好的刀手,他一手培養(yǎng)他起來,最近兩年身手漲了,身價漲了,脾氣也漲了。 近兩個月他都沒有再接李胤月的生意,聽說半個月前已經(jīng)和李胤月的老對頭風(fēng)老四談的差不多了。 都是些沒眼力價的蠢貨。 李胤月端著茶杯,沉默了很久,才揮手讓伙計下去。 他看著欄外喝了第二口茶。 大雨停了又落。 那個大雨里的白點已經(jīng)走的近了,是個少年,穿著麻衣,手里提著把長劍,雨水從他的發(fā)絲上淋下來,掛在他年輕的臉上。 像是只落湯雞。 李胤月站起身,走到欄邊,敲了敲欄桿。 那少年抬起頭看他。 李胤月也看他。 “名字?!?/br> “秦?zé)o爭?!?/br> “與世無爭的意思?” “不,無人敢爭的意思!” 二. 慕堂鏡在看著自己的手。 那是一雙完滿無暇的手,干凈,光潔,飽滿,在一旁的燈火照耀下,還會散發(fā)出玉石般的光澤。 只有最頂尖的劍才擁有這樣的手。 慕堂鏡是最頂尖的劍,還是洛陽城最好的刀手。 他殺一個人從來不用過五息,要殺的人也絕對活不過第二天。 他從不失手。 所以他收最貴的價錢。 洛陽城第一。 第一殺手。 他用十年坐到了這個位置,可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 就算兩個月前他才殺了關(guān)中大俠名聲更盛,就算簪花樓最貴的美酒擺在他面前,最紅的姑娘坐在一旁素手輕彈,眼波流轉(zhuǎn)。 他累了。 很累了。 本來,十年前,他不過就是想賺一點錢,好娶了從小青梅竹馬的姑娘,順便向別人證明一下自己的劍術(shù)不凡。 可十年過去了,青梅竹馬的姑娘早就嫁做人婦,很多事情也變得面目全非了。 他想離開了。 所以他接了最后一筆生意,替風(fēng)老四殺了李胤月,拿一大筆錢遠走他鄉(xiāng)。 雖然說,反噬舊主是大忌,但無所謂了。 端起酒杯喝下第三杯酒,窗外的雨小了下來,身旁的紅姑娘開始彈破陣曲,慕堂鏡緩緩閉上了眼睛。 再過一刻李胤月就會來聽雨樓喝茶,從這里可以直接下去,一劍封喉。 雨滴不斷擊打在窗外的瓦檐上,曲子已入中序,越發(fā)繁復(fù)的指法激蕩出猶如萬馬齊奔的轟鳴。 一刻。 一刻已到。 慕堂鏡睜眼,手緊緊握在腰間的長劍上。 “嗡?!钡驮谶@個時候,急驟的曲聲戛然而止。 弦斷了,彈琴的紅姑娘像是怕被責(zé)罵,又像是被慕堂鏡身上的殺氣嚇到了,整個人蜷縮了起來,瑟瑟發(fā)抖。 慕堂鏡沒有去管她,因為他聽到了,腳步聲。 “噠?!?/br> “噠?!?/br> 有人在踩著樓板往上走。 那種步伐堅定,沉穩(wěn),卻又似乎帶著某種猶豫。 這讓慕堂鏡忽然想起了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去殺人,也是踩著這樣的步伐。 他坐直了身體,不再去等窗外的李胤月,眼神盯著緊閉的木門。 等著那腳步聲來到門前。 “扣扣?!鼻瞄T聲。 “來者何人?” “秦?zé)o爭?!遍T開。 開門的那雙手,也是那么完滿無暇,干凈,光潔,飽滿,散發(fā)著玉石般的光澤。 三. 慕堂鏡死了。 殺他的人叫秦?zé)o爭。 沒有人知道秦?zé)o爭是誰,一個籍籍無名之輩。 但從今以后,所有人都會記得這個名字。 因為他殺了慕堂鏡,洛陽城最快。 他比慕堂鏡更快。 “你做的不錯啊,無爭?!?/br> 慕堂鏡死后三日,聽雨樓上,李胤月喝著熨貼的大紅袍,聽著對街的唱和聲,悠然自得。 慕堂鏡死后,那些蠢蠢欲動的人都安靜了,那些三心兩意的刀手也都聽話了。 因為誰都知道他李胤月手下多了一柄快劍,秦?zé)o爭。 都是一群沒眼力價的人。 李胤月瞇起眼睛,任慕堂鏡快劍再利,也敵不過他妙算無方。 這天下利劍無數(shù),聰明人卻沒幾個。 “以后,還望掌柜的多多提攜。”秦?zé)o爭謙恭。 殺慕堂鏡就是投名狀。 以后他就是一個刀手了。 還是個價錢不錯的刀手。 之后幾天洛陽城還是落雨不斷,死的人也多。 血流了遍地,又被大雨沖刷干凈。 聽說,城外的桃花倒是開得很艷。 又一個大雨的午后。 秦?zé)o爭匆匆從聽雨樓上下來。 剛走到門口,前一刻才收歇的雨又落了起來,他沒帶傘,想著沖一沖算了。 才跑到街心,卻是一柄傘遮住了落雨。 秦?zé)o爭抬頭看,傘面是青色的,上面繡著細柳如煙。 傘的下面,是一個女子。 眉目溫淳。 春風(fēng)十里。 從驚蟄后第十三天的午后那場雨起,秦?zé)o爭忽然成了簪花樓的常。 尋常人自以為秦?zé)o爭是殺人錢好賺,貪戀風(fēng)塵。 李胤月卻是還記得秦?zé)o爭第一天就跟他說過,煙花地是英雄冢,美人如毒藥,習(xí)劍之人不可碰。 “怎么就改變主意了呢?”李胤月饒有興致,倒也不覺得不好。 要是秦?zé)o爭不去簪花樓,他倒反而覺得不妙。 一個男人有欲求,就不會太難控制。 一把利劍也是一樣。 秦?zé)o爭笑笑,很久后才說:“畢竟,秀色可餐?!?/br> 再過幾個月,人人都知道洛陽城新晉崛起的快劍秦?zé)o爭喜歡上了簪花樓的第一清倌人錦姑娘,天天往簪花樓跑。 妓女和殺手的愛情,總是容易被販夫走卒稱道,過不多久就成了新的市井傳奇。 但實際如何,往往這種傳奇意味濃厚的故事,最后都無法成行,最終成了舊事,再無人提及。 所以李胤月也常勸道:“逢場作戲罷了,可別真的用了真心?!?/br> 秦?zé)o爭往往不答,他還不會聽。 四. 轉(zhuǎn)眼間已到了五月。 十七過后,就是夏至。 整個洛陽城窒悶難當(dāng)。 隨時都像是要下雨。 這一天秦?zé)o爭在簪花樓聽錦姑娘彈曲,上好的波斯葡萄酒,配著剛從城外冰窖運來的冰塊,美人素手,錦瑟十弦。 也足以解暑。 聽過兩曲,秦?zé)o爭剛要說話,有小廝來報,說隔壁風(fēng)老板有請。 風(fēng)老板就是風(fēng)老四,洛陽城除了李胤月,就是他的生意做的最好。 前次他買慕堂鏡殺李胤月失手,已經(jīng)很久沒有動靜。 今天他忽然差人邀請秦?zé)o爭喝酒,定然是宴無好宴。 秦?zé)o爭思慮再三,沒有推拒。 畢竟洛陽城風(fēng)云變幻,秦?zé)o爭小小一個刀手,不能左右大局,哪天倒了一座靠山,也好有容身之地。 進到隔壁雅間,秦?zé)o爭恭敬行禮:“小子秦?zé)o爭,見過風(fēng)老板?!?/br> 風(fēng)老四是個老人,真的很老了,滿面皺紋,一雙小眼睛瞇著,在這個悶熱的午后像是要睡著了一樣。 “秦少俠氣,老夫久聞少俠英名,今日得見,果然不凡。”風(fēng)老四的聲音低啞,猶如老鴉。 “風(fēng)老今次相邀,不知有何貴干?”秦?zé)o爭其實大抵知道他要說什么,做什么。 風(fēng)老四不答,過了一會拍了拍掌。 門外有人送進一只匣子,風(fēng)老四打開,里面是亮燦燦的白銀。 “老夫聽聞秦少俠愛慕錦姑娘久矣,這里是白銀千兩,足夠少俠替錦姑娘贖身?!憋L(fēng)老四輕輕敲擊著匣子,“美人英俠,本就是佳偶天成,老夫愿玉成此事?!?/br> 空氣一下子寂靜了起來,熾熱變得更深重。 秦?zé)o爭的手心在微微出汗。 他的殺人資不菲,但離替阿錦贖身還要很久。 一千兩足夠替她贖身,再買一棟不大不小地屋子,做一些不大不小的生意。 他很喜歡阿錦,也很想過那樣的生活。 可是,他不能。 這座簪花樓里起碼有李胤月的八處耳目,他收了這筆錢,連門口都不一定走得出去。 沉默,有一盞茶那么長。 空氣炎熱的外面的蟬都不叫了。 秦?zé)o爭緩緩起身,恭敬行禮,不敢有絲毫逾越,而后一步步向外退,直至大門關(guān)上。 風(fēng)老四看著一切,直到大門關(guān)上都沒有說一句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五. 夏至過后依然悶熱難當(dāng),雖然下了幾場雨。 也完全不能消暑。 五月二十四。 這一天天氣難得的清爽,萬里無云。 是個好日子。 這個好日子有人回洛陽。 這個人叫葉無言,官拜天下兵馬大元帥。 縱橫疆場數(shù)十載,東征西討,立下了無數(shù)汗馬功勞。 十年前他大破北虜,破格獲封一字并肩王,見皇可不拜,可以說是位極人臣,煊赫到了極點。 近些年他年事漸高,皇帝憐他勞苦,賜下了無數(shù)財寶,令他返鄉(xiāng)養(yǎng)老。 今日他榮歸故里,整個洛陽城萬人空巷,人人都想一睹這位馬上王爺?shù)谋迫孙L(fēng)采。 就連生性淡薄如阿錦,也是忍不住有些雀躍。 在那位王爺?shù)能囮犨^簪花樓下長街的時候,她站起身走到窗邊,撩起了珠簾朝下望。 恰好那時,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位王爺?shù)能囮犚餐A讼聛恚楹熚?,一雙蒼老但有神的雙眸朝上看。 四目相對。 六目相對。 那一刻,站在阿錦后面的秦?zé)o爭忽然覺得,面前的這個女人離他這么近,又那么遠。 錯覺。 錯覺的意思不一定是它一定不會發(fā)生。 恰恰相反,有時候錯覺就是一定會發(fā)生的事,只是那件事,于你來說,是錯的。 三天后。 一個消息傳遍了整個洛陽城。 剛回來的葉王爺要納妾,納的是簪花樓頭號清倌人錦姑娘。 似乎,人老了,就總是要娶個年輕姑娘,以示自己還沒有真的老去。 葉無言英雄如此,也未能免俗。 消息傳來的時候,秦?zé)o爭正在聽雨樓上喝茶,茶杯從他的手里直直地掉落下去,他的那雙握劍極穩(wěn)的手,在那一刻,卻握不住一只汝窯新出的茶杯。 茶杯在地上摔了個粉碎。 一旁的剛要添茶的小廝被嚇得直接坐倒在了地上。 不是因為被碎掉的茶杯嚇到了,而是被秦?zé)o爭,那一刻的秦?zé)o爭,猶如一只惡鬼。 阿錦在早幾天就被接進了新落成的葉王府里。 秦?zé)o爭找不到她,自然也就無從問起,為什么。 為什么是很可笑的三個字。 有些東西是不用說破的,因為說破了,大家都會很難堪。 就像葉王爺來之前,洛陽城里人人覺得秦?zé)o爭和錦姑娘是天生一對,佳偶天成。 劍才女,如許佳話。 但葉王爺來了,那就什么都不用說了。 因為葉王爺和秦?zé)o爭,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根本沒有可比性。 不能比,自然也就不用再提起了。 所以阿錦什么都沒有留下。 六月初八,大暑。 阿錦正式嫁給葉無言的前一夜。 秦?zé)o爭坐在聽雨樓上看著對面的簪花樓。 夜色里,那些迷朦的燈火讓他想起了很多的夜晚。 還有那個驚蟄后的下雨天。 他沖進雨里,一把傘罩在了他的頭頂。 她說,淋了雨會著涼的,你去哪,我送你。 原本就只是一場雨中相遇,萍水相逢,路走到頭,就結(jié)束了吧。 何必強求呢。 緣分就只有這些了吧。 可一壺茶見底,秦?zé)o爭的嗓子還是干的冒煙。 熱是從整個身體里散發(fā)出來的。 今夜好熱啊,熱的悶殺人。 也適合殺人。 天很熱。 秦?zé)o爭很想殺人,于是他提劍出了門。 他一步步從樓梯上走下去,在樓底,他遇到了李胤月。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李胤月攔住他,拍拍他的肩膀,說:“留著有用之身?!?/br> 有用之身嗎? 秦?zé)o爭的手死死地捏著掌間的長劍,捏的骨節(jié)發(fā)白。 他的劍很快,比慕堂鏡還快。 可他快不過世事。 世事,一場冰雪。 第二天,阿錦大婚。 葉無言將這場納妾舉辦的無比隆重,似乎也在無聲訴說著他對這位新夫人的喜愛。 無比豪奢的送親隊伍從葉王府出發(fā),到了簪花樓,又從簪花樓向整個洛陽城行去,人們爭相觀望,早已忘了那些兩三個月前的才子佳人的故事。 鮮花從街頭鋪到街尾。 今天簪花樓的姑娘也不唱曲了,大家都陪著新夫人游洛陽。 只剩下冷冷清清一座樓。 和對望著樓的冷冷清清的一個人。 秦?zé)o爭沒有喝酒,他無比清醒地看著阿錦的花轎從他的面前經(jīng)過,人們歡聲笑語。 他想象著阿錦今天鳳釵紅衣,明艷動人,那燭下洞房又該說怎樣動人的風(fēng)景? 他心底古井無波。 猶如死去。 李胤月從他的背后走來,想拍拍他的肩膀,卻又覺得這個人實在太過可憐。 可憐的讓人不忍接近。 “我沒事。”秦?zé)o爭說他沒事,整個人背對著李胤月,抱著他的劍,雙肩顫抖。 不知道是太冷了,還是在哭。 從此以后,他就只有他的劍了。 那一刻,李胤月忽然覺得,那個從大雨長街的盡頭走來的年輕人,已經(jīng)不見了。 六. 秋意濃。 入秋了。 距離那場轟動整個洛陽城的婚禮,已經(jīng)過去三四個月了。 街上的鮮花碎末,也早就零落成泥了。 一切似乎又變得和往常一樣。 簪花樓里曲聲醉。 聽雨樓上聽雨眠。 只是秦?zé)o爭不再去簪花樓了,一次也沒有。 他有些變了,他的劍更快了,手更穩(wěn)了。 也變得更加讓人看不懂了。 “最近兩個月,就歇一歇吧?!甭犛陿巧?,李胤月坐在秦?zé)o爭的對面,低聲嘆息。 近些日子,李胤月的日子并不好過。 因為風(fēng)老四不知道怎么就搭上了葉王府的線,成為了葉無言眼前的紅人。 生意自然是越做越紅火。 雖然還不至于徹底壓倒李胤月,但難免壓制的他喘不過氣來。 有人說是葉王爺能娶到錦姑娘,噢,現(xiàn)在要叫錦夫人了,都是風(fēng)老四的功勞。 但到底怎么樣,已經(jīng)沒有人知道了。 總之,李胤月已經(jīng)半個月沒有生意可做了。 葉家如今是洛陽城第一,葉王府一句話,洛陽城誰也不敢再做李胤月的生意。 “最近不是聽說京里有傳言,葉王爺老而彌堅,大張旗鼓納新妾,皇帝,很不高興。”秦?zé)o爭現(xiàn)在說起三四個月之前的那件事,已經(jīng)心如止水,淡而無味的就像是他手里那杯泡久了的釅茶。 “都是些無稽之談罷了?!崩钬吩虏[了瞇眼睛,搖頭示意秦?zé)o爭不要再說。 秦?zé)o爭點頭,起身跟李胤月告辭。 此時樓外又下雨了。 一場秋雨一場涼。 秦?zé)o爭下樓,走得很慢,走到門口的時候拿了一把傘。 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學(xué)會了一些以前不會的事情了。 比如說天涼要添衣。 下雨了要帶傘。 因為,再也沒有人,會在雨里給他撐傘了。 走到門外,他在街這邊看了一眼對面簪花樓。 這時一輛馬車從遠處駛來,寶馬雕車,富貴逼人。 洛陽城里能用得起這樣的車的人家不在少數(shù),但能在車上繡柳葉的,只有一家。 車在簪花樓門前停下。 車簾掀開。 一把青色的大傘率先張開。 嬌俏的丫鬟扶著年輕的夫人下車。 她的背影,依稀比從前要豐腴了許多。 想來王府里錦衣玉食,總好過妓館里的冷冷清清。 秦?zé)o爭想,就這么走了吧,反正也沒什么好說的。 有些話從前不說,現(xiàn)在就更不必說了。 可是,他的腳就是像生了根一樣,站在原地動不了。 她就在對面。 雨從他們中間落下,落在街心。 那么近,又這么遠。 就像是那個炎熱的午后。 萬人空巷。 從那天起,其實他就已經(jīng)失去她了吧。 “夫人,我們快進去吧,外面雨大?!眿汕蔚难诀叽驍嗔饲?zé)o爭的沉思。 馬車遠去。 秦?zé)o爭抬頭看著傘上的花紋。 細柳如煙。 以前她開玩笑說,以后要是我不幸被人買去做小妾,你就撐著這把傘來見我,我就跟你走。 柳是細柳,章臺柳。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也應(yīng)攀折他人手。 都是一語成讖的東西。 只是再相見,已是無言。 七. 十月初三。 寒霜降。 京城有快馬來旨,邀一字并肩王葉無言入京,觀禮皇帝的四十大壽。 葉王爺推辭自己年老體弱,不能長途舟車勞頓,只遣了小兒子葉鐵川攜重禮入京祝壽。 十月十五,第二道快馬圣旨緊隨而來。 再邀一字并肩王入京,圣旨上說,君上驚聞老臣病弱,特賜下御用藥物,還讓葉王爺即刻啟程,入京讓太醫(yī)群診。 葉王府收了御賜的藥物,葉無言本人卻是稱病不出,只讓三子葉鐵心代為接見攜旨而來的欽差。 十月二十八,皇帝大壽,大宴群臣,豐盛的宴席從皇宮正殿一路擺到了天街。 西域進貢來的美酒在桌上擺著,西域進貢來的美人在臺上起舞。 皇帝卻是大怒,只因葉無言不尊皇命,至今沒有入京。 有力氣納小妾,沒力氣入京觀禮,葉王爺好大的架子。 這是皇帝的原話,是他喝了兩杯葡萄酒后,用力把酒杯砸在入京代父獻禮的葉鐵川桌子上,當(dāng)著群臣的面,大聲說出來的。 于是人們知道,一字并肩王葉無言恐怕皇恩不再。 十一月。 大雨。 寒雨。 寒雨籠罩了整座洛陽城,讓這座千年古城在這個深秋散發(fā)出一種濃重的悲涼。 葉王府要倒了。 這是現(xiàn)在洛陽城每個人都隱約知道的一點。 傳聞,抄家殺頭的圣旨已經(jīng)在路上了。 到時候又是不知道多少人頭要落地。 一時間,人心惶惶。 滿城寂靜。 夜。 又是夜。 寒雨沒有停。 洛陽城的老人還說,也許過幾天會下雪。 聽雨樓。 一燈如豆。 燈下是一壺剛煮好的黃山毛峰。 兩個人對坐。 秦?zé)o爭抱著劍在一旁小憩。 他已經(jīng)知道了坐在掌柜的李胤月對面的那個人,是從京里來的,也隱約知道了他將會說出什么,帶來什么,以及之后會發(fā)生些什么。 那本應(yīng)是他無比期待的,現(xiàn)在真的可能要發(fā)生了,他的心里卻沒來由的,有些惆悵了起來。 “胤月兄經(jīng)年不見,風(fēng)采依舊啊?!眮砣寺曢_口,在昏黑的燈下也顯得氣度雍容。 “子離兄過獎啦,我蝸居洛陽哪里比得你魚躍龍門?!崩钬吩碌股舷悴?,姿態(tài)顯得有些拘謹。 “哪里是什么魚躍龍門,不過是做些臟活累活罷了?!北环Q作子離兄的人輕笑,壓低聲音說,“今次的事,還要仰仗胤月兄了。” “是……”李胤月也壓低了聲音,呼吸有些急促。 終于是來了。 秦?zé)o爭睜開眼。 那子離兄沒有開口,而是用手指沾了點茶水,就著如豆的燈火,在桌子上勾畫了一點東西。 秦?zé)o爭瞇起眼睛去看。 那不是一個字。 而是,一片細細的柳葉。 殺,葉。 秦?zé)o爭覺得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八. 夜雨。 夜雨深寒。 秦?zé)o爭撐著傘看著那座匍匐在黑暗里,猶如巨獸般的宅邸。 自從三天前的那個流言在整座洛陽城瘋傳后,煊赫一時的葉王府,瞬間變得門庭清冷,無人問津。 就連那每夜都燒透天際的紅燈籠,今夜也全都熄了,像是在提前預(yù)示著什么。 京城里來的子離兄已經(jīng)回去了,在桌子上留下了一片已經(jīng)干透的柳葉。 殺葉。 李胤月自然愿意做這件事,他被風(fēng)老四壓制的太久了,現(xiàn)在是好不容易等來的翻身之機。 所以哪怕事后是鳥盡弓藏,他也不惜一搏。 秦?zé)o爭也應(yīng)該高興終于等到了這一天。 天道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 貪圖富貴的女人棄他而去,現(xiàn)在終于到了他討回一切的時候。 他本應(yīng)該高興的。 可是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不知道是今夜的雨太大,還是洛陽城的秋意太寒。 直到三更天,他起身撐著傘來到了那座大宅外面。 他才知道,不是雨太大夜太寒,而是那一刻的風(fēng)情,他始終忘不了。 阿錦啊,阿錦。 有個女人,你曾經(jīng)愛她如生命。 后來她跟著別人走了,你就不愛她了嗎? 秦?zé)o爭在大雨里站了一夜。 早上的時候,雨歇了,他抬起頭去看傘上的那一枝細柳。 細柳如煙。 卻終究被長夜的雨水,打穿了陳年的傘面。 “噗通——”一聲。 傘破了。 他、不、知、道。 九. 十一月初八。 葉無言大壽。 這本該洛陽城今年,乃至于之后很多年里最隆重的一件事。 但世道變了。 人心也就變了。 天陰陰的好像要下雪。 京城里的圣旨還沒到。 洛陽城里的第一場雪,卻是恐怕要下來了。 傍晚。 葉王府點起了這幾日里的第一次的滿園的紅燈籠。 偌大的庭院被清空,擺放上了筵席,從門口一直擺放到了正廳之前。 只是到了這入夜時分。 這滿園筵席,也只坐了一人而已。 “開席吧?!比~無言高坐堂前,輕聲道,“不會有人來了?!?/br> 不會有人來了。 夜深氣寒,總是不方便出門的。 “王爺……”堂下唯一坐著的人,低聲說。 此人,正是風(fēng)老四。 也居然,是風(fēng)老四。 “風(fēng)老板,老夫,看走眼了?!比~無言搖頭,嘆息著笑道,“昔日賓朋滿座,老夫只道風(fēng)老板也不過是勢利之人。” “如今我葉家危如累卵,人人唯恐避之不及?!?/br> “卻唯有風(fēng)老板仍不避諱前來。” “風(fēng)老板是真豪杰,老夫這第一杯,要敬你。”他說完舉杯。 “王爺言重了,我風(fēng)某人能有今天,全拜王爺所賜,如今又怎能棄之而去?!憋L(fēng)老四同舉杯,言語慨然。 “風(fēng)老板高義,老夫心領(lǐng),只是今夜之后,風(fēng)霜刀劍,命在旦夕,風(fēng)老板沒必要搭上性命,從此以后,您與我葉家再無瓜葛?!比~無言舉第二杯。 院中有琴聲起。 一隊早就在一旁等候的舞女翩然而上。 一舞,卻是刀劍齊出。 原來那琴聲錚然,并非尋常靡靡之音,乃是,破陣曲。 而那堂上一旁高坐彈曲之人,正是葉無言的愛妾,曾經(jīng)簪花樓第一清倌人,錦姑娘,現(xiàn)在的錦夫人。 葉無言端著酒杯,看著院中那些舞女刀劍如火,微瞇起了眼睛,手指輕輕扣動著,應(yīng)和著曲聲鏗鏘,像是回到了昔日戰(zhàn)陣。 曲子入破,變得越發(fā)迅疾,彷如萬箭齊發(fā)。 那些舞女的舞步也變得越來越密集繁復(fù),猶如馬蹄奔騰。 不斷地在葉無言之前縱越,前行,好像是要將那種氣象徹底傳達給他。 “錚——” “錚——” “錚——”琴聲三響。 那些舞女進無可進,來到葉無言的桌前。 最后一步。 “鏘——”琴聲。 也是,拔劍聲。 那些舞女驟然,集體拔劍。 真正的劍。 劍拔出的那一刻,洛陽城的第一片雪,也落了下來。 葉無言醉眼朦朧,看著那些朝他刺來的劍,沒有驚怒,只大笑一聲:“來得好!” 便拔劍而起。 一劍刺落一名持劍舞女后,他復(fù)大笑,對著琴臺上曲聲收歇下來的錦夫人道:“曲不要停!” 十. 亂陣之中,舞女已經(jīng)大半被刺落在地。 洛陽城的大雪還在落下。 落滿了老將軍一身。 葉無言昔年戰(zhàn)陣無雙,憑借的是無上的智謀兵法,也是憑著他手里一把三尺青鋒。 他有軍神的稱號,亦有飛劍的美名。 飛,不是說他的劍真的會飛,而是說他的劍法揮灑自如,運縱如飛。 往往他的敵人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的劍就已經(jīng)到了,就像是從天外飛來一樣神奇。 現(xiàn)在和他對敵的舞女就是這樣的感受,她們都聽說過葉無言的英名,也早就研究了他的喜好,武功,行事,可當(dāng)他真的出手的時候,她們才發(fā)現(xiàn)。 他的劍是真的會飛的。 此時曲子已經(jīng)漸漸轉(zhuǎn)為凄涼之音,就好像是大戰(zhàn)之后的戰(zhàn)場,落日西斜,戰(zhàn)馬銜尸。 葉無言刺落最后一個舞女,拔劍四顧,只有大雪茫茫,忍不住輕嘆一聲。 “父親,快走!”他的大兒子拼死殺退一名從墻外翻進來的刺,朝著他大聲呼喊。 “走不了了?!比~無言搖頭。 就在他話音落下的片刻,院子里的紅燈籠皆被打滅,一連串的密集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傳來。 整個院子,只剩下一盞燈籠高掛堂上,照著還在撫琴的錦夫人,有種別樣的凄清。 葉無言就提著劍站在這盞燈籠下,守著這道光。 曲子從凄涼,漸漸轉(zhuǎn)向幽靜,可這幽靜里又隱隱含著一種堅硬的錚錚聲,就像是一把含而不發(fā)的劍,在等待著危險的到來。 而恰在這時,黑暗里的襲擊又來了,無數(shù)道影子籠罩向了葉無言。 葉無言長嘯一聲,長劍再度飛轉(zhuǎn)起來。 曲子鏘然,合著那劍聲,聲聲殺人。 第三十六劍,來敵盡歿。 突然,一把劍從黑暗里猛然殺出,就像是大雪落盡的平原上驟然升起了一條狂龍。 這條狂龍像是驚到了彈琴的人,曲子戛然止住。 “阿錦!”葉無言大聲叫道。 阿錦回過了神來,她不是被狂龍驚到了,而是被那個人驚到了。 秦?zé)o爭。 她知道他今夜會來,但真的看到他的時候,又希望他不會來。 琴聲再起。 那一條狂龍也已經(jīng)到了葉無言的面前。 他連接三劍,也連退了三步,嘆息一聲道:“到底是老了,打不過你們年輕人了?!?/br> 秦?zé)o爭不答,只是出劍。 這是他第一次和葉無言見面,也是最后一次。 他是來殺他的。 秦?zé)o爭被稱作洛陽城第一劍,第一刀手,他殺商人,殺俠,殺盜賊,也殺將軍。 第五十八劍,葉無言到底是年老體衰,完全擋不住秦?zé)o爭的劍鋒,五十八劍里,他已經(jīng)被秦?zé)o爭刺了四劍,血流如注,頭昏眼花。 這一劍,他是無論如何,都已經(jīng)擋不住了。 彈琴的人也仿佛看到了這一劍的后果,曲聲變得哀戚。 “王爺小心!” 但就在這時,一聲低喝,一個矮小瘦弱的人影,忽然從斜刺里殺出來,帶著一把短刀,朝著秦?zé)o爭。 這個人,居然是風(fēng)老四,這個平日里做人命買賣的小老頭,在這一刻卻是表現(xiàn)出了常人難及的義氣豪情。 秦?zé)o爭這一劍本來勢在必得,箭已到了弦上,不得不發(fā)。 被風(fēng)老四這半路殺出來的一刀,卻是迫得他不得不回防。 葉無言也是覷得便宜,一劍朝著他當(dāng)胸刺來。 可秦?zé)o爭就是秦?zé)o爭,他一劍掃開風(fēng)老四的刀,又一劍格開葉無言的飛劍,第三劍,要殺葉無言! 長劍刺落,狂龍吞飛劍。 沒有人發(fā)覺琴聲在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悄然隱沒了。 “噗嗤——”劍鋒穿透人體的聲音。 “滴答——”血滴落下來,紅的血染赤了白的雪。 秦?zé)o爭下意識后退了一步,張大了嘴巴像是要問為什么。 “阿錦……” 阿錦的命,已如風(fēng)中殘燭,她無力地倒在葉無言的懷里,看著秦?zé)o爭說:“他待我……很好很好,我欠你……太多太多?!?/br> 她是笑著的,像是歉意又像是安慰。 但不管怎么樣,這個女人都要死了。 無論他們之前有過多少糾葛,多少海誓山盟,他來之前又有多少話要對她說,還想帶她做多少事。 都沒可能了。 她要死了。 “阿錦……”他叫她第二聲。 大雪落滿了整個洛陽城,秦?zé)o爭覺得自己的心也死了。 十一. “之后呢?” “之后我就殺了葉無言?!?/br> 夤夜依舊深長,雪還沒有停下,落在屋檐上,發(fā)出低低的簌簌聲。 聽雨樓二樓,只點了一盞燈。 李胤月坐在這盞燈里,總覺得事情有些不對。 可葉無言的人頭就放在他的面前,沒什么不對的了。 他看了一眼抱劍站在燈之外的秦?zé)o爭,他的臉隱沒在黑暗里,看不清楚。 李胤月很想說些什么,可一開口只剩下了三個字:“辛苦了?!?/br> 秦?zé)o爭沒什么表示,像是點了點頭,又可能什么都沒有做。 屋子里一下又安靜的只能聽見窗外的落雪聲。 李胤月又一次把目光投向了那顆人頭,他大概是不放心,要再檢查一下。 可就在這個時候,不知道哪里來的風(fēng)將窗戶吹開了,雪落了進來,很冷。 李胤月不得不起身去關(guān)窗,就在他的手伸向窗戶的時候,他聽到了,拔劍聲。 拔劍聲起的時候,他也下意識拔劍。 雖說聽雨樓掌柜李胤月近些年在道上都以智計無雙著稱,少有再跟人動手的時候了。 但當(dāng)年智劍無雙的名號也并非白來。 他手中無劍,并非他真的到達了慧劍如絲的地步,而是他的劍在腰間,他腰間一把軟劍殺退了多少居心叵測之輩。 只可惜,他這一次的對手,是,秦?zé)o爭。 洛陽城第一快。 快的像是窗外的落雪。 雪落的時候,他的手才堪堪握到了腰間的劍柄上。 然后,他整個人倒在了地上。 秦?zé)o爭執(zhí)劍一步步走向他,他忽然笑了起來,嘴里要吐出的話語是飛鳥盡良弓藏。 因為他已經(jīng)看到從暗處緩緩走出來的風(fēng)老四了。 他也終于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疏忽了。 他沒問風(fēng)老四死了沒有。 這世上利劍無數(shù),聰明人卻不多。 這屋子里現(xiàn)在卻有兩個。 秦?zé)o爭終于走到了他的面前,蹲下身,搶在他開口之前低聲說:“我知道你去年五月二十四那天去了哪。” 聽到這句話,他張大了嘴巴,想要笑,最終卻閉上了眼睛,吐出了最后的四個字:“你真可憐。” 然后,他死了。 過了很久,風(fēng)老四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無爭,做的好?!?/br> 秦?zé)o爭沒有答,站起身走到了窗口。 外面的雪還在下,雪已經(jīng)覆蓋了整個洛陽城。 等到過幾天,葉家會從這世上除名。 再過幾個月,春天來了,冰雪會消融。 洛陽城還是那個洛陽城,只是有些人,永遠不在了。 五天以后,抄家的圣旨終于到了。 傳旨的緹騎持著圣旨直入葉王府,查處葉無言多年軍中貪墨之銀兩數(shù)千萬,十二封通敵文書,欲意起事之大不敬之物十?dāng)?shù)件。 數(shù)罪并罰,滿門抄斬。 諾大一個葉王府,一夜星散。 秦?zé)o爭就站在遠處看著這一切。 離開的時候,天又開始下雪了,他走到一個巷口,看見一個似乎是葉府出逃仆人模樣的人在偷偷倒賣著一些王府里順出來的東西。 其時大雪,那仆人見秦?zé)o爭沒帶傘,就朝著他低聲兜售道:“這位公子,如此大雪,拿把傘去遮身吧?” 秦?zé)o爭點了點頭,隨便挑了一把傘給了一兩銀子。 張開那把傘的時候,他看到在傘的內(nèi)側(cè)居然是繡著一首詩: 楊柳枝,芳菲節(jié),所恨年年贈離別。一夜隨風(fēng)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字跡娟秀,繡工細密,也不知道是誰人的手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