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jié)
王修怔怔地看著李奉恕。 他知道攝政王秋狝得碰釘子。他知道大晏的皇家注定不會那么順。他猜到李奉恕會失望,會生氣,會無奈,萬萬沒想到李奉恕會問他這個問題。 大晏帝國的攝政王問他。 你是從什么時候?qū)Υ箨淌模?/br> 文官。武官。 朝堂上吵來吵去打來打去,或者裝聾作啞完全不管事。 那么多皇帝從來只是坐在高處看著這唱念做打,官員們就盡心盡力演給皇帝看,兩不相欠。從什么時候,一腔報國的血,徹底冷了? 從大晏的文成公文毅公還是襄武公武寧公開始的? 他們說,太祖賜給武寧公一只蒸鵝。然后性情剛毅不屈的武寧公就死了。 民間那么說而已,充滿平民百姓神奇的想象。太祖殺伐決斷,太宗生殺予奪。大晏誕生起便是天賜的劍,從頭到尾滴著血。 王修這天晚上突然明白了。他在朝會上看了那么多天攝政王的神情。攝政王似乎總是面無表情地看著文官們演戲一般打打鬧鬧——錯了,他終歸和大家一樣,都走眼了。那表情是,悲憫。 秋狝第三天,周烈突然來到營地。沒有驚動任何人,直接進(jìn)入了王帳。 王修也在,李奉恕修長的手指轉(zhuǎn)動著一枚銅錢大小的印信。周烈逆著光站著,看不清表情。李奉恕沉默半晌,冷聲道:“講。” 周烈還是沉默。拱衛(wèi)京師的京營應(yīng)該是精銳中的精銳,應(yīng)該是帝國最后的城墻??墒撬麩o話可說。 軍官欺壓士兵,士兵不堪受辱逃跑,被捉回來砍頭示眾。軍戶也在偷著跑,軍戶更慘,官田被強(qiáng)占,私吞。軍戶被牢牢地捆在土地上,在家中等著餓死。如果逃跑被抓,連坐一片人。 可是,依然有人在跑。 這種情況竟然比他九邊治下更甚。 朝廷批下的銀子,京營都拿不到,更何況其他——不提九邊,福建沿海,倭寇日益猖獗。 腹背受敵。 在難耐的沉默中攝政王忽然笑了一下。 帳子里光線太暗,攝政王看著微卷的帳篷簾子透出的一絲兒光,低聲道:“你們走吧。我再說最后一遍,你們走吧?!?/br> 周烈沒想到李奉恕會這么說,王修忽然有點(diǎn)火:“我們倆忙上忙下,等得就是你這句話嗎?” 李奉恕停止戲耍那枚可憐的印信。他舉著玉質(zhì)上好雕工精細(xì)的印信比給王修看:“你說,攝政王的印信,如今能調(diào)動多少人?” 王修一愣,李奉恕道:“沒有。” 周烈道:“有?!?/br> 李奉恕看他,周烈忽然半跪下:“起碼仍有周烈一人?!?/br> 李奉恕看著王修:“他是因為忠誠,你是因為什么?” 王修很坦然:“我受夠窮日子了。那種,沒飯吃的日子。你知道嗎?” 攝政王似悲似喜似笑非笑地看著玉印信,忽然問道:“知不知道景廟怎么死的。” 王修一愣:“呃先皇是……重?。俊?/br> 攝政王忽然想起自己逃命一樣跑出京城那天。他原來以為不用再回來。真逗。 “是重病,但是沒到不治?!?/br> 王修和周烈瞪大眼睛,忽然都覺得脊椎上爬過一絲陰冷。 “只是,很多人,覺得他沒必要再活下去了。” 李奉恕微微瞇眼,王帳的簾子又往上了一點(diǎn),射進(jìn)來的陽光正好照在他一對眼睛上,往外反著光,像一種蟄伏的動物。 成廟是被默認(rèn)的。景廟的脾氣太大,已經(jīng)破壞了朝堂的規(guī)則。玩游戲最不歡迎這種人,他被清除出局。那天晚上整座王城燈火輝煌,所有官邸悄無聲息。 王修戰(zhàn)栗起來。他簡直不能接受,他讀了那么多年圣賢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他一直以為倫理綱常把一切都?xì)w置好了,他一直這么認(rèn)為的。 “那,那成廟……” “九邊的事他明白的很,周烈拼著死諫要說的事他知道,我也知道,皇家都知道。然后,他也走了?!崩罘钏“延⌒欧旁谧郎希o靜地看著站直的王修和半跪的周烈。 帝王似乎可以統(tǒng)領(lǐng)后宮朝廷。但當(dāng)這些人都覺得應(yīng)該要換一換皇帝了呢?;实郏娴某闪斯录夜讶?。 何首輔劉次輔可以容忍李奉恕胡鬧,甚至秋狝都沒說什么,因為李奉恕還沒動他們的根基。從很久之前起,朝廷就已經(jīng)脫離了皇帝的權(quán)利,和皇帝離心離德。 景廟因為這個事實愈加乖戾,但是什么也沒有挽回。 “現(xiàn)在,你們還要留下嗎?!崩罘钏∫桓揲L的手指,輕輕敲打著條案。咚,咚,咚。不疾不徐,不慌不忙。 周烈正立,王修微笑。 “當(dāng)然啊。” 第10章 攝政王秋狝的第四天,平淡無奇,四海升平。 蘇州有個人自殺了。 他叫黃緯,前江浙巡撫。他服藥之后,睜著雙眼,正襟危坐,直直看著東南方向,倭寇番夷肆虐的王土。他為了大晏的土地一輩子,他死的時候依舊看著。東南方向,狼子野心的倭寇,賣國求榮的內(nèi)jian,他憂心了一輩子的地方與人民。 黃緯是個很純粹的讀書人,忠君,愛國,先天下之憂而憂。生就一副秦漢士人銅筋鐵骨,可惜生錯了時間。 成廟當(dāng)年決定清理東南,黃緯不折不扣執(zhí)行著皇帝的政令。他要對付的不僅僅是葡萄牙人,朝鮮人,倭人,還有整個朝堂上走私販私的巨大利益集團(tuán)。這個書生捧著王命令旗,一路前行,義無反顧。 整個東南沿海似乎被利益結(jié)成了一個繭。朝堂官員,生番倭寇,通番小民,層層疊疊,林林總總,交錯往復(fù)。黃緯總領(lǐng)江浙軍政,他舉起了大刀,砍爛了盤踞幾十年海盜的海上據(jù)點(diǎn),追殺殘寇至福建,一舉殲滅。查處權(quán)勢家族走私船只,處死通番jian民,捉拿通番官員。他用滴著血的刀砍碎了東南沿海那個繭——他被參矯命擅殺,他那刀子簡直捅進(jìn)朝廷里去了。浙閩系官員恨不得將他食rou寢皮。 他們都忘了,黃緯也是蘇州人。 黃緯當(dāng)然不會有好下場,他被裁撤官職,令返回原籍聽候處理。那時成廟的身體終于油盡燈枯,再也無力和整個文官集團(tuán)斗什么。 黃緯在蘇州自殺。 明明是秋天,忽然下起大雨。暴烈的大雨沖刷著獵場,王帳在風(fēng)雨里搖搖欲墜,王帳里豆大的燈火受驚一般瑟縮戰(zhàn)栗,影子被七扯八扯如同鬼魅。 “黃緯臨終前說過什么沒有?!?/br> 連慶蠕動了一下嘴唇:“卑職去晚了。只拿到這個……” 李奉恕接過一張信箋,上面用血刀劈斧鑿一般寫著: 一不負(fù)天子 二不負(fù)君子 王帳外忽然有人驚慌大喝一聲,王帳里幾人沒反應(yīng)過來,暴風(fēng)掀起門簾,沖進(jìn)帳篷,巨大的王帳倏然被風(fēng)頂起,燈火一剎那間熄滅。幾乎所有嵌在土里的木釘同時崩出,王帳轟一聲乾坤顛倒一般翻了出去,潑天的雨頃刻砸了下來。王修周烈和連慶前仰后合忙著躲,李奉恕巋然沒動。 他坐在條案后面,維持著拿著信箋的姿勢。干涸的血漬被雨水澆透,融化,流淌,臣子的血在攝政王手上汨汨劃過,跌入大地。 李奉恕站起,閉起眼睛。他把模糊一團(tuán)的信箋塞進(jìn)護(hù)心鏡里,然后伸手接著從天而降仿佛蒼天震怒的狂風(fēng)暴雨。 狂風(fēng)中有雜音。像是李奉恕小時候聽見的國祀時緲緲的祈禱—— 皇皇上天,照臨下土。集地之靈,降甘風(fēng)雨。庶物群生,各得其所。 一身黑甲的攝政王站在狂風(fēng)暴雨的夜色中,遙遠(yuǎn)的天際有滾滾的電閃雷鳴,宛如雕塑。 秋狝沒有進(jìn)行完,攝政王提前歸京。又是那赫赫的赤紅鹵簿,長長的皇家儀仗,一路火焰般燒開京城的人群,攝政王一路打馬沖進(jìn)皇宮。黑甲黑馬,宮人嚇得紛紛下拜,黑色健碩的駿馬在空曠寂寥的皇城里奔跑,清晰的馬蹄聲回蕩著,或許三百年前太宗也曾在皇宮里縱馬狂奔,黑馬黑甲,不知皇宮可還記得故人? 攝政王一路跑進(jìn)乾清宮。下馬。他的鐵靴踏著磚地,一下一下。成帝停靈在乾清宮,他走得太倉促,他的陵墓最近才算是修完。乾清宮的仆人被他揮出去,他瘋了一樣圍著成帝巨大的棺材打轉(zhuǎn)。 他親哥哥躺在這里面。 李奉恕腦子里滂沱的記憶像那晚的大雨,狂風(fēng)呼嘯。他怎么就忘了。 他和李奉恪是一起長大的。 李奉恪從小很會做木匠活,給他做過不少玩具。 怎么忘了呢。 李奉恕發(fā)瘋一樣打轉(zhuǎn),他終于想起來了,李奉恪給他做過一個玩具,叫水戲。筆洗大小,銅質(zhì)小缸子,里面零件精巧,灌上水按上機(jī)括,自動噴出水花來。水花上還能放七個木球,上上下下,跳跳躍躍,他一生中第一次收到禮物。 李奉恪,你起來,你把那些東西都放哪兒了。 李奉恪,你給我起來,你不能把這么個爛攤子扔給我。 李奉恪,把我迎回來當(dāng)攝政王是不是你的陰謀,說,是不是! 李奉恕完全陷入瘋狂,他繞著皇帝的靈柩一圈一圈一圈打轉(zhuǎn)。他又想起來了,他逃出京城那晚李奉恪給他做的木頭玩意兒他一樣沒帶,扔在房間里他一樣沒帶!李奉恪奪了大寶,最后看見那些被拋棄的玩具沒?他看見沒?他扔了嗎?他放哪兒了? 李奉恕抽出佩刀要撬李奉恪的棺材,忽然被人攔住。他一甩手,將那幾個侍衛(wèi)甩了出去。又有更多的侍衛(wèi)撲過來,富太監(jiān)喊了一嗓子: “攝政王,那是你親哥哥的棺木!” 李奉恕像被困住的獸,身上手臂上腿上拖了一堆侍衛(wèi),他茫然地看著富太監(jiān)和氣的圓臉,富太監(jiān)笑瞇瞇問他:“攝政王,您找什么?” 李奉恕喘著粗氣:“水戲,我的水戲呢?放哪兒了?” 富太監(jiān)抱著拂塵,微微鞠躬:“殿下,先帝帶走了呀?!?/br> 李奉恕頹然坐下,低聲道:“送出的東西,他好意思收回去……” 富太監(jiān)并沒有說話。侍衛(wèi)們被攝政王弄得半死,一瘸一拐退走了。連富太監(jiān)都走了。 李奉恕累了好幾天。他靠著成帝的靈柩沉沉睡去。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一堆皇子在大本堂里讀書,春日釅釅,他靠著太子稀里糊涂打盹,耳邊嗡嗡嗡蒼蠅一般的讀書聲,不勝其煩。李奉恕全都扔了的記憶在他腦子里風(fēng)起云涌,他逃出的家鄉(xiāng)和不得不回來面對的囚籠。夢里的春日還在繼續(xù),平安喜樂,無憂無慮。太子似乎說了句什么,也許是在呵斥六皇子懶散怠惰不思進(jìn)取。 他始終,沒聽清。 第11章 攝政王在乾清宮靠著先帝的棺木睡了一個白天。乾清宮負(fù)責(zé)灑掃的宮女沒有一個敢出聲的,默默走人了。 期間皇帝來過一次。雖然成廟停靈在乾清宮正殿,皇帝的居住地理論上還應(yīng)該是乾清宮。因此每天皇帝早上起床之后晚上上床之前到乾清宮點(diǎn)個卯,正撞上睡著的攝政王。 皇帝默默地沖靈柩一行禮,走了。 攝政王從上午睡到傍黑天,竟然比在魯王府睡得還舒服。他抱著頭盔迷迷瞪瞪地伸了個懶腰,這棺材木料太硬,他脖子疼。 富太監(jiān)悄無聲息地站在他不遠(yuǎn)處,手里捧著杯茶,笑瞇瞇地恭候他醒來。周圍也沒有閑雜人等,安靜得很。攝政王很滿意。 攝政王接過富太監(jiān)手里的茶,溫度竟然剛剛好。他略略驚奇,看著這個一直不卑不亢,把伺候人當(dāng)藝術(shù)的司禮太監(jiā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