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jié)
小皇帝在旁邊黑冠素服舉著引魂燈,引魂燈全銅,大而沉重,又不能落地,小胖子?xùn)|倒西歪快摔了,李奉恕上前一把抱起他,一手舉著引魂燈。引魂燈火苗樹立著,安靜地燃燒。 富太監(jiān)在一邊忽然跪下,對著成帝磕頭:“陛下放心,陛下交代奴婢辦的事,奴婢一定辦妥?!?/br> 攝政王抱著皇帝,走在棺木前面,給成帝引魂。本來出了城就可交禮部代勞,攝政王硬是抱著皇帝舉著大銅燈走到了天壽山。周烈率京營長街戍衛(wèi),槍戟林立,雪光相映。 老百姓跪送成廟。 一身黑甲,戴著白孝的攝政王在雪景里留下個魁偉健碩的剪影,他抱著皇帝,扛著江山,證明大晏天還沒塌。 入墓之前鴻臚寺卿念了長長一篇祭文,名義上是皇帝寫的。攝政王低頭看懷里的皇帝陛下,死了親爹的小胖子愣愣的。他可能已經(jīng)習(xí)慣每天對著乾清宮的大棺材行禮,讓他覺得他爹還在乾清宮。今天棺木離開乾清宮葬進啟陵,他終于明白了,他是來跟他爹永別的。 李奉恕抱著皇帝走進帝陵,放上了引魂燈?;实酆鋈坏溃骸耙院蟮驮谶@里了嗎? 攝政王道:“對?!?/br> 皇帝磕了頭,出陵。成廟的棺木被抬了進去,皇帝輕聲道:“爹爹再見。” 大雪吞沒聲音,攝政王如獅如虎身形被白色的雪光襯得震懾人心。他放下皇帝,微微躬身:“陛下,當著成廟,臣有話要說?!?/br> 皇帝這幾天被內(nèi)閣教訓(xùn)得嚴,習(xí)慣不吭聲了,只是眼珠子跟著攝政王動。攝政王太高了,小皇帝腳一落地,就不敢看他。 攝政王直立,一手按雁翎刀。 “大家都在,在成廟面前,孤有話問你們?!?/br> 戰(zhàn)栗的氣息被冷風(fēng)吹得蔓延,一層,一層,又一層。送喪的皇親國戚高官顯貴們,一動不動。 “牧馬場遵化那一片都有誰的莊子。” 平常一句話,恍若雷霆霹靂。 李奉恕道:“孤問你們,京郊牧馬場遵化那一片都給劃成莊子了。都是誰的,站出來?!?/br> 攝政王點點頭:“都不說話。女真人來之前,都很有話說。女真人來了,女真人走了,全都啞了。歷代先帝列祖列宗的英魂看著你們,孤今天代他們問一問,驅(qū)趕京郊戍衛(wèi)軍,劃地占田,養(yǎng)馬養(yǎng)狗養(yǎng)鴿子,致使虜軍兵臨城下,是不是叛國,是不是大罪!” 攝政王的聲音在空中震蕩,一字一句,清晰無比:“堂堂天子之地,被虜軍圍困,竟無一人有辦法!孤若不徹查此事,重振河山,有何顏面去見列祖列宗!孤問你們,是也不是!” 京城戍衛(wèi)司全部出動。指揮使張敏率領(lǐng)戍衛(wèi)包圍了數(shù)個國公府,和政公主府,太后弟弟曹璇府,幾個后宮妃嬪的皇親府。 “驅(qū)趕戍軍,形同通敵,著實可惡,罪不可恕”的十六個字從天上砸下來,便是抄家滅門的罪。 和政公主回宮思過,駙馬九族流放。太后弟弟收監(jiān),數(shù)個公卿貴族府邸抄家,所有女眷被宗人府調(diào)來的禁婆搜身看管。曹璇的爹曹皇親要向太后哭,太后不見他,連午門都沒進去。整個京城都沸騰,自從太祖爺爺,誰也沒見過如此大陣仗地對付皇親勛戚。京城張貼告示,所有告示前都有講解,講這些人如何侵吞官田驅(qū)趕戍軍導(dǎo)致黃臺吉一路基本上沒遇到阻礙,長驅(qū)直入南下進京。 黃臺吉三個字一錐子扎在所有人的骨頭上。不用多說,仇恨太容易解釋。單拎出一個人來看這個告示都不一定有多憤怒,一堆人的憤懣就像爐中的火,愈燒愈烈。大家相互提醒當初首善的寶地被圍時的驚恐害怕,那漫長的無望的等死的時間。一個人容易遺忘,一群人永遠忘不了。 肯定是不止這幾家,這幾家當了被殺的雞。所有人都懵了,送喪一趟,忽然之間,富貴榮寵飛去天邊。 全京城戒嚴,不亞于被建州圍困時期。但是百姓們很興奮,被抄沒的男男女女要帶著枷站在街邊講述自己的罪惡,大家都去圍觀這平時耀武揚威的貴人們凄慘的下場。他們成為正正好的出氣筒,都是他們!大晏的衰落,虜軍的入侵,氣候的異常,都是他們! 壽陽公主駙馬陳冬儲代公主上書,言大晏正值多事之秋,李家子女當然奉國為先私利為后,壽陽公主愿捐所有皇莊皇店共度難關(guān)。 壽陽公主的陪嫁一點沒留全捐了。她的莊子倒是沒什么問題,而且也不多。攝政王非常嘉許,代陛下擬旨,晉升壽陽公主為壽陽大長公主。大晏的所有封號都吝嗇,包括公主封號?;实坶|女到死都不是公主太正常了。大長公主在大晏就出現(xiàn)過兩次,壽陽可能是第三個。 壽陽開了個頭,她是攝政王的親姑姑,實在是很有表率意義。壽陽公主府突然繁忙起來,壽陽大長公主挺著大肚子跟這些“親戚”們周旋,主持各家“共赴國難”的捐獻?!盎视H國戚”們也是沒辦法,平時沒跟攝政王搭上,現(xiàn)在醒悟也晚了。就借著壽陽去探探攝政王的口風(fēng)。 陳冬儲很擔心:“你不要太累了……” 壽陽公主扶著肚子:“既然打算了要當出頭椽子,我便都想好了。宮里我是回不去了,也不打算回去。如今咱們和攝政王一條心,你但凡聽我的,就跟著攝政王,別想其他的。” 陳冬儲默然。 壽陽公主這段時間又累又憂動了胎氣,沒到產(chǎn)期就發(fā)動。好在沒怎么受罪,平安產(chǎn)下六斤五兩的胖小子。 攝政王聽聞很高興,賜名“永嘉”。 李奉恕想起進京的第一天,坐在大殿上,仿佛泡在冷水里。四面八方,涼的刺骨。他們兄弟兩個,一個躺在乾清宮,一個坐在太和殿。一個死了,一個活著。那時候他覺得恐怖,四處都是殺機。 其實有什么可怕的。 第29章 在攝政王的授意下,周烈緊鑼密鼓地倒騰軍營。具體辦法李奉恕并不多管,京營重建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李奉恕只是很想看看,當年赫赫八十萬的威武風(fēng)光。西北最近不安分,好在周烈經(jīng)營有方,幾個重鎮(zhèn)總兵都是他的人,總體來說還在控制之內(nèi)。 遼東虜軍剛撤軍,西北亂民又起。周烈著重強調(diào)過一個叫李鴻基的人,李奉恕并不在意。他和大多數(shù)統(tǒng)治階級想得一樣,亂民,沒有系統(tǒng)領(lǐng)導(dǎo)更不可能有戰(zhàn)斗力,給口吃的也就散了。 跟著周烈經(jīng)過北京保衛(wèi)戰(zhàn)的京營總算有了出頭之日。周烈大規(guī)模整治,軍營反彈很大,全給李奉恕鎮(zhèn)壓下去。先要有兵,再談其他。趁著大家被建州奴嚇得六神無主,趕緊修理修理軍隊。人的本性就是好了傷疤忘了疼,等他們緩過神兒來,建軍恐怕又成了無用之舉,除了浪費錢財沒任何意義。 周烈在西北的嫡系部隊鎮(zhèn)守邊關(guān)動不了,李奉恕令他在京城再建一支嫡系部隊。京營完全由他掌控,遇事多問問陽繼祖。 陽繼祖最近倒是去魯王府去得勤。李奉恕不大會打仗,陽繼祖給他講課,多次欲言又止。李奉恕裝著沒發(fā)現(xiàn),直到王修都看出來了。 “陽繼祖有事求你?!蓖跣薇е妹只\,笑嘻嘻道:“你都不給他個臺階下?!?/br> 李奉恕看了半天兵書,索然無味,又換成《農(nóng)政全書》,看怎么壟田:“當年方建還得了陽繼祖的提攜。王茂珍的九十八萬兩銀子包山海關(guān)的法子就是陽繼祖頂下去的。每年四百萬兩喂出來的關(guān)寧鐵騎現(xiàn)在就給我這么個結(jié)果,你說陽繼祖憂心不憂心?” 王修道:“……?。俊?/br> 李奉恕道:“方建被收押,我沒讓人動他,就關(guān)著他而已。否則他再咬出些什么人來,你說我殺是不殺?” 王修一嘆:“你心里還真是什么都知道?!?/br> 李奉恕抬頭看他一眼:“我還知道,有人求你好幾日了。你來說情了?” 王修一抿嘴:“啊,可不。鄔雙樨你到底準備咋辦?這兩天我看他都嘬腮了,看著烏眉皂眼怪可憐……” 李奉恕看了半天書,沒吭聲。 王修道:“關(guān)寧鐵騎讓你失望透頂?!?/br> 李奉恕冷笑一聲。 王修道:“鄔湘這人是不咋樣。但是鄔雙樨我看還是可以的。你不如把鄔湘接到京城來,放鄔雙樨回遼東?” 李奉恕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王修還想說話,又覺得,話說到這份兒上,再繼續(xù)也沒意思。方建在獄里上書說虜軍不是過山海關(guān)南下的,朝廷沒反應(yīng),攝政王一看他的折子直接扔了。遼東鐵騎每年幾百萬兩銀子,落到實處有多少,真的不敢想。攝政王倒是有心查,怎么查,讓誰去查?方建這幾年在遼東都快自立了。陽繼祖說到方建就支支吾吾,王修不通兵事都聽出來,皮島總兵讓方建殺了,殺了也就殺了卻把皮島給丟了。皮島扼住女真的喉嚨,方建真是幫了黃臺吉個大忙。李奉恕氣得大罵:內(nèi)斗就內(nèi)斗,斗完了不能把攤子收拾了! 方建被收押之后攝政王就是不說怎么處理。涇陽黨鬧起來,有個涇陽出身的學(xué)士上書求情,內(nèi)閣的大學(xué)士也有求情的。他們替忠烈求情,把方建坐實是涇陽黨的人,方建本人又是個文官,和朝廷里涇陽一派往來密切。這樣一昭告天下,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方建的淵源一般。成廟和攝政王兄弟本來就厭惡涇陽黨爭,方建戍邊經(jīng)略結(jié)交朝臣,還疑有大過,再加上是涇陽黨,攝政王不殺他都不行了。涇陽黨跳了這么多年,不就是因為實權(quán)少而虛名旺么。這難道真是替方建求情?無論方建死不死,涇陽黨都穩(wěn)賺不賠。甚至說,鬧大了方建不得不被處死,朝廷誣陷忠良涇陽黨拯救英烈的民聲就更顯了。 王修皺眉,真是越想越不堪,但愿他小人之心。 壽陽公主在家坐月子,公主府總算消停了,陳家聲勢卻大盛。陳家人干脆就閉門不出,誰也不見。駙馬爺陳冬儲這幾天在風(fēng)頭上,嚇得縮在公主府逗兒子,哪兒也不去。 陳春耘自覺說服攝政王的計劃進行順利,誰知道撞上圍京之變,魯王府頃刻之間喧囂鼎盛,他連王府門都進不去,因此打上弟弟門來,急得一臉忐忑:“攝政王最近在忙什么?” 陳冬儲心不在焉應(yīng)付兄長,豎著耳朵聽感覺兒子好像在哭:“攝政王這幾天收拾人,你別往上撞?!?/br> 陳春耘靠近他:“你打這么多天算盤,結(jié)果如何?” 陳冬儲沉默。 很長時間之后,陳冬儲輕聲道:“西北又餓死人了。去年開過皇倉調(diào)糧去賑濟,可是那賬我都不敢算。今年開春,西北連糧種都沒有了?!?/br> 陳春耘一驚:“咱們家在西北不是……” 陳冬儲已經(jīng)為人父,因此有點氣度:“我跟父親講過。父親讓我暫時不要多事。只是攝政王真的沒有要出海的意思,你千萬不要去找不痛快。更何況,你我都知道,所謂的‘倭寇’主體都是晏人,背后又是誰給撐腰。就算攝政王支持你硬是把你送上船,你就不怕根本就出不了海灣么?” 陳春耘道:“我自有計劃?!?/br> 陳冬儲道:“你有計劃個什么?攝政王不把那只老王八揪出來,你想去蘇門答臘都夠嗆?!?/br> 陳春耘嘆氣:“想做一件事,還真是難?!?/br> 兄弟兩個相對無言。 王修放衙回家看見李奉恕坐在院子里喝酒。 李奉恕幾乎沒喝過酒,王修有點驚奇。李奉恕看他來了,一指對面:“坐?!?/br> 王修解了斗篷坐在他對面,李奉恕拿了個小酒壇子放他跟前:“喝?!?/br> 王修解開封泥嗅了嗅,倒是好酒。李奉恕仰頭灌了一口,神色平常,臉上發(fā)白。王修忽然豎起一根手指:“老李,這幾?” 李奉恕看著王修笑。 他嘟囔一句什么,忽然問道:“我是不是個特別優(yōu)柔寡斷的人?” 王修搖頭:“不是?!?/br> 李奉恕一拍桌子:“我說吧,不能吧!” 他緩了緩,嘿嘿一笑:“都拿我當大傻冒,唉。” 王修道:“不,你只是……可憐他們罷了?!?/br> 李奉恕忽然站起來,轉(zhuǎn)身往外走。王修追上去:“老李你干嘛去?” 李奉恕一臉嚴肅:“我上大街打聽打聽,大晏到底是怎么了。饑荒水災(zāi)白蓮教,貪官庸臣自大狂,我得去打聽打聽,大晏出什么問題了……” 王修往后拉他:“老李你喝醉了?趕緊回去睡一覺,別撒酒瘋啊乖,咱回去睡覺……” 李奉恕被王修扯得不耐煩。他抬手想一把揮開王修,又蹙著眉想了想。大概覺得會傷著他,索性一把薅起王修,攔腰夾在胳膊下面。王修給嚇傻了,李奉恕顛了顛,滿意道:“腰挺細?!?/br> 王修掙動著要下來。掙了半天李奉恕的胳膊跟鋼條似的。李奉恕拍他屁股一下:“別鬧。” 王修吃力抬頭,王府的仆人都擠在一堆驚恐地往這里看。王修氣得半死,也不知道上來幫個忙!周烈不在,連個能架住李奉恕的都沒有! 李奉恕就這么夾著王修出了門。 天上又飄了小雪。紛紛揚揚,行人也沒多少。李奉恕漫無邊際地溜達,跌跌撞撞地走。王修用力打他一下:“勒死我了!放我下來!” 李奉恕好不容易逮到一個人,他雙手去抓別人領(lǐng)子,王修呼啦摔到地上,趴著干嘔。那人被李奉恕嚇一跳:“你干什么?” 李奉恕等著那人:“你知不知道為什么?你知不知道為什么?” 那人罵道:“神經(jīng)病啊你!” 王修坐在地上看李奉恕滿街抓人,戴著人問:“你說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回事?”,踉踉蹌蹌越走越遠,跟瘋子似的。王修看他發(fā)酒瘋的身影,忽然眼睛一熱。他把額頭頂在膝蓋上緩了緩,翻身爬起來就去追李奉恕。他拉不住李奉恕,就陪著他,發(fā)了一晚上瘋。 大晏的常朝,每天都很秩序地進行。 高祐元年之后常朝恢復(fù)正軌,并不在太和殿。清晨皇帝便裝至奉天門,鳴鞭之后奉天門打開,百官文東武西分班進入午門五拜三叩。成廟時簡化常朝,免去五拜三叩。奉天門外整整齊齊站著朱紫補服的官員,肅穆而立。 攝政王從文昭閣進入,負手而走。他走路的姿勢很穩(wěn)健,速度并不快。金吾衛(wèi)的人跟在他后面掌旗按劍,兩排人默默無聲。天還沒亮透,攝政王由東走向丹陛,魯王為親王爵,坐東面西?;实蹖λ瞎?,坐北面南。金吾衛(wèi)的隊伍像是潛行的蛇,細細簌簌順著丹陛游動,迅速地圍著丹陛站好。大檐圓帽遮住他們的眼睛,下半張臉都在影子里。 鴻臚寺卿高聲一唱,群臣持笏躬身。天空又開始飄起小雪,紛紛揚揚轉(zhuǎn)而變大,激烈地墜落。深沉鉛灰的天空下紅墻琉璃瓦,金色的儀仗,肅穆的群臣,雪幕一隔,忽然成了一幅浸了水花了面的工筆畫。 鴻臚寺卿一唱:“平身——” 群臣站直,紅色的浪仿佛翻滾了一下。 攝政王宿醉,頭痛,胳膊拄在寶座扶手上,捏太陽xue。得虧這年頭衣服都是亂穿的,王修一身紅官服也不大顯,要不然攝政王昨天現(xiàn)大眼了。底下又不知道在吵什么,嗡嗡嗡,嗡嗡嗡,他被吵得恨不得揮著長槍殺將出去,天地清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