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節(jié)
人群暴發(fā)出一陣呼喝,黑騎長槍挑下紅花。他端槍舉著,黑馬吐著白氣,緩緩走了一圈。 三千人早不成陣型,木愣愣地看著黑甲騎兵。 周烈連忙往瞭望臺下走。他自己算是身經百戰(zhàn)了,從來沒有如此嚇到有些虛脫。 李奉恕取下面甲,忽然有人歡呼一聲:“吾王!” 一切雄性動物大概都保存著原始征服的野心和臣服的本能。面對需要仰望的無可挑戰(zhàn)的力量,他們的血液燒著了。 吾王! 吾王?。?! 王者騎著馬,黑衣黑甲,不可一世。 歷史故事中千人敵萬人敵,畢竟是傳說。當真的有人仿佛是話本中走出來時,所有人都興奮了。 黑甲的郎君成為了最新的傳奇。 王修潤潤色,增添一點修飾,京城流行,出了京城,天南地北,口口相傳,他們用驍勇剽悍萬軍難當描述著三個字: 攝政王。 第34章 好冷啊。 真的是好冷啊。 全身的骨頭都凍脆了啊。 大雪封天,沒有活物,連枯樹枝子都沒有了。沒有吃的,沒有吃的,什么都沒有——只有餓得抽噎的孩童。饑民聚在一起,每天都有餓死的人,餓殍只剩松松垮垮的皮,一拉好長。 三四歲的幼兒,小臉瘦得只剩下一雙大眼睛。幾家父母領著去交換,顫巍巍地被陌生人牽走。走之前回頭看了一下自己的親爹娘。 雪下好大。 深夜時魯王府熱鬧起來。魯王睡到大半夜忽然高燒,連連道好冷好冷。大承奉在屋里擺了三個大熏籠兩盆水,幾張棉被用湯婆子燙熱了蓋他身上,李奉恕還是在發(fā)抖。王修半夜打著燈籠奔鹿大夫家敲門,把人家一家人都敲起來了。鹿大夫顫巍巍地過來,一看,李奉恕右手作膿發(fā)脹,隱隱竟有腐潰的征兆。他心里一驚,連忙號左手的脈,號了半天一腦門子汗:“王都事殿下最近身體哪有不適?” 王修跑得氣喘吁吁,急道:“他嗓子爛很久……以為只是上火了,自己買了點黃連泡水喝哪知道越喝越厲害,刷牙漱口水都是血……” 鹿大夫道:“臣不敢妄自做主,必須要幾個同僚會診,特別是內科的汪太醫(yī),殿下這脈象……有些兇險?!?/br> 王修眼睛發(fā)直:“不就是個傷口么?怎么還兇險?” 鹿大夫吩咐跟來的幾個家丁趕緊打著燈籠去找?guī)孜惶t(yī),有一位還在宮里當值,得要攝政王的牌子。王修拿著牌子親自去請。 幾位太醫(yī)到齊了會診,汪太醫(yī)白白個胖子,看著莫名安穩(wěn)人心。他慢吞吞道:“殿下這心思很重啊?!?/br> 王修直勾勾看著他。 他也不著急,繼續(xù)慢吞吞:“心思重內火大的臣見過,但是沒見過這么烈的。殿下這脾氣不好,不好,傷神,傷身,減壽?!?/br> 王修急糊涂了:“他那手恢復得不錯的,我看都長得差不多了,我們也都很小心,該忌口的不碰水的,為什么突然作膿了?” 汪太醫(yī)嘆道:“王都事,我們醫(yī)家最怕的是什么,知道嗎?就是郁結于心,心病這東西,扁鵲華佗都沒辦法。憂心憤懣先把自己傷了,當然抵不住歪風邪氣。否則自身強健,戾氣又如之奈何?” 王修道:“你們還有辦法嗎?” 汪太醫(yī)道:“我們治歸治,你好歹勸勸殿下,傷病遷延實在是為難?!?/br> 王修袖著手來回踱兩步,低聲問鹿大夫:“最近他去練兵,手上很用力,是不是崩傷口了?” 鹿大夫搖頭:“傷口一直有炎癥,表面沒事,內里沒長好。我那不成器的兒子害怕不敢來,我來勸殿下,殿下也不聽。心結的事,外人誰有辦法! 王修心中激憤:這特么不如呆在山東不來京城呢!活蹦亂跳挺大個人自從來了京城有好事兒么?有好事兒么?李奉恕嗓子爛得嚴重,不耐煩聽老頭子嘮叨,不許王修說。早該告訴鹿大夫!王修悔得難受,他到底是覺得自己那破注意把李奉恕害了。什么馬戰(zhàn)什么萬人敵,怎么沒想到老李手上的傷沒好全。王修抽自己一嘴巴,團團轉。 魯王府折騰一宿,李奉恕半迷糊半清醒地對王修笑:“聽見小孩子哭沒?!?/br> 王修給他笑得心涼:“你燒糊涂了!” 李奉恕搖搖頭:“不,我不糊涂。我該死啊我該死啊……” 西北大旱之后大寒,饑民遍地,朝廷賑濟不知所蹤,已經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 第二天攝政王照常上朝,只是面色發(fā)紅,似是有高熱。滿朝文武對他依舊尊敬,看他孤零零一個人坐東面西,端正嚴肅。 陳冬儲工作上遇到了巨大困難。李在德倒是有所突破,攝政王特批他離開宗人府去工部挑一批工匠制作德銃。李在德改進了槍膛,若銃炸膛,則往前炸而非往后炸,盡可能不傷到人。并且李在德發(fā)現(xiàn)彈藥的形狀至關重要,德銃單獨配備鉛皮火藥,精度和射程都大大提高。 可惜德銃必須用一等精鋼,大規(guī)模配軍隊是夠嗆。李奉恕讓李在德多方面驗證德銃的安全性和實用性,不在乎配軍隊了,先從上十二衛(wèi)配起。小旗,總旗,一步一步來。 李奉恕摸著冷硬的德銃,這東西才是真理。 他看了一眼旁邊的錦衣衛(wèi)指揮使司謙。作為曾經讓人聞之色變的特務頭子,司謙幾乎沒有存在感。成廟的離去讓錦衣衛(wèi)地位一落千丈,稚齡皇帝根本保不住他們,文官對他們發(fā)酵的憎恨幾乎毀滅他們。司謙的前任死得很慘,算的上被虐殺。官員們的手段也不必錦衣衛(wèi)差。司謙頂了個缺,領了個大空殼子。錦衣衛(wèi)這天生就是官員對立面的衙門,要是沒棵大樹依仗,隨時都是棄子。 司謙最近用行動告訴攝政王,錦衣衛(wèi),是魯系。 魯系這名還是涇陽黨起的,區(qū)別于閹黨,攝政王一脈叫魯系。李奉恕表示幸虧沒把他歸到閹黨里,他實在是討厭這字。 李奉恕去了趟詔獄。久聞這個閻羅地獄,他突然很想看一看。詔獄關押人犯的地方完全不透光,森森的火把下面掛著大名鼎鼎十八刑具。這些刑具用的年頭久了,血漬浸了進去,像銹。 詔獄里打掃得挺干凈,但是一直飄蕩著腐rou的味道?;蛘邞撌牵┗甑奈兜?。死在這里的官吏不知道多少,李奉恕彎腰,挨個仔細看了看那些刑具。 司謙在一旁默不作聲。 “司指揮,這些東西你都用過?”李奉恕很隨意地問。 司謙低聲道:“大部分都用過?!?/br> 李奉恕笑道:“可還順手?” 司謙道:“順手?!?/br> 李奉恕不在乎血味,他現(xiàn)在喉嚨里往上泛著血腥氣,手上也是血腥氣。他身體外面繚繞著血腥的味道,仿佛什么禁錮已久的東西終于宣xiele出來。 這味道真親切。 李奉恕拿過名冊隨意翻了翻。詔獄,懸在帝國諸位名臣頭上的噩夢。沒有品級,不夠名望的,進不來。進來的,再難出去。名冊上一個一個名字,全都是如雷貫耳聲動朝野的。當年也是配個“前途不可限量”——可是他們的下場顯而易見。 李奉恕緩緩翻閱,忽然看到一個名字:白伯雅。 “這位是?” “回殿下,這是成廟時下獄的?!彼局t并沒有解釋白伯雅為什么下獄,這一點錦衣衛(wèi)其實不在乎,主要是成廟讓他下,他就得下。 李奉恕漫不經心把名冊一放:“還活著?” “還活著?!?/br> 周烈在京營清理了一部分,獎勵了一部分,現(xiàn)在很是有模有樣。他實在是沒法離開,攝政王能用的人數來數去就那么幾個。西北還要運糧過去,攝政王要他調一個信得過的總兵親自過來接賑災糧草。 糧草的籌集還是問題。南倉不能動,賑災糧又丟過一部分,皇倉里雪上加霜。李奉恕在貴族勛戚大商人之間募捐,陳春耘和陳冬儲的爹陳善年第一個出來捐糧。陳家一直不哼不哈低調做人,李奉恕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陳家竟然兼著大糧商,很是有幾處六陳鋪。陳善年游說了另幾個糧商,除了捐糧,幾大糧商決定協(xié)助朝廷平穩(wěn)糧價。 商人做到一定程度上,就知道很么能賺什么不能賺。先前的攝政王不理也罷,圍京之后的攝政王拿了京營上十二衛(wèi)和關寧鐵騎,再不懂事就對不起自己這些年的基業(yè)了。 這其中關竅陳冬儲跟攝政王演說了一下,比方說如何從淮揚調糧進西北。糧商們組成了臨時商會,陳善年任會長,請攝政王派軍保護各商家運糧隊。 和商人們的第一次合作李奉恕感覺還行。糧商會的運作明顯比朝廷快許多,當年太祖他老人家的開中法真是先見之明。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那么識趣,周烈在西北的嫡系很快抓了些哄抬糧價的家伙。 敢在天災人禍時抬糧價的都不是善茬,他們和北京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讓他們有恃無恐。攝政王和商人們現(xiàn)在又是關系微妙期,朝廷剛鬧起來的事兒還沒壓下去。陳善年有面子,何首輔更有面子。真正的巨賈商幫們沒有動的,都在觀望。如何處理這些人就成了難題,第一次,要不要做絕? 周烈按劍站在李奉恕面前。李奉恕用手指點著桌面,閉目冥思。名冊上第一個就是曹璇,李奉恕認得,皇親國戚,曹太后的親弟弟。周烈等了半天,忽然聽見李奉恕那沙啞的飄著血味的嗓音: “殺。” 第35章 一個“殺”字雷霆地劈下來,周烈一攥劍柄:“殿下……” 何止有太后的曹家,李氏皇族牽扯進去的尤其不少?;视H國戚也是人,是人就分聰明的和笨的。笨的遵從太祖遺訓不經商不涉政,老老實實挨餓。聰明的就不同。皇族不能親自出面,寄名,掛身份,什么辦法沒有。 李奉恕看一眼周烈,聲音平緩:“你是想問孤,知不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 周烈垂首。 知道。李奉恕看著名冊,他知道。他正在絕親緣壞人倫,太祖如此人物都沒有對自己親族下手。李奉恕用手指從名冊上端往下滑,一個一個李字往下捺。周烈心如擂鼓,吞咽一聲,終于再沒說話,轉身要走。王修推開書房門,他實在忍不?。骸袄侠?,你下定決心了?” 攝政王笑一聲:“君無戲言?!?/br> 李奉恕嗓子爛得厲害,聲音根本出不來,王修也不看周烈,只瞪著李奉恕。君無戲言?不,一句戲詞。大晏皇帝上午發(fā)圣旨下午追回來的多了。上午一派文臣死諫,下午另一派文臣死諫。周烈和王修沉默,李奉恕繼續(xù)用手指一個一個李字地捺。周烈朗聲道:“臣明白了,臣這就去?!?/br> 這一聲嚇王修一跳,他想伸手抓周烈,周烈一閃身走人。攝政王如果真的“君無戲言”,那臣子必不負君。 周烈抬腳走出書房,輕輕一關門。咔噠一響,激得王修一哆嗦。王修滿目惶恐地看李奉恕,他到底是個儒生文人,再怎么佻達,父子親里的條條宗宗早就勒住他的骨骼。 李奉恕握住王修的手,語氣很輕:“不要怕。” 他最喜歡王修的眼睛,黑黑深深,清清亮亮,使小壞小詐也坦然。他第一天到兗州,就只看見王修漂亮的眼睛。 這個瘦瘦高高好看的年輕人一臉似笑非笑地誆他:“種蔥吧?!?/br> 就種蔥唄。蔥多好。 王修魂不守舍,不知道李奉恕在想什么。他心里如油煎,歷代皇帝哪有不知道宗族里干的那點破事,為什么就沒人管?因為宗族某種意義上也是皇帝對抗朝廷的力量。血管編織的網誰也逃不脫,誰也舍不掉。李奉恕這么干,與自斷手足何異? 李奉恕牽著王修,讓他坐下。王修臉上木呆,眼睛卻是活的,眼神映著窗欞的影子追著李奉恕看。李奉恕鄭重地從袖中掏出一片……布條。 布條? 李奉恕把布條遞給王修:“認識么?!?/br> 王修麻木地接過布條,用手指捻一捻。他對衣物一向很有講究,當年剛進魯王府便得李奉恕賞賜銀錢,一部分給父母,余下的頭等要緊就是置辦一套衣裳。王修捻半天:“這個不是……光山布?”他昏了頭了,抬頭看李奉恕,“前幾年市面上貴得比肩綢緞,這幾年突然銷聲匿跡。所以?” 李奉恕站在他面前,笑一笑:“河南光山縣的布料,聲蜚海內外。除了進貢,那幾年市舶司點名要求?!?/br> 王修心急如焚:“這到底哪兒跟哪兒?” 李奉恕溫和:“你知道為什么這幾年光山布突然消失嗎?光山縣,沒人啦?!?/br> 王修心里一沉:“如何會這樣?光山布何等風光,蘇杭絲,光山布,光山縣這幾年又沒有遭災,何至于整縣荒蕪?” “誰說沒遭災。”李奉恕緩緩抬起右手,用手指指著自己,定定地看著王修。 王修皮膚柔緩地,起了一層粟。 光山縣,遭了李氏皇族了。 光山縣整縣織布,機杼聲震動,百里可聞。四處客商,蜂擁而至。李氏皇族伙同豪商勾通官府,把持鈔關,勒索客商,私收商稅,光山縣人流亡,閭里蕭條,房屋荒蕪。光山布剛剛有了名氣,徹底完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