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奉恕道：“孤問你個問題。”

    富太監(jiān)垂手躬身，等著李奉恕。

    李奉恕從來不認(rèn)識他般打量著，微微瞇眼，眼神遼遠(yuǎn)：“當(dāng)初迎我進(jìn)京當(dāng)攝政王，其實(shí)先帝的意思吧?！?/br>
    富太監(jiān)胖大個人，縮得很小，能看見他呼吸起伏。上位者的目光都是燃燒的刀子，被盯久了渾身都要燒起來。

    李奉恕面無表情看著他，忽然笑起來。笑聲很涼，富太監(jiān)全身起雞皮。

    “他倒是真放心我?！崩罘钏】聪蚯胺剑吐曌哉Z：“他倒是真放心我。”

    李在德父子倆提心吊膽好幾天，連太廟都開了，沒下文了。真正能進(jìn)太廟的宗室他們又不認(rèn)識。李在德去工部軍器局點(diǎn)卯，大家面部表情都很有點(diǎn)風(fēng)起云涌的意思。李在德大小是個皇親國戚，擱在軍器局按理說是個與有榮焉的事情。左看右看李在德迎風(fēng)倒的身板兒和人畜不分的眼神根本沒有絲毫貴氣。攝政王特批李在德挑選工匠趕制德銃，李在德現(xiàn)在手底下兩撥人，一撥人用精鋼打造德銃的銃身，另一撥人專門仿造李在德順來的幾枚泰西鉛皮火藥，仿造出來加以改進(jìn)配德銃，力求最大程度提高德銃的射程和殺傷力。火藥組有個漢子叫郭星起，祖輩都是做鞭炮的，李在德尤其欣賞他。鉛皮火藥遇到了幾次難題，郭星起拿著設(shè)計(jì)樣式回家，第二天總能說出個一二，簡直是給李在德指點(diǎn)迷津。工部里混的都是手藝人，活的好壞說明一切，也決定一切，李在德恨不得跟郭星起拜把子。郭星起不愛說話，聽李在德一力贊賞他，他也沒表現(xiàn)出高興。李在德不怎么在意，反正他也看不清，其他人擠眉弄眼的，他一樣看不清。

    李在德落衙回家，心里雀躍。今日領(lǐng)俸，他興沖沖跑去買rou，心里想著，總算老爹也吃上他的俸祿，不再是閑而無用之人。到了rou攤犯難，他沒下過廚房，rou沒吃過幾次，總以為rou就是rou，哪里知道還有什么里脊肋排的講究。賣rou的大叔憨厚笑：“小官人不下廚吧?！?/br>
    李在德?lián)蠐夏?。他身后少年的清涼的嗓音嚇?biāo)惶骸袄习澹∥乙牡搅藛?？”李在德回頭，小個子少年背個大箱子一溜小跑奔過來。賣rou的大叔嘆氣：“小官人你也來了。在筐里。小官人，我不賣活物，你不如去城郊的草市看看？”

    小少年揭開竹編的筐，李在德霧里探花地看到筐里面幾團(tuán)白球在蠕動。小少年很高興，舉起一只左看右看：“好健康，多謝您！”

    那活物在小少年手上掙扎，叫兩聲。李在德吃不起豬rou但是見過豬，這叫聲不是豬崽子么？

    大叔奇怪：“小官人說你是醫(yī)家，醫(yī)家要這么多家畜幼崽做什么用？”

    小少年結(jié)了賬，笑嘻嘻：“待我哪天真的用那東西治病救人，大叔你可是濟(jì)世救民之功！”

    李在德稀里糊涂看小少年背著大木箱手里拎個筐竟然就那么走了，暗暗咋舌，真夠有勁的。

    賣rou大叔一個勁兒樂：“行，我等我的濟(jì)世救民之功了?！?/br>
    李在德比劃著砍了一刀rou，草繩拎著回家，氣壯許多。他還沒進(jìn)門，聽見薄模板后面有男人的笑聲：“老叔好力氣！”

    鄔雙樨！

    李在德心里咯噔咯噔的，耳朵一聽鄔雙樨那醇酒似的嗓音，眼前的一團(tuán)霧也散了，那么清楚的兩筆劍眉，一對星目，居高臨下壓過來。

    鄔雙樨雙手捧著李在德的臉，輕聲笑：傻狍子，我長這樣。

    李在德迅速清清嗓子，一推門，豁然看見鄔雙樨在運(yùn)磚。上衣脫了，薄薄的中衣繃著肌rou形狀，起伏收縮，全是力量。老王爺想要一鼓作氣把家里的墻都翻新一下，念叨好幾天磚不算貴泥瓦匠人工忒貴。李在德也不知道為什么看鄔雙樨看得就那么清楚，連他扎在腰帶里勁瘦的腰都看清了。

    “爹！”

    李在德生氣，這是拿堂堂個將軍當(dāng)短工使了！有這么占便宜的么！

    鄔雙樨手上是泥，抬手用手腕子蹭臉，非常自然看李在德：“回來了？哦買了rou，老叔我們晚上吃rou吧！”

    老王爺非常豪邁：“那當(dāng)然！”

    鄔雙樨碼磚碼得穩(wěn)妥，墻也砌得漂亮，錯落有致。老王爺高興：“也是我們家的榮幸，有將軍砌的墻，可不是牢不可破了！”

    鄔雙樨笑得略有些靦腆，老王爺益發(fā)喜歡這個不驕不躁不耍嘴皮子的年輕人。

    鄔雙樨把磚碼好，拎著砍刀去砍豬骨。里脊李在德買不起，買了帶骨頭的，心想骨頭能多燉幾次湯，反正有rou味，就是剁骨頭麻煩。鄔雙樨砍刀揮舞利落，手氣刀落骨斷rou分。李在德聽那個聲音就牙酸，不由自主吞咽一下。鄔雙樨砍人砍出經(jīng)驗(yàn)，力道角度拿捏得當(dāng)，骨頭斷茬沒有碎渣，干凈整齊。

    李在德一聯(lián)想，身上說不著哪兒疼，找個馬扎坐下了。

    鄔雙樨看他一眼，沒出聲。

    老王爺也是罕見地開頓葷，但是表面的排場要有，不能小家子氣，爽快地說：“咱家酒呢？拿出來，我跟小鄔喝一個?！?/br>
    李在德翻白眼：“沒有?！?/br>
    老王爺?shù)靡粋€將軍的巴結(jié)，兒子又拎一刀rou回來，難能可貴剛剛冒尖豪情差點(diǎn)被李在德一巴掌拍回去，臉上差點(diǎn)掛不住。

    鄔雙樨笑：“不能喝不能喝，我明天必須早起，有公務(wù)?！?/br>
    李在德眨巴眼睛看他，小動物似的。鄔雙樨忍著不去捏他的臉。已經(jīng)是黃昏，灶上的鐵鍋蹲著豬骨豬rou，咕嘟咕嘟滾著香氣。薄木門外面有誰家小孩子瘋跑過去，這一片都是窮人，聲音攔不住。

    老王爺招呼一聲：“開飯！”

    吃過晚飯，鄔雙樨還幫著李在德洗碗。冷天的水透心涼，鄔雙樨不在乎。李在德壓低聲音驚奇：“你怎么會這么多?！?/br>
    鄔雙樨笑：“什么？泥瓦匠還是改刀還是洗碗？行軍打仗，安營扎寨，埋鍋造飯……可不都得會一點(diǎn)?！?/br>
    李在德無意間碰到鄔雙樨的手，糙得李在德嚇一跳。風(fēng)流少年將軍的手……鄔雙樨覺察，笑道：“從小練槍，剛開始天天磨得兩手血，有了繭子才好一點(diǎn)。”

    李在德嘆氣。

    鄔雙樨吃完晚飯告辭，老王爺讓李在德送他。老爹那點(diǎn)心思李在德清楚，無非是給街坊展示展示，他兒子還是有如此風(fēng)采大盛的朋友的。李在德送鄔雙樨走出小巷，心里不落忍：“你也是實(shí)在，跑我家來干這么多活……”

    鄔雙樨道：“傻狍子，我明天返回遼東。”

    李在德一頓，站住，仰臉看鄔雙樨。柔軟朦朧的眼神軟綿綿撲在鄔雙樨臉上，鄔雙樨用鼻息笑一聲。

    “關(guān)寧鐵騎不是早就撤回去了……”

    鄔雙樨看遠(yuǎn)處，微笑：“大部隊(duì)早就回去了。我和……舅舅，等到現(xiàn)在，才能動身?！?/br>
    李在德不全不通俗務(wù)。鄔雙樨的舅舅祖壽差點(diǎn)叛出國去被陽繼祖追回來，女真圍京時父親鄔湘怯戰(zhàn)丟了薊鎮(zhèn)。鄔雙樨寫了無數(shù)奏表請戰(zhàn)，朝廷沒有回應(yīng)。陽繼祖率領(lǐng)關(guān)寧鐵騎回關(guān)外，鄔湘祖壽一系的軍官全部留在京城，再明顯不過，不放他們回老巢，就是為了不妨礙陽繼祖整飭關(guān)寧鐵騎軍務(wù)。

    “攝政王殿下……早不見我了?！编w雙樨還是笑著，聲音低下來。他等了這么許久，終于等到調(diào)令，祖壽帶著他返回關(guān)外，鄔湘留京。李在德眼圈一酸：“你別笑?！?/br>
    李在德感覺胸腔被惡狠狠地攥住，上下揉擰。別笑。別笑。

    鄔雙樨保持微笑：“沒事。我要把我家的榮耀掙回來。攝政王總會看見的。”

    李在德聲音發(fā)抖：“那……就此別過。”

    鄔雙樨抬手想拍拍李在德的肩，還是放下：“就此別過。”

    鄔雙樨轉(zhuǎn)身走，前方是茫茫的夜幕。李在德站在原地，異常清晰地看著，鄔雙樨漸行漸遠(yuǎn)，挺直的肩背沒入夜色，終于不見。

    第39章

    山東東部內(nèi)海有一個島，不怎么起眼。沒有植被也沒有淡水，只是偶爾打漁的漁民上去休整。島沒有正式名字，漁民們大概也起不出雅致的好名字。只是根據(jù)它裸露的黃色巖石表面，管它叫黃島。

    一年以前一支部隊(duì)突然進(jìn)駐島上，低調(diào)地圍起籬笆，驅(qū)逐漁民，附近海面不準(zhǔn)出現(xiàn)船只。也不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遠(yuǎn)遠(yuǎn)地只能看見成片成片烏泱泱的影子，似在cao練。隔段時間有補(bǔ)給船登島，但沒見有人出島。

    漁民們私下傳著，到底沒人真敢靠近。偶爾海風(fēng)順著，還能聽見那嚇人的喊殺聲。

    就這么著人心惶惶一年，黃島上突然燃起大火，燒了一天一夜，大火在風(fēng)里咆哮。第二天去看，黃島上一切營寨房屋全部燒光，那支部隊(duì)如鬼魅般，消失無蹤。

    攝政王令山西就近調(diào)糧進(jìn)入陜西，盡可能救援一部分災(zāi)民。

    山西布政使以河防名義拒絕，公然違抗攝政王令。

    早朝時，皇帝不說話，群臣不說話。攝政王面西坐東，只有一個側(cè)臉。山西布政使拒不執(zhí)行王令，一貫?zāi)艹车墓賳T們安靜了，目光齊刷刷的看攝政王。富太監(jiān)甕聲甕氣提示：

    “有事早奏……”

    攝政王突然站起，富太監(jiān)差點(diǎn)往后一仰，殿前失儀。攝政王轉(zhuǎn)過臉，居高臨下，直視殿下群臣。大晏尚紅，群臣火紅的官服是權(quán)力的鼎盛輝煌，是滔天的烈焰傲慢地燃燒皇極門，燃燒大晏，燃燒皇帝，燃燒攝政王。

    攝政王的目光令群臣一動，火海一顫，一浪打過來，勢不可擋。若非祭祀，大晏的官員輕易不跪，頂多站直了垂首。太祖說，可跪天子，不必跪君王。站立的官員看著坐著的皇帝，一看看了三百年。

    粵王李奉念出列，殷切地看著李奉?。骸安蝗粼t令秦王系后裔？”

    官員們沒抬頭，目光卻四面八方刮攝政王的臉。前兒削減西北三王的課稅，后兒又求上人家。攝政王和粵王對視，粵王表情如沐春風(fēng)，半點(diǎn)不松動

    攝政王觀察官員們的表情。沒表情。平日里能吵的，不吵了。能抬杠的，不抬了。連人嫌狗憎的都察院居然也一句話沒有。

    大家很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攝政王直接從丹墀往下走，鐵靴子一下一下敲著血色的朱砂，敲著命。官員們低著頭，他們能感覺到山呼海嘯生殺予奪的氣勢離自己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被獵殺者盯住，發(fā)抖，不能動，烙在本能里的恐懼讓他們瑟瑟發(fā)抖。可是沒有人說話。

    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沒過多久。背后門外的光忽閃一暗一明，攝政王離開了。

    入夜，魯王府寂寂然。書房沒點(diǎn)燈，李奉恕坐在書房里沒聲音，下人們呼吸都得含著半口氣兒。李奉恕看窗外，窗外一團(tuán)暖暖的桔光顫顫巍巍理直氣壯地破開夜色，悠然飄過來。王修擎著燭臺推門走進(jìn)：“墨黑墨黑的，怎么不點(diǎn)燈？”

    他膠東腔又漏出來。進(jìn)京之后王修官話cao練不錯，偶有松懈。李奉恕一聽他冒膠東腔，心情稍好。王修把燭臺放在李奉恕書案上。李奉恕坐著往后一仰，固執(zhí)地縮進(jìn)黑暗里。書案上的蠟燭不著急，緩慢燃燒，撐起一團(tuán)不大的溫暖的光，耐心等待。

    王修想起在山東第一次見李奉恕。魯王沒從京城帶人，一應(yīng)王府職務(wù)全部在山東選。王修有功名，年輕，長得好，稀里糊涂領(lǐng)了個儀賓。魯王到達(dá)那天大家都惴惴的，自從齊王一脈被廢成庶人遷入南京，山東好久沒什么正經(jīng)的龍子鳳孫分封。新的魯王，不是當(dāng)年太祖二十四分封王，儀仗卻一樣煊赫威風(fēng)。跟個大屋子似的馬車?yán)锵聛硪恢缓谘プ?，然后另一只，接著黑底金銀織長袍的一角一蕩，魯王殿下從幾層高的馬凳上走下來，王府里的人覺得陽光怎么一暗——太高了。

    一只猛獸不動聲色的威風(fēng)壓得一群兔子瑟瑟發(fā)抖。魯王殿下站在院子里盯著磚縫里掙命的小雜草，問，種什么好活。

    王修不知道哪里來的神力，生讓他從人群外面擠到魯王面前，十分鏗鏘地回答：蔥吧。

    其實(shí)王修也沒敢抬頭來著。

    過了幾天，王修起夜，忽然看見火光，夜色里特別扎眼。他以為哪里走了水，抓著腰帶跑過去，正看見一個人守著火盆準(zhǔn)備燒紙。王修頭發(fā)一豎：“你干什……”

    那人抬頭，王修一愣。

    好像是，魯王殿下。

    王修連忙整裝：“殿下……這是何意？”

    魯王把一疊紙錢扔進(jìn)火盆，火苗掙扎兩下，給壓死了。魯王沉默，王修沉默。王修沒問，跪在另一旁：“一張一張來，慢慢燒，燒得久。您在心里跟那邊說說話?！?/br>
    魯王嗓子有點(diǎn)啞：“能聽到么?！?/br>
    王修很堅(jiān)決：“能。”

    魯王點(diǎn)頭。王修終予借著火光看清魯王長什么樣。五官深刻，可是……還是個少年人。

    王修一張一張地?zé)?，嘴里念著什么?jīng)。魯王有鼻音：“燒給我娘，別念錯了?！?/br>
    到底是剛剛離開爹娘……

    王修對他笑：“好?！?/br>
    夜色下一團(tuán)桔色火光籠著兩個人，再容不下其他。

    如同現(xiàn)在。

    李奉恕和王修之間一團(tuán)暖色的燭火。李奉恕仰在椅子上，看窗外。王修耐心等著，直到李奉恕開口：“在這兒等著我呢?！?/br>
    王修沉默。

    太廟之前，太廟之后，在這兒等攝政王呢。要么依靠宗室，繼續(xù)一直以來分贓一樣地和總是瓜分大晏。要么不管什么山西陜西，不管饑民，誰讓他們倒霉投胎去那里。至于文官們？內(nèi)閣要給攝政王教訓(xùn)，朝廷要給攝政王一個教訓(xùn)，讓他清查稅務(wù)，讓他整頓海防，讓他查什么開中帳收拾那么多晉商！橫沖直撞在別人的利益上動刀子，黃緯是個例子，他自殺了。

    眼下，攝政王四邊不靠。

    李奉恕笑：“罵什么女真人?！?/br>
    咱們大晏，連同仇敵愾都過不了一個月。

    王修在他身邊半跪下，抬頭看李奉恕，兩只眼睛盈盈映著燭火。陳駙馬家牽頭籌集的賑災(zāi)糧往西北運(yùn)是個難題，不知道讓誰運(yùn)，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運(yùn)到。遠(yuǎn)水不救近渴，山西調(diào)糧去陜西是最好的辦法。李奉恕為了旱災(zāi)雪災(zāi)的事兒高燒不退嗓子爛得水都喝不進(jìn)，王令出不了京城。

    李奉恕手肘撐著扶手捏鼻梁。成廟曾經(jīng)所說如驚雷在他耳邊轟鳴：

    “內(nèi)外連結(jié)，呼吸答應(yīng)，盤踞要地，把持通律。念在私營，事圖顛倒，朋比為jian，恣行愈甚。使將朕孤立，無與而后快！”

    許久，王修輕聲道：“殿下，你需要一個幫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