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jié)
何首輔的身板單薄,向后退一步?!懂Y中人語》,記錄靖康時二帝“北狩”,一個字一個字。 “殿下這是自比趙構(gòu)?” 攝政王太高了,比何首輔高了一個頭一個肩。李奉恕也挺吃驚,以前沒發(fā)現(xiàn)職重朝端素有決斷的何首輔……這么矮??? 何首輔站直了,仰頭看李奉恕,決意再不后退一步:“臣明白了,殿下不在乎身后名,那臣就講點實際的。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文治武功,胡虜蠻夷敬畏天子朝,不敢亂生事端。之后也不是沒想過繼續(xù)以夷制夷。遼東楊經(jīng)略曾經(jīng)提出過‘款西虜制東夷’,韃靼對戰(zhàn)女真,戰(zhàn)事有利就賜賞銀,邊境民間的‘互市’睜一眼閉一眼就過去了。結(jié)果是韃靼與女真暗通款曲,小兒嬉鬧一般打一打,朝廷就要賜銀,景廟一朝對韃靼賜銀超過兩百萬兩!殿下說安撫韃靼,可朝廷再沒有兩百萬兩了!” “賜銀不管用,就不賜。韃靼不聽話,就換個聽話的?!?/br> 何首輔深深吸一口氣:“韃靼不聽話,換誰,換土默特部?殿下,臣要忠言逆耳了。世宗時庚戌之變,土默特也南下圍過京城。殿下,不止女真人,蒙古土默特部也在京畿燒殺搶掠過。何須去《甕中人語》里數(shù)‘虜’字!” 王修站在書房槅門后面,抽一口涼氣,幾乎喝彩,何首輔終于把這個大膿包給挑開了。九十年前,幾乎一模一樣的慘況。土默特部殺到京城下面要求開貢市,朝廷到最后其實也沒答應(yīng)。 “殿下,九十年前世宗決不答應(yīng),九十年后您倒是要開互市。大晏是終于跟蒙古低頭了?” 李奉恕沉默。 舅甥長得像。何首輔就是老了三十歲的趙盈銳,他應(yīng)該年輕過,讀書人的弦歌意氣還沒被人事傾軋磨掉。何首輔千錘百煉的面皮與神情終于松動,他面露哀戚,怒視李奉恕。這里不是太廟,不是朝堂,不是建極殿內(nèi)閣值房,就是魯王府的院子,飄渺著新翻泥土的氣息,總算有春光回暖的意思…… 何首輔豁出去了。 “殿下跟臣提右玉。殿下如果優(yōu)撫韃靼,右玉幸存之人情何以堪?” “何卿錯了。開互市也不是朝廷低頭,更不是大晏天子低頭?!?/br> 何首輔一愣,什么意思? 李奉恕抬手,指自己:“是我,李奉恕,攝政王,千古佞臣一意孤行?!?/br> 何首輔張開嘴,說不出話。 “臉不臉的,不提了。何卿只說,現(xiàn)在這個境況,拉攏蒙古諸部到底是不是正確的?!?/br> 何首輔更加動容:“殿下……” “右玉……孤要的是,不會再有第二個右玉?!?/br> 安穩(wěn)是相對的。土默特最盛時,邊境能算得上“安穩(wěn)”,還鬧過庚戌之變。 何首輔閉眼長嘆。 “即使庚戌之變,皇室朝廷也沒動過南遷的心思。太宗皇帝遷都北京說了,天子守國門。天子尚小,孤替他守?!?/br> 何首輔艱難道:“殿下,內(nèi)閣不會答應(yīng)的。不論是和韃靼開貢市還是和女真開貢市,內(nèi)閣決不答應(yīng)。但是……陛下會同意的?!?/br> 李奉恕笑一聲:“何卿如何知道?!?/br> 何首輔長長一揖:“殿下決心轉(zhuǎn)乾坤定社稷,臣明白了,臣不多說了。只盼殿下深思熟慮,臣預(yù)祝殿下得償所愿?!?/br> 何首輔告辭。王修推開書房的門,看李奉恕。王修的面容總是很平靜,目光深而專注。李奉恕笑一聲:“你也不擔心?!?/br> 王修輕輕一笑:“建州圍京時你殺出城去我便想好了,文官難道不能殉國?這一座皇城,最該殉國的就是文官。真到那境地,眼睛一閉,該走就走。所以我一直對你說,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別害怕,我陪你?!?/br> 第55章 攝政王連著幾天沒上朝,就算上朝了也沒意思,那幫朝臣吵架的詞兒他知道。優(yōu)撫蒙古,朝臣得跟他磕頭。攝政王還沒死呢受不住這么三天兩頭的大禮。先讓朝臣吵,吵累了沒勁兒就歇歇,省得一致對付他。 王修知道李奉恕是鐵了心,魯王殿下什么都不要了。生前身后的名,不要了。 攝政王在辟出來的菜畦里穿著短打干活兒,不遠處石磚上擱著扶手榻,王修裹著毛皮斗篷看他。什么都不必說,李奉恕聽到遲來的澹蕩春風輕輕拂過。 王修不著急,耐心等著。李奉恕嘆口氣,站起來:“我這就進宮?!?/br> 王修笑起來。 下人伺候李奉恕凈手更衣,王修在一邊叮囑:“陛下雖然年幼,但驚人早慧。你務(wù)必不能著急,把前因后果解釋了,陛下就算一時不能接受,你也不能黑臉,聽到?jīng)]?” 李奉恕默默聽王修絮叨,不知道想到哪里,悵悵:“死爹了,能不早慧?!?/br> 王修被他噎得一愣。 下人幫李奉恕穿戴常服。大晏尚火德,朝服常服火炎炎一大片。李奉恕平時穿黑的多,暗花都沒有,就是黑的。坊間神叨叨說李奉恕是玄龍,王修翻個白眼,李奉恕穿黑是因為黑的耐臟,黑色的布料好染所以便宜。每次看李奉恕換常服,藍中衣紅罩袍,襯得他眉目發(fā)亮,面色竟然也白凈幾分。太祖皇帝倒是很有審美,也許因為老李家都黑才尚正紅赤朱的。 王修略略拍拍李奉恕的肩:“君臣態(tài)度要端正?!?/br> 剛下朝,皇帝還在皇極門沒走,圓圓一坨縮在龍椅里,嘟著小臉郁悶。富鑒之勸:“陛下,實在困就回去躺躺?” 皇帝陛下板著臉,看著大開的三關(guān)六扇菱花槅門。朝臣都已退走,皇帝陛下就不走。富太監(jiān)心疼:“魯王殿下今天沒來上朝。殿下要是累,不如回去小憩一會兒?” 皇帝的小手夠不著龍椅兩邊扶枕,只好放在自己腿上。也不能靠著靠枕,小小身板兒罰坐一樣。富太監(jiān)越看越難受,心里開始痛罵李奉恕,槅門外面驚天動地一個噴嚏。小皇帝被嚇得差點坐著蹦起來,驚恐地睜著圓眼睛往外看,槅門外的人影子一晃,擋住陽光。 ……還能是誰,當然是攝政王。 李奉恕一進門,小皇帝跳下龍椅,整個人就不見了——太矮,不如御案高——繞過御案走出來,非常嚴肅地仰頭看李奉?。骸袄钋?。” 生氣了。 李奉恕判斷這小家伙正在生氣,原因很復(fù)雜。所以只好拱手:“陛下?!?/br> 幸虧皇帝只有丁點大,攝政王不彎腰也得彎腰,更恭敬一點。小皇帝努力拿出威儀來??上颂。x也不大。 “李卿下的制,我看了。難道李卿不應(yīng)該先上折子請旨?” 高大的攝政王半跪在皇帝面前,神情溫和。太小了。李奉恕想,小孩子太小了。他覺得這才是天理命運最深處的玄機,這么小小的孩子,是如何長成大人的?他當然沒見過先帝幼兒時期,只記得先帝雖然瘦弱,個子著實不矮。先帝也曾經(jīng)這么小么?小小的臉,小小的手,小小的腳,從幼兒一日一日長成大人—— 李奉恕用右手托起小皇帝的小手。小胖手虛虛攏成個拳頭,蜷在李奉恕瘢痕斑駁的手心里,像只小籠包。小與大,嬌嫩與胼胝,白凈健康與創(chuàng)痕猙獰,對比得觸目驚心。皇帝的小手指無意識摳一摳李奉恕手心,仿佛想把這一片疤給摳下來。 李奉恕輕聲道:“不行。陛下,這一件,只能臣先下制?!?/br> 富太監(jiān)被一個霹靂打醒了似的明白過來。想左了!攝政王先皇帝下制,這以后能說的話就多了。全推給攝政王也不是不行。富太監(jiān)心思電光石火間轉(zhuǎn)了幾千轉(zhuǎn),皇帝尚未成年親政……富太監(jiān)覺得難以置信,攝政王真是這么想的?不像惺惺作態(tài)。 皇帝非常有氣勢地長嘆:“可是李卿,萬一優(yōu)撫失敗,蒙古得了好處又翻臉呢?” 攝政王低笑:“所以要細細籌措。至于翻臉……他們是遲早要翻的。臣要做的是盡量拖延,讓大晏邊境多喘兩口氣?!?/br> 小皇帝垂著眼睛沉默,順便忍下一個哈欠。困意沒被哈欠帶出去,泛上眼睛,水汪汪的。攝政王笑:“陛下困了啊?!?/br> 富太監(jiān)恰到好處插一句:“陛下這幾天一直睡不好?!?/br> 沒有殿下抱著遛彎兒。富太監(jiān)心說,陛下晚上睡不好中午兩個盹都打不了。這么小的孩子思慮這么重可怎么得了。 李奉恕起身一把抄起皇帝,皇帝小臉埋在李奉恕胸口,聲音悶悶的:“我夢見爹爹了?!?/br> “夢見他什么?!?/br> “很兇?!?/br> 李奉恕把皇帝放在龍椅上,從袖中掏出一封信,聲音和緩:“陛下,臣給你帶來一件東西,你可能喜歡?!?/br> 皇帝眼神有點迷茫:“什么呀?!?/br> 李奉恕慢慢攤開紙張,熟悉的字體驚得小皇帝瞬間清醒。他太熟悉了,先帝的字跡。 “陛下剛出生時,先帝給臣寫的信?!?/br> 皇帝小嘴又張開了:“爹爹……哭了哦?” 他寫是這么寫……不過李奉恕決定承認:“陛下是先帝第一個孩子?!?/br> 皇帝小手按在信箋上,想透過自己感受不再見的父親遙遠的溫度。他小眉頭蹙起,非常不解。他以為爹爹不喜歡他。 這也是李奉恕的疑惑。李奉恕少年時盯著磚縫里的枯草發(fā)呆,心里也總是納悶天底下當?shù)臑槭裁纯偸且詢鹤右粯?。李奉恕記得娘去世,他明確看見天崩開,崩得真真切切,不像幻覺。景廟駕崩,就……沒感想,不痛不癢。這種想法大逆不道悖逆人倫,李奉恕卻犯不上自己蒙自己。 小皇帝繼續(xù)撫摸信箋。信箋上有陌生的爹爹,筆鋒一貫如亭亭孤松,難得摻了幾絲急促狂喜。 “六叔,我想爹爹?!毙』实垭y過。 “我也想他?!?/br> 皇帝陛下把信箋折起,不假富太監(jiān)的手,穩(wěn)妥地塞進自己小小的前襟中。李奉恕幫他把翹起的一角塞平整?;实凵斐鲭p手,攝政王抱起來,在皇極門里來回溜達。 皇帝終于舒爽地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又摳一摳攝政王常服的補子。這好像是一只傳說中的神獸,長得像白虎力大無窮……什么來著。 皇帝睡著了。 富太監(jiān)抹眼睛。 皇帝睡不著,太后也睡不著。太后已經(jīng)沒辦法了,魯王進京攝政她攔不住,粵王進京她也攔不住。李家男人都是王,都厲害,她什么都不是?;实劭偸且贵@,太后天天去大隆福寺燒香禱告,琢磨著請高僧做場法事驅(qū)驅(qū)邪。富太監(jiān)知道她在害怕什么。粵王李奉念都好幾個庶子女了,魯王李奉恕年富力強春秋鼎盛想要孩子還不容易。攝政王的子嗣……女兒還好說,兒子怎么弄?,F(xiàn)在攝政王沒有私心,難保以后啊。 攝政王看不見富太監(jiān),只是抱著皇帝在皇極門來回走。 粵王一早來找過皇帝,表明宗室全部反對魯王開貢市。皇帝靜靜看他,粵王也是那樣半跪在皇帝陛下面前,輕聲道:“陛下,臣非是和魯王爭權(quán)作對。率土之濱,皆為王土。王土之上,該有的人,該做的事,一樣也不能少?!?/br> 皇帝輕輕吐口氣。 “六叔?!?/br> “嗯?!?/br> “朕同意了?!?/br> 李奉恕回家,告訴王修,司禮監(jiān)批紅準了攝政王制。內(nèi)閣不會同意,好賴皇帝同意了。李奉恕臉上不見喜色,王修本來想用粵王李奉念上宗人府的書諷刺他一下,看他臉色凝重,決定不惹他。 李奉念拖家?guī)Э谠趶V東混得枝繁葉茂家大業(yè)大,比李奉恕在山東強多了。李奉念到京城沒幾天,就上書宗人府申請廣東往京城送東西。李奉念在廣東舒服慣了,剛回京城竟然不舒坦。吃食挑揀,穿用也挑揀。食材布料香料還要泰西樂工粵菜廚子,連物帶人列了長長一篇單子,等待宗人府批復(fù),一核準馬上從廣東啟程。而且在廣東好幾個庶子女,和皇帝一樣,是啟字輩。宗人府剛剛回復(fù)姓名,這幾個名字就上了王修的案頭。李奉念活得講究,李奉恕活得將就,還死活不讓小花從山東送東西來。 李奉恕瞄一眼名單上的“啟”們,非常直接地看王修。 “我不會有子嗣?!?/br> 王修一怔,李奉恕盯著他幽深的眼睛看,一字一句:“我這一脈,到此為止了?!?/br> 第56章 小鹿大夫給王修拆線,拆完線王修看自己兩只手一左一右握一條大蜈蚣。王修的手是典型讀書人的手,骨rou勻停手指修長,突然多兩條惡狠狠的疤,王修一看都愣住了。小鹿大夫安慰他:“有些傷患是這樣的,疤容易比別人的清晰厚重。但是時間一久,也就淡了?!?/br> 王修反復(fù)看自己兩只手:“小鹿大夫,蜈蚣也入藥吧?!?/br> “自然,天賜萬物皆可入藥。蜈蚣雖然是五毒之一,本身卻是一等一的攻毒散結(jié)通絡(luò)止痛的好藥,可殺鬼疰瘟瘧,破一切蛇蟲魚毒。天生萬物相生相克,蛇毒兇險,蜈蚣卻是能克蛇毒的。” 王修原本表情悵然,忽而笑道:“攻毒散結(jié),通絡(luò)止痛,破鬼疰瘟瘧,好作用?!?/br> 他一手攥一條,猙獰得坦坦蕩蕩。 李奉恕去上朝,王修貓在府里哪里都不去。錦衣衛(wèi)指揮使司謙走后門來得無聲無息,對王修笑。王修屁股都不抬,對司謙也那么笑,對著笑半天司謙先繃不住,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遞給王修。王修用兩根手指夾著略略一看,粵王申請的那一篇長長的單子宗人府批了——宗人府批粵王倒是快!王修笑:“這么重要的事,麻煩司指揮親自跑一趟啊。” 司謙權(quán)當聽不出來揶揄。錦衣衛(wèi)被清洗的慘烈教訓(xùn)就在眼前,司謙能當指揮使純粹因為他前面的人死完了,他必須總結(jié)經(jīng)驗教訓(xùn)。錦衣衛(wèi)這種不見光的組織,只有全盛的權(quán)力才能保全。往前三百年,錦衣衛(wèi)最熾盛的時代,指揮使全部是掌權(quán)者近臣。根據(jù)司謙分析,自己成不了攝政王的近臣。成不了近臣,不如巴上真正的近臣。反正錦衣衛(wèi)跟“清正”這種名聲沒關(guān)系,那就當個佞幸。司謙堅信攝政王有權(quán)傾天下的時候,他等著那個時刻來臨。至于皇帝親政與攝政王之間纏斗,兩方中間必有一傷,司謙估摸著自己活不到那會兒。 “重要的事自是有,要不是萬分為難,也不會來打擾王都事休養(yǎng)。詔獄里那位,日日聽墻外的天氣,都魔怔了?!?/br>